穆國公、穆國公夫人以及裴霖曄的目光全都望著沈芷,眼眸中都盈滿了赤誠、熱烈、期待的情緒,尤其裴霖曄的眼神最為灼熱明亮。
沈芷感覺心中似是淌過一股暖暖的溫泉,汩汩流淌。
她知道他們全都是在意她的人。
在意她的人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在意她的人才會為她的將來考慮。
正堂里,靜悄悄的,外面的庭院中隱約傳來輕微的掃地聲,又有鳥雀受驚飛走的振翅聲。
四月的空中盡是翩飛的柳絮,仿佛下起了一場春日雪。
片刻后,沈芷打破了沉寂:“我再想想。”
她沒有答應,也沒有回拒。
裴霖曄依舊微微笑著,依舊看著她,那雙如浩瀚星辰的眼眸中仿佛能包容一切,溫和堅韌。
穆國公、穆國公夫人彼此又對視了一眼,其實他們并不意外,以長女的性子,不可能隨隨便便地答應二嫁。
他們希望的不過是長女能給裴霖曄一個機會,鄭重地去考慮她的將來。他們的女兒值得更好的將來!
因此,穆國公夫人也就點到為止,沒再多說什么。婚姻大事講究你情我愿,裴霖曄再有心,這件事也是要女兒自己想清楚。
他們做父母的也只能提點一兩句。
穆國公夫人一邊看了裴霖曄一眼,見他沒有惱色,暗暗地在心里點頭,一邊又道:“阿芷,你不要著急,你心里有數就行。”
沈芷:“……”
沈芷微微抿唇,眼睫動了動,半遮住波光流動的瞳孔。
既然婚事暫時沒成,裴霖曄繼續待在這里就顯得有些尷尬了,穆國公立刻起身,招呼裴霖曄去書房,說是他新得了一幅畫,想給他掌掌眼。
裴霖曄從善如流地應了,唇角始終噙著溫潤的笑容。今天這樣就很好了!
穆國公和裴霖曄一起有說有笑地離開了正堂。
看著裴霖曄漸行漸遠的背影,穆國公夫人驀地又開口了,聲音壓得低低:“阿芷,或者,你可以去問問塵姐兒……”
如果說,長女是顧忌一雙兒女的看法,那么心病還須心藥醫,穆國公夫人覺得也許外孫女能勸動女兒。
沈芷被穆國公夫人這么一說,忽然就有些想念女兒了,但想著沈千塵現在肯定忙,搖了搖頭:“還是等到立后大典之后再說吧。”左右距離五月也沒多少天了。
穆國公夫人想想也是,這件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反正他們沈家不急著嫁女兒。
穆國公夫人也想念外孫女,問道:“阿芷,你最近有沒有見過塵姐兒?”
“前兩天見過一次。”沈芷溫聲道,話落后,眸中似有什么東西激烈地變化了一下。
“宸王殿下對塵姐兒也是有心了。”穆國公夫人感慨地笑道,笑容慈愛又欣慰,“你可知道,宸王打算在登基當天立后?你不用擔心塵姐兒。”
“……”沈芷怔了怔,也驚訝于顧玦竟然愿意為了女兒做到這個地步。
穆國公夫人拍了拍沈芷的手,“也不枉塵姐兒一心一意地陪著他走到現在。”
也許有的人會以為沈千塵是好命,覺得她這個皇后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但是穆國公夫人知道外孫女的不容易。
沈芷含笑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女兒沈千塵的日子都會越來越好的,不是因為女婿的寵愛,而是因為她自己,她的這個女兒有一個非常堅韌、非常強大的靈魂,不像楚千凰……
沈芷的腦海中浮現了楚千凰的身影,拳頭在袖中握起。
她忍不住想去見見楚千凰。
她已經遲疑了很久了,自從沈千塵來見過她后,她就一直在猶豫著、糾結著,不知道她該不該去見楚千凰。
沈芷的眸色一點點地變得幽深,仿佛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這件事若是說出去實在是匪夷所思,不知道會被多少人說是怪力亂神,但是因為這話是沈千塵說的,所以沈芷信了。
難怪她總覺得楚千凰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許多,但是,她只當作是楚千凰偶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才會漸漸變了,所以才會一錯再錯地犯下一樁樁錯事,屢教不改……讓她覺得這個她親手養大的女兒那么陌生。
如今再回想楚千凰過去這一年多的所作所為,一切也似乎都有了解釋、有了答案。
原來,楚千凰已經不是“她的凰姐兒”了!
