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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餌

  南海長老站在街角,手中拄著劍。

  他一身長袍破破爛爛,身上也有血漬傷口,手中長劍斑駁染血,顯然是一路廝殺過來的。

  見他走路一瘸一拐,估計也是受了傷。

  劉卓然應了一聲,快步走向長老那邊,但又聽到身后腳步聲,便回過頭,惡聲惡氣的說:

  “韋昌伯,你武藝低微,跟來作甚?幫不了忙,反而拖我和長老后腿,快去白馬寺護著無辜。”

  他也不是惡語傷人。

  只是孤身做餌,要引曲邪老魔上鉤,這等危急之事,這韋昌伯跟來,怕是十死無生的下場。

  而眼前這南海長老,來得有些太過蹊蹺,也許十之,就是劉卓然此番以身為餌,要在這洛陽夜火中,釣的那條大魚了。

  而韋昌伯這人,平日里雖然對他惡語相加。

  但只是年輕意氣,并不是個壞人。

  方才在城中,他也是沖入火場,救了好些無辜,這等行徑,稱他一聲少俠,也是完全沒問題的。

  “我韋昌伯武藝確實不如你!”

  被劉卓然三番五次譏諷,南海派大師兄也有些沉不住氣,他抓著劍,在黃昏中,語氣生澀的說:

  “就算你被魔教廢了,一手劍術也遠在我之上,但那又如何?你劉卓然要做英雄,我韋昌伯就甘愿做個狗熊不成?

  我武藝不行,但胸中也有俠義!

  這趟來洛陽見了世面,便知道自己以前所作所為,所持天才之志,到底有多可笑我才是那井中蛤蟆,怕是被見過大世面的你,看了無數笑話。

  但我不會給你道歉的!

劉卓然,你我從小一起長大,當年本該和我一起入南海劍派,卻又跟了蓬萊人跑了,這等嫌貧愛富之舉  我韋昌伯看不上!”

  “隨便你說。”

  劉卓然說:

  “長老那邊,自有我去幫忙,師兄弟那邊,卻無人管,你身為南海派大師兄,要負起責任,快去師兄弟那邊,免得他們失了方寸。

  快去!”

  “這”

  韋昌伯原本打定主意,要跟著劉卓然去城里廝殺一番,也好去去胸中郁氣,但這會被劉卓然當頭一說,又想起那些比他還年輕的師兄弟們。

  他身為大師兄,確實有責任要保護好師兄弟。

  他一時有些無措。

  “昌伯心中有俠義,卓然你又為何要攔他俠義?”

  南海長老突然開口說:

  “既然昌伯有殺賊之心,那也跟上來吧。

  我等三人,今日就要給南海派揚名中原,至于那些弟子,白馬寺那邊自有前輩照看,不會有事的。

  隨老夫來!那邊耽擱不得了。”

  說完,這長老就一瘸一拐的往后街去,韋昌伯得了長老首肯,也是快步跟上,劉卓然再不說話,扣緊了手中劍,也跟了上去。

  三人在這混亂洛陽城中走了半柱香,這地方附近之前被點了火,這會還有余火在燒,周圍昏昏沉沉的看不清環境。

  但那股木材被焚燒的嗆人味道,卻散布的到處都是。

  這走了一會,韋昌伯心里也感覺到古怪了。

  這周圍越發安靜,哪里有什么北朝人在屠戮無辜?

  長老這是在做什么?

  “跑!快!”

  劉卓然加快腳步,路過韋昌伯身邊,一把拍在他肩膀上,在他耳邊說了句。

  大師兄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到劉卓然長劍出鞘,使一路精妙劍術,往長老身后刺去。

  沒了真氣,這凌虛劍術便少了分縹緲靈巧。

  但急刺之下,劍刃依然帶出陣陣破風,只朝著長老脖頸刺去。

  這是要他命的刺殺!

  “鐺”

  一聲輕響,韋昌伯眼前一花,就看到劉卓然口鮮血,倒飛回來,手中長劍也脫手而出,在空中翻轉幾周,正插在地面石縫間。

  “呵呵,功力被廢了,腦子也被廢了不成?”

  南海長老轉過身,隨手丟掉長劍,手指一翻,兩把暗紅色的邪異魚腸刺便落入手心,他也不偽裝了,也不一瘸一拐了。

  就那么站直身體,看著從地上狼狽爬起來的劉卓然,他冷聲說:

  “不過眼界還在,不愧是人中龍鳳,本座這易容術獨步天下,竟被你看了出來周圍肯定還有埋伏吧?你是以身做餌,誘本座上鉤?”

  “哪有那般容易!”

  “砰”

  殺意四濺中,曲邪腳下磚石崩裂,五行真氣轉為火行,爆裂疾沖間,手中魚腸刺狠辣刺向已無力抵抗的劉卓然。

  這一招,就要取他性命!

