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二十五年一月份,春寒料峭。
關中,臨近潼關地區,一行人正在此地山間休整。
這些圣火教人打扮奇特,穿著西域服飾,就如行商一般,有五十多人。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在兩名首領的帶領下,一眾教徒,正跪于地面,朝著西域方向跪拜不休。
殘陽映照于這山谷之間,照在那些跪拜的人身上。
他們臉色肅穆,在首領身前,擺著青銅燭臺,有豆子般大小的火焰燃燒。
在這群向遠方圣火跪拜的教徒周圍,在幾丈之外,還有一地尸體,零散的戰斗聲還在繼續。
那些尸體,都是關中本地門派,華山派的俠客們。
這些西北漢子,是前來阻攔魔教人的。
只是有些低估了這些圣火教精銳的實力,來了四十多人,卻盡數埋骨于這關中平原之上。
說起華山派,曾經也是風光過的。
正定十年之前,這西北門派還是武林一絕。
可惜十幾年前,魔教崛起,在張莫邪的統領下,魔教七宗自西域而來,要往中原去,途徑第一站就是關中。
華山派為了給正派俠客在洛陽集結爭取時間,就在華山之下,與魔教死戰一番。
自掌門之下,死傷近千精銳,元氣大傷。
那是正定十年的數件江湖慘事之一。
但華山派的犧牲是有價值的。
若無他們強項阻攔,剛剛成為武林盟主的任豪,在那時候,在洛陽也根本不會有時間,集結起江湖各處的正派俠客們。
那一年,正邪雙方在中原之地大戰一場,戰況最終激烈到逼得純陽子,都不得不出太岳山,手持寶刀搖光,與張莫邪戰成平手后,才堪堪擊退魔教。
若無這些西北漢子的搏命犧牲,那時聲威正盛的魔教,怕是早已經席卷天下了。
只是人走茶涼之事,在武林江湖也是一樣 雖然自正定十年之后,一直有江湖同道扶持,但十幾年過去了,華山派還是一蹶不振。
在精英弟子的青黃不接中,便逐漸沒落下來。
今日這些死傷者,便是華山派的最后一些弟子了。
他們在掌門帶領下本想阻擊魔教,重振華山聲譽。
但沒成想,卻落得如此凄涼的下場。
“徒兒快走!”
在圣火教人進行每日儀式后方數丈,山林中,一名手持長劍,斷了一臂的中年人,對身邊跟隨的年輕人大喊到:
“為師擋住他!你快些走!”
“師父不要胡說!”
那年輕滿身是血,握劍的手也顫抖不休。
他咬著牙,惡狠狠的看著眼前那身后追來的少年人,說:
“今日我要隨師父同心殺賊,也不負我華山前輩一腔熱血!師父,我不會棄你而去!”
這對師徒,是華山派前來襲殺的人中,最后殘留的兩人了。
那中年人,便是華山派這一任掌門。
武藝嘛,馬馬虎虎,地榜水準,在關中江湖上也算是個人物。
但圣火教的精銳實在太兇,又有人數優勢,屠戮之間,讓這掌門也抵擋不住,在救援弟子時,又被砍斷一臂。
而這個時間,正好趕上圣火教徒每日儀式。
勢力強橫的教徒們,便不再追殺他們,取而代之的,是跟著圣火教人一起行動的另一人,追了過來。
“好!徒兒,我等師徒二人,今日便同生共死!”
華山掌門血氣上涌。
他單手持劍,看著周圍追來的魔教中人,他徒弟和他站在一起,也是雙手握劍,年輕的臉上有一抹對死的懼怕。
但即便如此,卻依然站的筆直。
就如那華山孤峰一般。
“鐺”
鋒銳刀光迎面而來,獨臂掌門斷了一臂,只得竭盡全力,才用手中劍擋住這奪命一刀。
但下一瞬,眼前刀鋒一轉。
便有血光亮起。
便有修羅地獄般的幻象迎面而來。
刺鼻的血腥氣滿溢之間,掌門被幻象侵入心神,刀鋒急斬之間,他手中長劍被震的脫手而出,整個人都倒在地上。
年輕的弟子想要救助師父,剛抬起劍,便被血光消散時的天外一刀打在手腕上。
雖是刀背,但也在劇痛之下,長劍脫手飛出。
在師徒眼前,追來的,只有一個人。
穿著黑衣,握著一把普普通通的柳葉長刀。
大概十四五歲的年紀。
面色清秀,體型消瘦,雙眼是藍色的,臉頰又有一絲西域人的特征,眼睛和臉頰搭配,看上去顯出一絲羞澀的姿態。
這還是個孩子!