沈芷靜靜地坐在那里,身子不自覺地微微繃緊。
雖然沈芷什么也沒說,但是穆國公夫人立刻就敏銳地感覺到女兒的神情有些不對,關切地問道:“阿芷,你沒事吧?”
沈芷回過神來,露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容:“母親,沒什么。”
穆國公夫人只以為她是在想裴霖曄提親的事,也沒追問。她喝了口茶,思緒又轉到了立后大典上,想了想,還是委婉地提點了女兒幾句:
“這人啊,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前些日子先帝剛駕崩時,大家都風聲鶴唳的,一個個夾著尾巴做人,現在確認由宸王登基,那些人的心思就活絡了起來。”
“好幾家現在都盯著宮里的份位,在自家的姑娘中挑了好幾個,就等著宸王登基后好送進宮去呢。”
穆國公夫人嘲諷地勾了下唇角,她與女兒提這件事的一部分目的也是怕有人會想走沈芷的路子,順便給她提個醒。
沈芷:“……”
穆國公夫人感慨地嘆道:“幸好楚令霄還活著。”
雖然楚家沒有特意對外聲張,但是楚令霄中風的事其實京中大部分人都知道,畢竟他是未來皇后的生父,不少人都觀望著楚家的動向,想看看宸王對王妃的娘家到底是個什么態度。
見楚令霄中風后,宸王與王妃都不曾登門探望一二,大部分人心里也有數了,也有不放心的人來找穆國公夫人試探過,穆國公夫人也是由此得知的。
每每想到楚令霄,穆國公夫人都像是踩了狗屎似的,楚令霄辦得那些事實在是太卑劣、太沒有下限了。
哎,他們沈家與楚家這一家子扯上關系,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
幸好楚令霄中風了,否則女兒與裴霖曄再婚,以楚令霄的心胸狹隘,恐怕還要再鬧出一些讓人不愉快的事。
沈家當然不怕楚令霄,穆國公夫人擔心的不過是長女會淪為別人茶余飯后議論的對象,畢竟女子的名聲是最經不起非議的。
這兩天冷靜下來后,她只慶幸楚令霄還活著。
想著,穆國公夫人又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還有那個姜氏也得好好的,好歹再多活上幾年!”
穆國公夫人雙手合十地求菩薩保佑,只求楚家這對母子長命點,否則,出嫁女的父孝是一年,再給她祖母守孝一年,那可就麻煩了,不是耽誤外孫女嗎?!
沈芷本來也因為聽到楚令霄的名字不快,可當她看到母親雙手合十祈求菩薩保佑的樣子時,忍不住就笑了,反過來安慰道:“娘,您多慮了。”
“宸王恩怨分明,胸有溝壑,塵姐兒陪著宸王一起共度難關,宸王怎么可能會變心?!”
沈芷是見過顧玦與沈千塵相處的樣子,自認她還是有幾分眼力的。這對小夫妻之間根本就沒有旁人插足的余地。
沈芷不由就笑了,眸子熠熠生輝,方才因為楚千凰而升起的陰霾一掃而空。
穆國公夫人卻沒法像沈芷那么樂觀。
她不想倒女兒一桶涼水,但是又覺得這話自己不得不說,她不說,還會有誰說呢。
“阿芷,你聽我說,就算宸王殿下不變心,對塵姐兒始終如一,可是,也沒有君王后宮只有皇后一人的。”
“宸王就算這次不選妃,三年后,六年后……甚至二十年后呢?”
“他們現在是少年夫妻情深,又有共患難的情誼,感情自然深,可是這感情是會隨著歲月生變的,等到了暮年呢?”
“對于塵姐兒而言,孩子才是更信的。”
“哎!塵姐兒的年紀還是太小了,要到八月才及笄。”
穆國公夫人覺得當下沈千塵還是得盡快生下一個皇子才好。
夫妻情份再重,皇帝最多也就是愿意讓皇后先誕下嫡長子,這已經是一份莫大的尊榮了。
穆國公夫人不得不擔心,不得不多想。
旁人都覺得沈家得了天大的福分,可以因為沈千塵而更上一層樓了,但是穆國公夫人作為外祖母,忍不住會想:還不如由顧南謹登基呢,外孫女當宸王妃可比當皇后要痛快多了!
