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空中,須菩提手握拂塵,面無表情地朝著華山的方向飛去,暗暗加速。
沒有肆虐的氣流,沒有讓道的云彩。
與猴子不同,他的氣息溫和得如同一股清泉一般。
小鎮上,劉彥昌剛從私塾回來。
推開房門,他坐在臥榻上,有些失落地注視著角落里早已經被收起的小被子。
長長嘆了口氣。
地府,小小的閣樓中,一位鬼差對著地藏王微微躬身:“稟世尊,須菩提祖師離開了斜月三星洞,看方向,該是往華山去了。”
“哦?”地藏王放下手中的竹簡微微笑了笑。
“要去嗎?”一旁的正法明如來輕聲問道。
地藏王緩緩搖了搖頭,道:“換個方式。”
“換個方式?”正法明如來一臉的疑惑。
大殿中,猴子睜大了眼睛望著雀兒與于義。
“你們說會不會是那樣?”
那眼神之中同時摻雜了期待與忐忑,看得于義都蹙起了眉頭。
那種感覺,就好像眼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曾經叱咤風云的齊天大圣、萬妖之王,而是一個糾結的孩童罷了。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看似強大,看似看破一切,超然物外,其實,不過是沒被擊中軟肋罷了。
雀兒似乎也已經漸漸意識到什么了,她默默地低頭抿了一口茶。
“怎么樣,你們別不說話啊。你們覺得……會不會是他爹騙他呢?”猴子伸長了脖子希望聽到哪怕一點建議。
在場的兩人悄悄對視了一眼,于義尷尬地笑道:“悟空師叔。你問我們,我們哪里知道呢?既然師叔仍有疑惑,為什么不去查一查呢?翻一翻地府的生死簿,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嗎?”
說罷,于義兩手一攤。
猴子頓時一愣。猛然發現兩人的神情都有些怪異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收了收神。
低頭深深吸了口氣,他擺了擺手道:“地府已經去過了,就是查不出來才到這里來的。如果不是這樣,我才不想見到那個所謂的師妹呢。”
雀兒掩著唇淡淡笑了笑。道:“清心妹妹……好像也沒做錯事吧。不知大圣爺身為師兄,為何卻如此生分。”
“因為討厭。”猴子瞥了雀兒一眼,道:“反正我看到她就討厭,最厭惡這種什么都不知道就愛多管閑事,實力薄弱還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了。”
“也許……大圣爺誤會她了呢?”
“誤會了什么?”
“例如……她其實什么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比大圣爺還多。”
這一說,猴子略略有些遲疑了,那臉上的神情微微收了收。
這個雀兒,原本是另一個雀兒的替代品。這猴子是很清楚的。如今這雀兒在兜率宮任職,這猴子也是知道的。
難道在兜率宮呆久了,也學會了話里有話這一招?
可是,這里面能暗藏什么話呢?
一雙眼睛咕嚕咕嚕地轉了好幾圈,猴子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隨口道:“她看上去像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嗎?就算是,也不關我啥事。難道還要費力去了解不成?沒那個閑工夫。討厭就是討厭,老死不相往來。就當……是上輩子結的怨,這輩子八字不合好了。”
上輩子結的怨……
雀兒低頭抿著茶,不再說話了。
扭過頭,猴子對著于義說道:“我記得,我以前入觀的時候,要記下一些過往。現在是還如此嗎?”
“自然是如此。斜月三星洞不收來歷不明之人,這規定。千年未改。”
“把沉香的卷子給我看一下,那上面。應該有他原本的住址才對。”
于義點了點頭,扭頭著人去取。
聚在一起的灰色屋頂看上去就好像嵌在平原上的一塊鱗甲一般,四周的丘陵上盡是梯田,耕農們三三兩兩走在一起忙碌著。
撲面而來的云霧之后,那山間小鎮終于顯現在了須菩提的眼前。整個一片安靜祥和的景象。
只見須菩提凌空雙手一掐,那身形迅速淡去,變成了半透明的形態,如同幽魂一般不細看根本注意不到。
緊接著,他降低自己飛行的高度無聲無息地穿行在城鎮之中,蒼老的眼中暗光微微閃動。
只一會,他便已經找到了劉彥昌的住址。由始至終,這大街小巷中的人甚至都沒察覺絲毫的異常。
悄無聲息地落到庭院中,須菩提顯現身形,一抖拂塵,快步朝著劉彥昌所在的房間走去。
隨手一揚,那門“咣”的一聲自動打開了。
房中的劉彥昌驚得站了起來。可還沒等他張口說話,須菩提已經伸手一指,劉彥昌身子微微一傾,失去知覺,“咣當”一聲倒在了臥榻上。
對這結果,須菩提似乎還算滿意。
他默默點了點頭,邁開腳步就要往劉彥昌走去,可就在此時,那抬起的腿頓在了半空中。
短暫的沉默之后,他緩緩地將腳收了回來,轉而回過頭。
在他的身后,那房門口站著一個虛影——地藏王!