他出落了兩人的兵刃。
卻沒有趕盡殺絕,反而是收刀而立。
那纏繞于消瘦軀體上的血海幻象,也隨著柳葉刀歸鞘消散開來,仿佛剛才那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境一樣。
“為何,不逃?”
憂無命用藍色的眼睛,看著眼前閉目等死的師徒兩人,他疑惑的說:
“你等,明知不敵,為何送死?”
獨臂掌門被徒弟抱在懷中,他沒有回有憂無命的問題,而是看著自家徒兒。
他問到:
“徒兒,你我要死了,你怕不怕?”
“不怕!”
年輕弟子抹了抹臉上血污,手指還在顫抖。
其實是怕的。
這人間艱難,唯一死爾。
誰又能不怕呢?
但他看著眼前這刀法強橫詭異的少年人,又想起自己加入華山派時,聽聞的那些先輩事跡。
這十幾年里,一直在沒落的華山派,就是靠那些口口相傳的事跡,凝聚著最后的一絲力量。
他便硬起聲,對自家師父說:
“師父時常教導我,十幾年前,我華山前輩,也是如此抗擊魔教,才不負我華山派威名。
今日我學藝不精,死于此地,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師父,我不怕!
只是無力殺賊,心中哀傷。”
“看到了嗎?”
華山末代掌門哈哈長笑,他看向眼前少年,說:
“舍生取義,乃正道所為!
這便是我華山傳承!
這便是我西北男兒豪情壯志!你等這些魔教中人又如何能讓我等懼怕?
要殺便殺!”
“但我等,不是為,華山派來。”
憂無命乃是心思單純之人。
他心中有很多疑惑。
他收起手中柳葉刀,蹲在那師徒眼前,臉上眼中毫無敵意,他說:
“我等,路經此地,沒有害人,也沒有攻擊你,為什么,主動襲來?
就因為,我是魔教,你是正派?”
“你...”
眼前這少年的怪問題,讓本已經打算閉目等死的師徒,面面相覷。
張楚對憂無命很看重,特意遣他外出行走江湖,以磨練刀法。與圣火教人同行,也只是張楚為了完成和陽桃的約定。
不過出發前,就說的清楚,能幫就幫,幫不了就順勢為之。
保全自身,最為重要。
只是這少年從小就長在七絕門秘地,當初蘇州大戰是他第一次外出,對外界之事,人情世故一竅不通。
他刀法強橫,這一次雖帶魔刀卻邪,卻輕易不用,此時就用一把普通長刀,也足以壓制眼前受傷兩人。
“為何,不說話?”
憂無命的下巴上,有道傷痕。
那是蘇州大戰時,被沈秋打斷后的傷口,但已經愈合的差不多了。
他看著眼前沉默的落難師徒,又說到:
“張楚哥,讓我,行走世間,看這紛亂。
他說,天下動亂,源頭就在,你們身上。
只有江湖一統,天下一統,這苦難,才能消弭。”
“一派胡言!”
華山掌門咬著牙說:
“你這少年是被那張楚騙了!江湖一統,天下一統自然是好事,但什么時候魔教也做這些了?
他分明就是誆騙你的!”
“唰”
刀光如雪,輕薄利刃正抵在那掌門脖頸上,憂無命似是生氣,他說:
“不許你,說壞話!”
只是站起身時,他清秀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糾結。
眼前這師徒危局,頗是凄涼,讓他想起兒時之事,此時又無卻邪干擾思維,心中便生出不忍。
幾息之后,他手中柳葉刀輕舞。
那師徒便痛呼兩聲,有鮮血自他們手腕處崩裂,手筋已被挑破開來。
“以后,不許,習武!”
憂無命收到刀,他認真的對眼前師徒說:
“沒有武藝,蠢一些,也不會死。
卻邪不在,你又弱小,不必殺。走!
別再來,送死挑釁。”
他看了一眼正跪拜圣火的圣火教人,他回頭對師徒兩人說:
“他們,很兇。
要殺你們,我攔不住。”
說完,憂無命便帶著刀,轉身走向營地那邊。
當真是放過了這等死的師徒。
這讓兩人眼中盡是一抹難以置信。
“師父,他怎么...”