當然,這些她也只能想想而已,事已至此,說這些個假設也是徒勞。
他們能做到的也就是幫外孫女多注意一點,該提醒時提醒,該出手時出手。
如同穆國公夫人說得那樣,京城里的其他府邸都已經蠢蠢欲動了,不少人都已經在找禮親王和閣老們試探口風了。
宸王妃還不滿十五歲,年紀實在小,宸王膝下無子,只要嬪妃先誕下麟兒,就算宸王妃和宸王的情份再重,也不能保證一輩子情深不悔。
對于他們來說,這是最好的機會,若是自家姑娘進宮后,第一個懷上孩子就可以在新帝跟前露臉。
一些人在禮親王他們那里吃了軟釘子后,就大著膽子去求見殷太后,覺得太后肯定是最想抱孫的,于是,一連幾天都有人往壽寧宮遞牌子求見太后。
這不,又一塊牌子被內侍送到了壽寧宮的書房里:“太后娘娘,安定侯夫人剛遞了牌子,想給娘娘請安。”
書房的書案上堆了一疊疊的賬冊,有新有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書香與墨香。
殷太后正忙著呢,也沒心思見什么無關人等,直接就揮手拒了,連話都懶得說一個字。
內侍并不意外,外人只以為殷太后這些年窩在壽寧宮鮮少外出,是因為先帝顧瑯與宋皇后的緣故,其實這只是一半原因,殷太后一向喜清靜,根本就不耐煩見外人,就是宗室中除了禮親王妃、順王妃幾個外,也沒幾人能得太后的青眼。
但是,殷太后顯然很喜歡宸王妃,喜歡到這些天還親自教宸王妃怎么管宮務,驚得不少人簡直眼珠子都掉了一地。
“千塵,”殷太后慈愛地摸摸小姑娘的頭,問道,“顧瑯那些嬪妃你有什么打算?打算一直把她們安置在惠福園嗎?”
“母后,我想著讓皇子公主們全都開府,他們可以把生母接走奉養,若是顧南謹愿意,也可以把皇后接出去奉養。”沈千塵坦然道。
那個內侍也聽到了這番話,驚得掀門簾的右手在半空中停滯了一瞬。
連殷太后都掩不住臉上的驚訝之色,楞了一下,才問道:“這是阿玦的主意嗎?”
沈千塵笑瞇瞇地搖了搖頭,露出一對甜甜的梨渦:“我自己想的。”
她約莫能猜到殷太后的心思,當年顧瑯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殷太后軟禁于宮中,作為人質,牽制身在北地的顧玦。
當初,顧瑯可以這么做,今天風水輪流轉,殷太后與顧玦當然也可以效仿。
但是,沈千塵覺得沒有必要。
顧玦如清風逸逸,似明月朗朗,很多事他不屑去做,也不用去做。
沈千塵看著殷太后睿智的眼眸,自信地說道:“俗話說,抓刀抓刀柄,制人拿把柄。可王爺說,前半句對,后半句不對。”
“若是靠著‘把柄’來治國、制人,那是下乘,是旁門左道。而且,天子如此,臣下只會仿效,上行下效,最后只會讓國家走向衰敗,日暮西下。”
“所以,我想著這么做一舉兩得,還能節省些開支。”
沈千塵笑得十分愉快,又十分精明,沾沾自喜。
她這些天都忙著看賬冊,不算不知道,一算才知道宮里養著這些嬪妃的開支有多大,嬪妃們按著各自的品級都有自己的份例,可若是這些嬪妃跟子女出宮去住,那也就是每年給點“太妃”的俸祿而已,比起直接養著她們能節省不少銀子。
“要節約。”她一本正經地又補了三個字,引得殷太后直笑,神采煥發,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
那個內侍從書房出去,迎面卻看到了顧玦就站在門簾外,嚇了一跳,幸好他在宮中也見過不少世面,總算沒失態,而且很識相地沒出聲,只是默默地給顧玦讓道,并作揖行禮。
顧玦也聽到了方才殷太后與沈千塵的對話,眉眼含笑。
他自己打簾走了進去,溫和的目光望向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
“母后,千塵。”
最后一個“塵”字的尾音帶著一個旖旎的飛揚。
沈千塵心尖一顫,一不小心被手邊的茶盅燙了一下手,滾燙的茶水透過薄薄的瓷盅燙著她的指腹。
殷太后知道兒子是來接兒媳的,笑瞇瞇地打發兩人道:“我乏了,你們倆回去吧。”
她更清楚這段時日顧玦太忙了,這對小夫妻平日里相處的時間太少了,還不如她與兒媳在一起的時間多。
顧玦與殷太后含笑對視了一眼:“明早我們再來給母后請安。”
顧玦拉著他的小姑娘走了,留下了這一桌子的賬冊,此時此刻,誰也沒想起這些賬冊是沈千塵帶來的。
壽寧宮外,天空湛藍清透,陽光下,幾只活潑的雀鳥或啄羽,或在枝頭蹦跳,或飛來竄去,四周靜悄悄的,不見人影。
自從沈千塵把第一批宮女削減掉后,宮里就變得更空曠、更安靜了。
對此,沈千塵很滿意。
人少了,不僅少勾心斗角,還省錢,又少噪音,一舉三得。
兩人手拉著手,慢慢地往前走,陽光在地上投下了兩道影子,一高一矮,彼此緊緊地依偎在一起,親密無間。
有種時光靜謐、歲月安好的感覺。
兩人閑庭信步地走了一會兒,沈千塵忽然問道:“九遐,今天母后說,她要給我主持笄禮,你沒問題吧?”