  只是,魚腸刺加身前,卻又有另一人閃身撲到劉卓然身側,不管不顧的揮起長劍,南海劍法亡命揮出,靠著一腔血勇,想要擋下曲邪這致命一擊。

  “呵”

  冷笑聲再起,兩把魚腸刺左右翻轉,帶起漫天奪命寒光,劍刃斷裂聲中,韋昌伯和劉卓然同時倒地。

  前者胸口滿是鮮血,趴在地上痛呼不休,后者脖頸則被劃開幾絲。

  若不是韋昌伯突然沖出,這一招就要了劉卓然小命。

  “真是少年意氣啊。”

  曲邪左腳踩在劉卓然胸口,他看后者拼命掙扎,要把重傷的韋昌伯推開,便一腳踹出,正踢在韋昌伯腰間,將他踢的口噴鮮血。

  又是一腳,踹在劉卓然臉頰上。

  他說:

  “到處都有人愿意為你赴死,劍君當真好才情!本座觀這少年人,對你也有股情誼,便讓你兩人一起下了地獄,黃泉路上也不寂寞。

  你蓬萊人包藏禍心,把本座視為蓄獸玩物,此后一生,本座定然不與你蓬萊善罷甘休!

  先殺了你,再去追殺那些蓬萊狗賊!”

  “砰”

  五行真氣化作土行,腳上蠻力壓制更甚,劉卓然胸骨都發出不堪重負的斷裂聲,他呼吸都有些不暢。

  “你明知有埋伏,卻為何還要來?”

  他艱難的問了一句。

  “因為本座恨你啊。”

  曲邪伸手將臉上那易容之物一把扯下,在這黃昏之時,露出了自己真正的面目。

  江湖中除了少數幾人外,根本無人知道曲邪真正的面容,此時易容除去,借著街邊還在燃燒的火光,劉卓然終于看清了曲邪的真面目。

  一個臉頰消瘦的老頭,臉上已經滿是皺紋,就像是七老八十一般。

  “這都是你給本座留下的。”

  曲邪低下身,手中魚腸刺插入劉卓然肩膀,狠狠一拉,便有血光四濺,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話語,那股憤恨,溢于言表。

  “你抽走了本座體內的陰陽氣,那是外物,但你蓬萊邪術,勾連本座精血,那陰陽氣一去,便讓本座化為垂髫老者。

  你想知道,本座為何冒著將死的風險,非要殺你?”

  曲邪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下來。

  帶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憂傷,他說:

  “就算此番不來,本座也沒幾年好活了,又怕什么生生死死?你抽走的,不只是本座的希望,還斷了本座的未來。

  本座本還有幾十年的命數呢。

都被你  被你拿走了!

  你蓬萊,才是這天下最大的魔道!

  教主當年勸誡,本座不當回事,如今才知道,教主當年是在救我的命。

  呵呵,這都是我自尋死路罷了,也怨不得旁人。

  但本座就算今夜必死,也要拖著你,一起下黃泉去!”

  “噗”

  又是一刀,刺向劉卓然心口,血光四濺開,卻又偏了幾寸。

  金蟬子飛鐮如真正的小蟲兒一樣,靈巧的撞在曲邪刀刃上,又在呼嘯之間,回收到街道陰影中。

  復爾又是一道飛鐮來襲,欲要把曲邪逼退。

  “鐺”

  魚腸刺揚起,將飛鐮撥飛。

  曲邪抓著重傷的劉卓然,起身而起,但身后又有銳利破風聲,還有股很難形容的味道,似是毒,又不太像。

  “啪”

  兩道身影交錯而過。

  同出一源的五行真氣碰撞一絲,待曲邪落入地面,回頭看去,就見一身紅裙,帶著面紗的沈蘭,正抱著已經被打入重傷的劉卓然,輕飄飄的落入地面。

  在劍君心口,還插著一把紅色魚腸刺。

  貫穿心竅。

  曲邪還是丟出了自己的絕命一擊。

  “把他送去給藥王。”

  沈蘭將一丸藥物,塞進劉卓然嘴里,又把他丟給身后滿身是血的韋昌伯,說:

  “他能不能活,就看你腳程夠不夠快了。”

  “嗯。”

  這南海派大師兄使勁點了點頭,背著劉卓然,就朝后方跑了出去,動作踉蹌,但速度挺快,南海劍派劍法一般。

  不過這凌波提縱術,倒是有幾分意思。

  花青公子也從另一邊飄然而出,手提兩把飛鐮金蟬子,封住了曲邪逃離的路線。

  但曲邪看也不看他。

  一雙眼睛,都落在眼前沈蘭身上。

  “徒兒,多日不見,你倒是換了副心腸。”

  曲邪活動著手腕,他帶著三分譏諷,七分怨恨,說:

  “現在也學起正道人,開始做善事了?若本座沒記錯,你情同姐妹的丫鬟秀禾,就是死在那劉卓然手里的吧?

  以你的心性,不殺他已經是仁慈了,現在居然還和他合作?

  莫非,為師已經被你恨到這種,寧愿和仇人合作的地步了?”