年輕弟子車華捂著左手手腕,臉上有痛苦,但更多的是疑惑。
他將師父扶起,看著離開的憂無命,那少年走著路,還從包袱里取出一個饅頭,吃的香甜。
若不是剛才親眼看到了他的強橫刀法,任誰看去,都會覺得這清瘦少年一臉天真無邪。
“魔教中人行事鬼祟異常,常有是非顛倒之事。”
華山掌門臉色慘白,他捂著斷臂,眼中盡是一抹黯然。
他喘了口氣,對自家徒弟說;
“但今日能逃得性命,已是大幸,徒兒,快去把還活著的師兄弟都帶過來,我們這就回華山去。”
“那師父你先撐著,我馬上回來。”
華山派末代弟子車華走出林子,見那些圣火教徒還在祭拜,那個魔教少年就站在一邊,捏著半個饅頭一邊吃,一邊看熱鬧。
見車華走出林子,他還扭頭對車華笑了笑。
那笑容中,竟還帶著一絲熟人見面的純粹。
卻看得車華全身寒氣大起。
這個少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腦子不好使嗎?
但圣火教人下手兇狠,他哪里還有活下來的師兄弟,在尸體中尋找了一番,看著平日里一起習武,一起生活的師兄弟只剩下一地尸首。
他便悲從心來。
眼眶紅紅的車華沖回林子之中,想要把壞消息告訴給師父,但在一片落葉之中,師父卻也已經跪在地上,正身處血泊之中。
腹部插著把劍,劍柄還握在手里。
已然氣絕。
“師父啊!”
車華大吼一聲,撲過去,但師父卻已經去了。
在他身邊,還有撕扯下來的布條,上面用血寫著幾句話。
“車華徒兒:
今日之事,都因為師而起。
若不是為師執意要重振華山威名,你等弟子也不會慘死于此。
師父已無顏再見你,只盼下了黃泉,能求得徒弟們,還有師父祖師們的原諒。
我徒莫要心懷糾結,非要替我等報仇。
那少年說的不錯,今日之事,都是我等挑起事端,咎由自取。
卻還連累我徒兒被廢去武藝,收斂我等尸骨后,便好生生活,莫要再學無能師父,為了江湖虛名,終害人害己。”
字跡散亂。
師父寫下這些字的時候,必然是痛苦萬分。
身上痛苦。
心里也苦。
車華跪在師父尸首前,他心中已如死灰一般,除他之外,華山派最后一代精銳弟子,已盡數死于此地。
傳承百年的華山派,在這正定二十五年的寒冬臘月時...亡了。
一炷香后,圣火教人的祭拜儀式做完。
為首的兩位首領并不理會跪在林中的車華,他兩人腰間別著沉重而尖銳的光明杵,對身后教眾說:
“我等要加快速度,免得這場爭斗引起天策軍的注意,被他們纏上便是大大不妙。
等過了關中,便要兵分兩路。
依照教主所說,分頭行事。”
圣火教人很快分成兩隊,那護法又走上前,對坐在一邊馬車上,手里捏著饅頭的憂無命說:
“張楚門主派你等來協助我等,你等也是難得高手,你等選哪一路?”
“都要去哪?”
憂無命仰起頭,問了一句。
“一路去洛陽,一路去蘇州。”
那護法回答了一聲,卻讓憂無命消瘦的臉上有了一絲遲疑。
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傷口。
去蘇州,也許能遇到沈秋。
當日他手持卻邪,和沈秋大打出手,刀法輸了一籌,現在自己學會了天魔滅寂刀,也許能再和沈秋打一架。
看看誰刀法更好。
但洛陽...
憂無命抿著嘴,心中浮現出一個帶著溫暖笑容的姑娘的身影。
若是去洛陽,也許還能在遇到那漂亮的小娘子。
他心中糾結,無法決斷。
正躺在憂無命身后馬車里睡大覺的楊北寒,則伸了個懶腰,撥開簾子,對圣火教護法說:
“我等去蘇州,還要送信呢。”
那護法也不以為意,轉身便離開了。
憂無命有些氣惱,他回頭盯著尖嘴猴腮的楊北寒,他不滿的說:
“為何?”
“你這小傻子!”
楊北寒嘿嘿一笑,他搖晃著手里葫蘆,伸手在憂無命腦袋上敲了一下,說:
“你分明兩地都想去,真以為本座看不出來?
你我先去蘇州,送完信,完成門主吩咐的事情,你不是還要和那個什么沈秋比刀法嗎?
待事情做完之后,我們再去洛陽轉轉不就行了?
反正門主也叮囑了,晚些時候,咱們也還要去中原,與他匯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