顧玦:“……”
顧玦本來就默認殷太后會替沈千塵主持笄禮,畢竟她已經出嫁,由夫家的長輩主持笄禮是理所當然的。
沈千塵眨了眨眼,壓抑、掩飾著有些激動的心緒。
前世是顧玦為她主持了笄禮,其實那也不是一個正式的笄禮,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儀式,宣告她成人了。
《禮記》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
女子十五歲及笄就可以取字,前世也是顧玦給她取的字,也同時成就了另一個“她”。
沈千塵仰首去看顧玦的側臉,眼中寫滿了期待以及一絲絲的忐忑。
他應該還記得吧,他可是親口答應了要給她取字的!
這一世,他會給她取一個什么樣的字呢?
沈千塵眸中的期待濃得快要溢出來了。
顧玦微微一笑,用另一只空閑的手在她鼻尖親昵地刮了一下,道:“放心,給你的禮物沒忘。”
沈千塵:“……”
沈千塵皺了皺小巧的鼻頭,她怎么覺得她好像被當成討糖吃的小孩兒呢。
她腳步微頓,她一停,他也停下了。
她直直地看著他,眼前的顧玦還是那個顧玦,又與前世那個身懷暗傷、性命垂危的顧玦不一樣了。
是啊,不僅僅是顧玦不一樣,她也不一樣了。
去年她開口讓他給她取字,是因為前世;而此刻,她想他給取字,卻是因為她想他這么喚她。
就像以后唯有她會喚他“九遐”,她也想聽他喚她的小字,唯有他可以喚的小字。
怦、怦、怦!
沈千塵的心跳突然加快,下一瞬就聽他笑道:“抱緊了。”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自己被他托了起來,人趴在了他寬闊的背上,她下意識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著她繼續往前走,步履穩健。
后方的琥珀、江沅以及宮人們皆是跟得遠遠地,全都看到了這一幕,宮人們驚得是目瞪口呆。
宸王妃撒嬌不肯走,宸王就把宸王妃給背著走了。
這這這……宸王未免也太寵宸王妃了!
沈千塵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還有些局促,現在認清了現狀,就安然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兩人緊密地貼在一起,沈千塵聞著他身上熟悉的香味,下巴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第一次以這個角度去看他下巴連著脖頸的曲線,他的喉結微微凸起,線條優美,肌膚光滑如玉。
沈千塵有種莫名的沖動,很想在他的喉結上咬上一口……
這個念頭讓她忍俊不禁,她偷偷地在他背上笑,然后用面頰蹭了蹭他鬢角的頭發。
“別動。”
他擠出兩個字,聲音略帶沙啞,說話的同時,還在她的大腿上輕輕拍了一下,把她又往上墊了墊。
沈千塵一向聽他的話,立刻就不動了,乖乖地就這么掛在他身上。
他背著她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沈千塵又開始不安分了,一手繼續抱著他的脖子,一手在他背上畫圈圈,小聲地提醒他:“九遐,你別忘記……”
“沒忘記。”他打斷了她后面的話,吐字清晰地說道,“女子十五笄而字。”女子出嫁后,會由她的夫君為她取小字。
她對他說過的話,他怎么會忘記!
沈千塵的心跳再次加快,近乎虔誠地親了親他的鬢角,聲音像是浸了蜜糖似的:“你真好!”
她的王爺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