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相當漫長。
在河洛幫總壇的正廳中,任豪坐在主座上,左手邊便是雷爺,張屠狗,浪僧等等一眾洛陽地頭蛇,更遠處就是前來參加英雄會的一眾門派長老和代表。
在右手邊,則坐著幾位穿著官袍,帶著烏紗帽,臉色慘白的官僚。
這些當官的,往日最是看不起這些走江湖的莽漢,但現在被一群武藝高強的江湖人圍著坐,感覺確實糟透了。
那第一位,就是洛陽府令。
然后是府衙的一眾官吏,事發突然,也沒辦法再把洛陽地區其他下屬的官們帶過來。
當然,洛陽城中不該只有這么點官吏的。
“他們跑得倒是快,見疫毒在城內蔓延,便帶著家屬,棄官而走,果斷的很。”
雷爺語氣平靜,面無表情的對盟主說:
“咱老雷三番兩次上門去‘請’,才請來這幾位,府令大人,你看,這北朝狗賊已經在黃河渡河了,最晚明日就會到達洛陽城下。
若不做抵抗,就算洛陽城城墻堅固,被北朝高手連同軍陣一沖,怕是也抵擋不住。
咱們這些江湖人,做事粗魯,但最少知道咱們一撤,這滿城百姓可就要遭殃了,所以今晚特地請諸位過來,就是要請各位共克時艱。
保下洛陽城,打退北朝賊人。
江湖客們得到名聲,您幾位也能博些前程,至于這戰后勞軍之時,咱老雷知道洛陽府庫常年虧空,便也不為難你等。
這錢,我河洛幫出了就是。”
“好說,好說。”
雷爺這一番話,說的毫無尊重,但洛陽府令,卻不敢表示不滿。
這個中年人摸著胡須,伸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陪著笑臉,對眼前這位洛陽城里,真正的“無冕之王”溫聲說:
“我輩讀書人,學圣人學問,也知道守土衛國,此乃大義所在。雷爺和盟主,愿意統帥江湖人襄助本官守城,本官求之不得呢。”
他看了看周圍嚇得魂不守舍的一眾下屬,便面色誠懇,伸手對雷爺和盟主拱了拱手,說:
“只是本官乃是讀書人,這兵書未曾讀過,也未上過戰陣,不敢輕言軍國大事。本官聽聞盟主曾上過戰場,打過北寇...
不如這樣。”
洛陽府令捻著胡須,起身對任豪說:
“這守城之事,大大小小,都托付于盟主,若需要本官協理,那官印就在府衙中,雷爺和盟主自取就是。”
“大人實在太客氣了。”
見平日里用錢喂飽的洛陽府令如此曉事,并沒有拿出當官的腔調來為難眾人,雷爺便笑了一聲。
冰冷的臉色隨即變得溫和起來。
“不過大人說的也有道理,這軍國大事,還是得交給懂行的人來,那我雷烈,就替盟主謝過大人厚愛信任。
這天色已晚,大人便先去休息吧。
您的家眷,都在家中,被我河洛幫人用心保護,大人不必擔憂家中之事。待打退了北朝狗賊,護的一城百姓平安。
我河洛幫,也有大禮送上。”
那府令臉色變了變,但形勢比人強,無奈之下,只能起身告辭,帶著一眾官離開了廳堂。
待他們走后,大廳里便響起了一陣譏笑聲。
就如當官的看不起走江湖的。
這走江湖的,也看不起只會撈錢的當官的。
眼見這洛陽府令,在雷爺面前乖得和孫子一樣,一眾江湖人,對雷爺的手段,便是佩服萬分。
而一直閉著眼睛的任豪,也睜開了眼睛,眼中同樣盡是不滿。
他說:
“我往日與朝廷官吏,也有打過交道,但如你們這洛陽府令一般無能軟弱的官,還真是少見。”
盟主這話,在大廳里又引發了一陣笑聲。
“嘿嘿,這不是好事嘛。”
雷爺嘿嘿一笑,他說:
“若是換個強項的在這里,咱們這守城之事,怕還是要多出幾分波瀾來,就是要這等怯懦無能,只知道撈錢享受的朽木。
洛陽一城,才能平安平靜這么多年。”
“雷爺當真好手段!”