  “唰”

  沈蘭左手輕甩,如蛇一樣的黑劍蠱落入手心,真氣灌注間,便化作一把異型怪劍。

  她雙手戴著黑紗手套,遮掩住因為修行化龍指,而被毒物浸潤廢掉的雙手。

  她看也不看曲邪,只是用冷寂的聲音說:

  “妾身與劉卓然,妾身與秀禾,妾身與蘇州無辜亡魂,這種種災厄,追本溯源,都是因師父而起。

  若不是師父一味逼迫,妾身和他,還有秀禾,也不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物是人非,妾身也不想和師父再追究這些。

  只是,那些苦難,那些公道,總得有個說法。

  師父。

  今夜,就請你還我等這些苦命人,一個公道吧。”

  “呵呵,公道?”

  曲邪輕笑了一聲,在這布滿了木頭焚燒,亡魂哀嚎的死寂街巷中,一股混著焦灼的風吹來,他向外看去,這洛陽城的火勢,卻是越發大了。

  “你等都要公道,那本座的公道,誰能給?”

  他帶著數分悲涼,說:

  “這世間里,又哪有那么多公道可言?”

  曲邪與沈蘭之間,再無話可說。

  他又看向另一旁的花青,他說:

  “本座與我徒兒,有不死不休的恩怨,那公子你呢?又為何要來湊這個熱鬧?你可知,就算本座垂垂老矣,不復當年之勇。

  但狠下心來,拼著受傷,殺你兩個,也不是什么難題。

  活著,不好嗎?”

  “魔君這話說得對。”

  花青提著飛鐮,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臉,他如以往一般,帶著那股平心靜氣,溫聲說:

  “但人活一世,總要有個念想。

  魔君一心想要突破先天,窺得武藝至高之境,不惜修行邪術,行為嘛,我不評價,但武道之心確實堅定。

  而我,我也有我的問道之心。

  魔君身負蓬萊隱秘,我今夜來此,只是為了問魔君幾個問題罷了。”

  “本座不想回答你!滾吧!”

  曲邪話音一變,也不再糾纏。

  身影飄搖之間,魅影步法配合五行真氣,散出四五個幻影,看似前沖搏斗,但在與沈蘭接觸的一瞬,卻是借著幻影遮擋,真身已往旁處飛掠數丈。

  他要跑,沈蘭和花青可攔不住。

  “嗡”

  耀眼劍光驟然亮起。

  就如在這洛陽殘城之上,那被烏云遮擋的月光再度出現,又似有海水翻滾,龍吟不休,長劍自那滄海明月的意境中刺出。

  煌煌大氣,讓人躲無可躲。

  “砰”

  魚腸刺與觀滄海輕觸一記。

  滄海月明的意境破碎開來,曲邪也被劍意逼退回去,正落在剛才長街之中的位置上。

  他抬頭看去。

  在街邊屋檐之上,陸歸藏身穿青衣,輕紗長衫在夜中飛揚,右手負在背后,左手握著一把斑駁古劍,斜垂在身側。

  腦后黑發飄飄,那俊秀臉上,一臉平靜,一雙劍目,已鎖定在曲邪身上。

  “劍君舍命做餌,才換來魔君入伏。”

  陸歸藏輕聲說:

  “劍君求我,說魔君乃是他的業障,是他放走了魔君,才使更多無辜傷亡。

  劍君無力消除這業障,便由我等三人,來替他做完這早就該做之事。我棄城中性命于不顧,便是要在此,請魔君下黃泉去。”

  曲邪看著三方圍堵。

  沈蘭,花青,陸歸藏。

  這三人殺來,自己又是殘缺之軀,被抽走陰陽氣,體魄衰老,已不復蘇州時那般強橫。

  今夜,怕是難逃災厄了。

  但這絕命時刻,赤練魔君年輕時,跟隨張莫邪走南闖北,建立魔教的那一身跋扈氣勢,反倒被逼了出來。

  他心中已有死戰之志,便也毫不畏懼。

  坦坦蕩蕩之間,他發出一聲長笑,體內五行真氣鼓蕩開來。

  “好!好!本座縱橫天下二十余年,屠過豪俠,殺過國主,享盡人間風月美事,也算不枉此生,難得今夜又有如此俊秀的后輩相送。

  就算去了黃泉,也能給師父前輩吹吹牛。

  既想要本座的項上人頭,就來拿吧!

  本座也想看看,你們這些胡吹大氣的年輕人,手段到底如何!”

  風吹過死寂街道,在燃燒木頭的味道中,三人齊動,曲邪放聲狂笑,再不遮遮掩掩,再不像是一個躲在黑暗中的刺客殺手。

  他是個劣跡斑斑的武者,也敢于直面生死,在劍光中,飛鐮聲中,指力呼嘯間,他再無保留,一身殺道武藝,如燃燒到最后的燭火。

  在真氣爆裂的聲響中,最后再燃燒一次。

  這將熄的烈火,是這江湖人間里,最美最殘酷的風景。

  最少,今夜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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