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軍前鋒五千,殺氣沖宵。
這等天下強軍,在沖陣之前,也留出半刻鐘,給殺穿敵陣的洛陽好漢撤離戰場,否則大軍啟動,一沖之下,是辯不得敵我兩方的。
沈秋陣中的天策老卒大聲疾呼,使好漢們向戰陣兩側急退,不要阻攔大軍沖陣。
雙方并無太多交流,眼下也不是說話的好時機。
待那一抹肅殺紅云,在火光陣陣中,接管戰場,在千人奔馳,大地震動,殺入北朝混亂軍陣后,這洛陽城外,便大勢已定。
被百鳥朝鳳槍的殺氣軍陣穿鑿開來,北朝的大陣,根本擋不住這背后突襲,就如大鐵錘轟向鐵氈,沿途阻攔之物,一觸即潰。
那些已經徹底殺紅眼的江湖好漢,雖是身上疲憊,精疲力竭,但眼看天策軍如此威猛,一個個也是心頭奮起。
他們抓著刀槍,零零散散的跟在天策軍陣后方,在四周游弋,也去收割那些被擊潰的北朝賊子的狗頭。
沈秋卻沒有參與其中。
“小鐵、義堅,小勝,小虎,快隨我來!”
他將百鳥朝鳳槍攥在手中,不需多言,張嵐便明白他的意思,縱馬便朝著后方洛陽城趕去,一眾兄弟也緊隨其后,跟著大哥去城中救人。
但除了沈秋一伙之外,還有他人相隨。
“沈兄,我也要去城中一趟,就與你隨行。”
東方策的瀟灑道袍,已是破破爛爛,玄蛇劍這等江湖兵刃,在戰陣中當真沒有長矛好用,大概是用順手了,他手里還提著那把血光淋淋的長槍。
俊秀的臉上也有血污,讓他看上去不像是之前那個他,勻稱身形上,多了好些陽剛之氣。
“隨你。”
沈秋應了一聲,一行人沖出幾步,又有人打馬追過來。
“沈大俠。”
大胡子楊復,這齊魯刀客,今夜是殺了個痛快,手里抓著自己的長刀,短刀配在腰間,他提著刀,大聲問到:
“你們這是要往哪去?”
“入城,殺魔教!”
小鐵背著重劍,回頭喊了一句。
“好!算楊某一個!”
楊復也是大笑一聲,拉著馬韁,加入這數人小隊。
這一隊人都是高手,又有百鳥朝鳳槍殺氣加持,雖遠不如千人殺氣充盈,但勝在靈動無雙,以沈秋為鋒矢,又以真氣灌注馬匹,擋者睥睨。
洛陽城墻下,那黑盾防線已被扯開,眼見援軍來襲,城墻上的丐幫和河洛幫眾,也準備出城廝殺一番。
沈秋等人就像是一股逆流。
在不住的喊殺聲中,沖入殘夜之下,凄涼無比的洛陽城中。
城中的火勢已經快熄滅了,的人救火方面,也是一把好手。
一行七人在城中無人街道奔馳,上方夜空中,不斷有鷹唳聲響,為他們指引青青和瑤琴所在方位。
這讓沈秋心下稍定。
還好,他們還沒出城,還在城中。
“要與你哥哥對敵,你怕不怕?”
沈秋這會沒有再和張嵐并騎,既不是沙場沖陣,就算是只有一只手,他也能駕馭戰馬。
而聽到沈秋詢問,抓著馬韁的張嵐嗤笑一聲。
這浪蕩公子回身看了看周身的伴當們,他撇著嘴說:
“本少爺連萬人戰陣都殺穿了,如今咱們兄弟,各個都是絕世猛男,個個都是萬人敵,還怕他張楚個鳥!”
另一方,憂無命趕著車,已經能在夜色下,依稀看到白馬寺的佛塔。
他行走在這血光浸滿的洛陽城里,倒是心無畏懼。
還有心情和馬車中的瑤琴姑娘聊天。
而不通武藝,一向以弱女子姿態示人的瑤琴,這會也表現的相當平和,面紗之下,美麗臉上并無憂慮,也不只是心中篤定,沈秋會來救她。
還是真的下定決心,要以自己自由,換取妹妹們的平安。
“你這少年,剛才與我說清了你和青青相識的事。”
瑤琴坐在馬車里,懷抱著自己那把古琴,她一邊撥動琴弦,一邊問到:
“你便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對我家青青,心生愛意?”