當下便有其他門派的高層贊賞一聲。
有幾個心思靈活的,已經開始盤算,要不要回去之后,也學學這雷爺的手段,把當地的官們都架空掉,更方便門派發展。
任豪,則意味深長的瞥了一眼雷爺。
他基本可以肯定,這個無能的府令,大概就是雷爺用銀錢開路,一路推到洛陽府令位置上的,為的就是好控制。
洛陽城里真正的“府令”,分明就是這雷烈了。
一眾官僚都被架空收買,讓這洛陽城及周邊,幾乎都成了河洛幫的獨立王國了。
這才有河洛幫發展這么多年,也不被官方扼制的大好局面。
這種事,任豪平日是不管的。
他到底只是個江湖人,對南朝朝廷一點好感都沒有,自然不愿意插手。
但現在這個危急時刻,雷爺這一手常年架空的策略,卻顯現出了非常讓人不安的結果。
“洛陽城中有府兵登記在冊近四千人,但雷幫主,你給我句實話,真正能上陣的,有多少?”
任豪看了一眼手中冊子,低聲問了一句。
雷爺這會表情有點尷尬,他用更低的聲音回答說:
“約莫一千人吧,其余都是留給府兵中,幾個官們吃空餉的。就這一千人,也是久未訓練,拉出來壯個聲勢還成,真要打仗,怕是會壞事。”
眼見任豪表情有些微變,雷爺又急忙說:
“但盟主不必憂心,我河洛幫幫眾,在洛陽就有四千人,都是敢打敢殺的好漢子,又都是本地人,要保住家鄉親人,定然是會竭力死戰的。”
“還有我丐幫中人!”
穿著乞丐裝的張屠狗也開口說:
“咱們叫花子雖然功夫差點,但勝在人多,出城與敵軍野外浪戰怕是不行,但上城墻守城,也絕對沒問題。
這么一算,咱們這邊人數,還要比北朝來人更多呢。”
“丐幫大龍頭說的是。”
南海劍派的長老也開口說道:
“若是算上次城中江湖人,咱們并不比北朝狗賊弱勢。
大家也都有膽氣,既然遇到洛陽這事,咱們正派中人肯定不會坐視不管,任由北朝賊子破了洛陽,造下殺孽。
盟主不必憂心。”
“唉,我豈能不憂心?”
任豪實在是無奈。
眼前這幾人,把控整個洛陽,實力確實不可小覷,其他人說的也對,單論人數,正派這邊,確實也有一戰之力。
但眼前這些江湖人,眼界卻差了點,以為這天下事,都和江湖事一般。
他將手中冊子丟在桌上,沉聲對雷爺和張屠狗說:
“上戰場,和咱們江湖斗毆不是一回事。
人多但未竟戰陣訓練,又沒有良好指揮,面對對面來襲的北朝一萬精銳,怕是剛一接戰,就要全線崩潰。
也莫要說什么咱們每個人都練武,幾千名好漢子結陣就能沖破對方軍陣!
這是無稽之談!”
盟主站起身,背著手,看著身后的河洛地圖,他說:
“我也曾是行伍之人,最是清楚,這上陣廝殺,千萬結陣,個人武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成就軍陣一體,如臂指使。
你河洛幫人確實厲害,一對一,完全不懼那北朝士卒。
但十人相斗,士卒成陣,江湖人便落下風,咱們習慣了單打獨斗,哪里是對方統一進退的對手?