握著沉香的卷子,猴子沖出了大殿一躍而起,化作一道金光朝著華山的方向沖了去。
劉彥昌的房中,地藏王與須菩提對視著。
地藏王眉目帶笑,須菩提的眼睛卻已經緩緩瞇成了一條縫。
許久,須菩提捋著衣袖輕聲嘆道:“佛門如今的實力,真是越發讓人忌憚了。果真是,后生可畏。”
“不敢當。”地藏王的虛影雙手合十微微躬身,恭敬地朝須菩提行了一禮。
“有何不敢當的?”注視著地藏王,須菩提輕聲笑道:“快了就是快了。慢了就是慢了。老夫還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察覺的,沒想到,佛陀已經搶先了一步。果真是,后生可畏啊。”
“此事埋藏甚深,祖師晚一步。不奇怪。至于貧僧,不過是僥幸知之罷了,先到一步,也無甚意義。‘后生可畏’這四個字,實在當不起。”地藏王又是躬身行禮,仰頭道:“祖師是想修改這位書生的記憶吧?將他的記憶改為。他與三圣母相戀,生下沉香。”
須菩提意味深長地瞧著地藏王,那雙目緩緩地瞇成了一條縫,卻不吭聲。
見狀,地藏王面無表情地說道:“普天之下。貧僧最佩服的,除了如來尊者,便數您,須菩提祖師了。”
“哦?”須菩提微微一愣,面無表情地瞧著地藏王道:“老夫何德何能,受此殊榮啊?”
“不顧道門、天庭、佛門三方重重壓力,為蒼生,出手助金蟬子一臂之力。可謂德之至也。八百年籌謀,將計就計,順勢而為。四兩撥千斤,布出這西游大局。既在局中,卻又置身事外。八百年了,三界之中,除了祖師您,還有誰的手沒沾血呢?此為能也。”望著須菩提。地藏王淡淡笑道:“甚至連西行之后對你那徒兒的安撫都已經想好了,讓他遠離飛揚跋扈的楊嬋。安排另外一個穩定的歸屬,確實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啊。這世間。論佛法,當數西天如來尊者。論智,論德,論能,則當數您須菩提祖師了。”
聞言,須菩提頓時哼地一聲笑了出來。
他捋著長須拂袖道:“佛陀太過抬舉了。老夫,不過一蒙混度日的老道罷了。此番言語,可切勿對他人說起,免得貽笑大方。”
此時,長空中,猴子正以極快的速度沿著須菩提先前走過的路朝這里呼嘯而來。
朝著西方的天空看了一眼,須菩提話風一轉,道:“說正事兒吧,佛陀出現在這兒,總不會是專程來向老夫表達敬仰之情吧?”
“這倒不是。”
“那。”須菩提伸手指了指一旁躺著的劉彥昌道:“莫非佛陀是想制止老夫?我那徒兒若非不得已,絕不會登老夫的門。既然已經上了斜月三星洞,肯定,也已經去過生死殿,查過生死簿了吧?”
地藏王緩緩搖了搖頭,道:“貧僧是來勸祖師的。”
“勸我?”須菩提淡淡一笑,看似不以為意,那雙手卻不由得緊了又緊。
對他來說,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對。”地藏王點了點頭道:“那地府的生死簿,已經被貧僧撕了,他自然查不出什么。貧僧也不是非要礙著菩提祖師不可。讓那猴頭平白生出些誤會,對貧僧也并無好處。只是……那猴頭之苦,該由自己掙脫。祖師所做的已經夠多了,接下來,能否證道,就順其自然吧。一旦過了,屆時,即便貧僧不出手,也自然會有人出手。”
注視著地藏王,須菩提的眉頭微微顫了顫,那掩在袖中的手緩緩攥緊了。
片刻之后,一道金光從天空中悄無聲息地落下。
看到地藏王的虛影的瞬間,猴子整個怔住了。
那腦海中無數個念頭閃過。
他瞬間將金箍棒握在手中,怒視著地藏王道:“你怎么在這里?”
地藏王淡淡笑著,望向了一旁。
順著地藏王的目光,猴子看到了虛掩的房門。
下一刻,他沖入房中,看到了還昏迷的劉彥昌。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對他做什么了?”猴子猛地咆哮道。
地藏王又是淡淡笑了笑,瞧著猴子攤手道:“貧僧說什么都沒做,大圣爺信嗎?”
猴子的眼角微微抽了抽。
一陣微風徐徐吹過,那虛影緩緩地消散了。
“別跑——!”猴子舉起金箍棒,想也不想地朝著地藏王砸了過去,卻落了空。
“查生死簿,查月樹,找這個,找那個。大圣爺,這八百年的光陰,您似乎一直在做這種事。這可一點都不像您那決勝深謀遠慮,未雨綢繆的師傅啊。”微風中,地藏王的虛影消散無蹤了,只剩下一個聲音在猴子的腦海中回蕩著:“聽貧僧一句吧。其實,什么,都有可能是假的。什么,也都有可能是真的。關鍵是你信什么,又不信什么……否則,等您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心,卻再也不清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