這要是千人互攻,不出一炷香,你那不學戰陣的河洛幫人就會全線潰敗。
十成中只要有一成膽氣一失,這敗起來可就沒邊了。”
任豪搖了搖頭,他對身后臉色尷尬的雷爺和張屠狗說:
“為今之計,就我觀之,這洛陽周邊,唯一能打仗的,怕只有城外的天策大營了,但我也知道,那大營里只有殘兵八百...
萬萬不能和北朝人野外打仗,只能借著城墻堅固,守在此處。
待駐守在鄭州的軍隊,和關中天策精銳東西兩線來援,他們截斷北朝軍隊后路。
我等再出城廝殺一番,便能解洛陽之圍。”
任豪的手指,在眼前那畫出的簡易地圖上左右拉了兩條線,從關中和鄭州兩頭開始,這條線和洛陽連成一體。
那虛線,正好把來襲的北朝前鋒,和后方的援軍分割開,堵死在黃河南岸。
這就是他的計劃。
“但盟主,鄭州那邊的軍隊都好說,咱河洛幫和那鄭州御守大將也有些交情,方才也借天機閣的飛鷹去了信。
這洛陽乃是中原首善之地,若是洛陽失陷,通往國朝腹地的路就再無阻擋,諒那鄭州將軍也不敢坐視旁觀。”
雷爺摸著胡子說:
“只是那關中天策軍,咱們沒門路啊。
況且,洛陽鄭州之間不過一百多里路,星夜兼程兩日可到。但關中,出潼關到來洛陽,那可就太遠了。
就算天策軍真想要援助,怕也是有心無力...”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
任豪的目光落在地頭上,他說:
“天策軍潼關大營前鋒五千,三日前受李守國大將軍軍令,在那時便已出發,最多兩日,便可到達洛陽。”
他回頭看著一臉愕然的雷爺,張屠狗和浪僧,還有坐在桌邊的那些門派長老們。
他說:
“任某心中擔憂魔教與北朝聯合,此番來洛陽時,便舍了臉面,求了李守國大將軍,請天策軍派出游騎往洛陽巡查。
本只是作為預備手段,卻沒想還真用上了。”
“盟主當真好手段!”
剛才還有些氣餒的江湖客們,這會一聽說有天策軍這等天下強軍來援,頓時又信心再起,喜上眉梢。
就連距離中原最遠的南海劍派,也是聽過天策軍當年大破北朝軍隊,挽救天下的傳奇故事的。
眼見大廳氣氛又活躍起來,任豪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這個消息,到現在才說出來,就是為了讓城中江湖人打起十足信心,別出現臨陣逃跑的情況。
但實際上,此時局勢,真的不算樂觀。
“這個消息,各位知曉就是,不要隨意亂說。”
任豪說:
“城中雖然清理過一遍,但難保還有魔教賊子潛伏,若是誤了大事,被北朝提前防御,這洛陽之事,怕就難了。
另外,不管是鄭州軍隊,還是天策軍,要來支援洛陽,都得一兩日的光景。
大伙現在要做的,就是鼓動門人信心,協助河洛幫守城!
只要熬過這一兩日,危機便足矣解除。”
說著話,武林盟主對眼前眾人拱了拱手,又說到:
“城中防御,也不可松懈,丐幫人數眾多,便要在各處安排,大戰起時,定有魔教人趁亂溜進城中作亂,里應外合,為北朝軍打開城門。
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點,魔教人還不知道,藥王已在熬制解藥,明日被疫毒侵害的江湖人都會恢復戰力。
各門派都要統帥好弟子門人,只要魔教人沖入城中,便要立刻截住他們!
這上陣廝殺,不是大伙擅長的。
但江湖搏命,各位肯定不陌生。”
任豪把玩手中扳指,沉聲說:
“此番洛陽之事,外有河洛幫御敵,內有正派俠客防備,便如當日蘇州一般,張開口袋,讓狂妄的魔教賊子沖進來。
再把他們一網打盡!
正邪之爭,我正派此時占優,便要窮追猛打,把魔教想要反擊的氣勢,一鼓作氣的打掉!
這才能護得江湖天下,平安無事!
這,便要仰仗諸位了。”
“盟主放心!”
沖和老道第一個站起,手握拂塵,對任豪說:
“玉皇宮必然不負盟主重托!”
“純陽宗自然也不會讓盟主失望。”
東方策也站起身來。
林菀冬在護著藥王制解藥,瀟湘劍門來的是個內門弟子,據說是林慧音的師妹,圓臉姑娘第一次參加這等大事,有些緊張。
但也站起身來,代表了瀟湘劍門的意思。
眼見高門大派都已作出表態,剩下的宗門就算心中畏懼,不怎么想摻和,卻也不得不起身迎合。
走江湖嘛,臉面最重要。
這等場合,要是還漏了怯,丟了人,那以后這江湖,也就真的不用闖了。
待任豪將任務分派下去,眾人離開后,他一人坐在房中,不多時,便有沈秋前來。
“盟主,天策大營的老卒們快進城了。”
沈秋說了句,任豪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又問到:
“你準備所做之事,如何了?”
“餌已布下。”
沈秋輕聲說:
“現在就看,那魚兒咬不咬了。”
“好!”
盟主放松的舒了口氣,對沈秋說:
“此次幸虧有你相助,這事才能如此順利。沈秋,以你謀事之能,又有武藝傍身,將來必是我正道大將之一!
這事完了,有空便來五龍山莊一趟,我知你機緣巧合,學了些魔教武藝,雖說武藝沒有善惡,但終究對你日后發展不美。
我那也有些高深功法可供替換,也算是身為長輩,替路都尉,為你謀劃一二。
隨我來,咱們爺倆,去迎接天策老卒入城。
這守城之事,還得依仗他們。”
洛陽本該深夜關閉的城門口,此時正有一支八百多人的行伍,正在緩緩入城。他們身穿紅色戰甲,騎著戰馬,腰跨戰刀,還打著夜中獵獵作響的旗子。
上面只有兩個字。
“天策”
而為首的那個,是個獨臂人,騎在馬上,一手抓著馬韁,也是全身披甲,哪怕已經年近五旬,但騎在馬上,腰桿依然挺得筆直。
這隊軍人中雖有很多白發蒼蒼的老者,還多是缺胳膊少腿的殘兵。
但行伍行走的氣勢,那種仿佛被喚醒的肅殺,襯托著這城門長街兩側的府兵們,更是軟弱無能。
任豪時隔多年,再次看到成隊行進的天策軍人,似是又回到了當年金戈鐵馬的日子。
他本能的就要握緊拳頭,朝眼前這騎在馬上的獨臂都尉行軍禮。
但硬生生忍住了。
他已不再是天策軍人了。
如今的他,是武林盟主,是江湖人。
李報國也騎著馬,穿著戰甲,手握亮銀槍,威風凜凜,就跟在王都尉身后,那王都尉也是個妙人。
他眼見任豪在前方迎接,便單手扶著刀柄,沉聲問到:
“前方是誰?”
“武林...”
任豪正要說話,卻看到那王都尉臉上的笑容。
那笑容,像極了當年路都尉與他開玩笑時的笑容,任豪左右看了看,身后只有沈秋隨同。
那是親近之人。
他師父也是天策軍嫡系,肯定不會把今日之事到處亂說。
盟主臉上,便也咧開一抹笑容。
這是幾乎從未在喜怒不形于色的盟主臉上,出現過的笑容。
任豪上前一步,大聲說:
“天策軍行伍之士,路都尉麾下提轄,南通任豪!”
“好!”
王都尉哈哈大笑,聲如悶雷,說:
“不愧是我天策軍出身的好漢,到哪里都是棟梁之才,天策大營八百多號人,就與你這同袍,共守洛陽!
死戰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