這問題,讓趕著馬車的憂無命愣了一下。
他歪著腦袋想了想,對車里瑤琴說到:
“愛,那是,什么?我只是,青青,當朋友,她救過我,對我,很好。和張楚哥,一樣。”
“唔”
這個回答,沒有超出瑤琴的猜想。
剛才和這少年交流一番,便知道他心中確實單純的很。
“愛啊,這個我怎么和你解釋呢?”
瑤琴也是輕笑一聲,她想了想,心中浮現過那一夜,醉酒之時,與沈秋的大膽言語,臉頰便騰起紅暈,好在馬車里也無旁人。
她的手指在琴弦上動了動,說到:
“它與朋友可不一樣,讓你想要拋下一切,與那人長相廝守。它又來的非常突兀,就好似一瞬之間,便在心中生根。
任那風雨捶打,也是不見褪色少許。
我問你,你有想過,丟下你那把魔刀,不再管什么張楚魔教,以后跟著青青遨游江湖嗎?”
“沒有。”
憂無命立刻回答說:
“要助張楚哥,成霸業,報恩之后,再說其他。不想丟,卻邪。”
“那成了霸業之后呢?”
瑤琴又問到:
“你那張楚哥,想來是想做魔教教主,就如他父親一樣,權傾天下,你助他成事之后呢?你現在才十五六歲,以后人生還長著呢。
你就沒想過,你以后要怎么做?”
“沒有。”
憂無命清秀的臉上,頓時皺起眉頭來。
瑤琴說的這個問題,他之前確實從未想過,現在被瑤琴這一問,憂無命心中便思索開來。
好幾息之后,他回答說:
“若是,張楚哥,成了霸業,不需要,我,和卻邪,那那就回來,來洛陽,做饅頭,換銀錢,陪著青青。
把北寒叔,也接來,他年紀,大了,總是說,自己,不會有,好下場。我要,要保護,北寒叔。”
“你倒是想的好。”
馬車里,瑤琴輕嘆一聲。
她對憂無命說:
“但我想,張楚就算真成了霸業,也不會放你走的,他那樣的人,怕是寧愿把你關起來,關一輩子,也不會讓你四處亂走。
我聽張嵐說,你小時候,是張楚救了你一命。
這報恩之事,是沒錯,忠誠也沒錯,但無命啊,你既把青青當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
你呀,偶爾得為自己想一想。”
瑤琴瞇著眼睛,不帶一絲催促,就如朋友聊天一般,對憂無命說:
“不如,你以后有時間,去問問你張楚哥,看看他以后會怎么安排你。
他救你一命,你舍身助他成事,已是報了大恩了。
你是魔教人,青青是正道人,若是再這么下去,你們以后沒準真要自相殘殺了,你不想害青青,以后還想來洛陽討生活,那就得為自己和自己的朋友多想想。
你說,姐姐這話,說的對吧?”
憂無命不做聲了。
他覺得瑤琴說的有些道理,但總感覺這些事,想想就心里不舒服,就好像是,背叛了張楚哥的恩情一樣。
但想法已起,就如火苗一樣,怎么拍打都拍不滅。
這讓憂無命心中有些煩亂,背后刀匣中的卻邪刀,也嗡鳴幾聲。
他干脆不去想了。
也不和瑤琴再說話了,一鞭子抽在馬車的駑馬上,讓它加快速度,十幾息后,他拐入白馬寺前街道,就看到這寺廟院墻已經倒塌下來。
似是被劍氣摧毀掉。
憂無命心中一緊,再抬頭看去,就看到兩方人正在對峙。
張楚哥帶著七絕精銳,還有一些魔教高手,對面是一個抓著劍的白胡子老道士,還有幾個緊緊護在身后的弟子。
還有個帶著黑色面具,抓著鐵片子劍的古怪劍客。
“張楚哥!你,受傷了?”
憂無命伸手將瑤琴從馬車帶出,急掠幾步,沖到張楚身邊,緊張的看著張楚。
后者身上衣物破碎不堪,胳膊胸口,都有些點點血跡,最危險的傷口,是在脖頸上,一道劍痕自脖頸滑入胸口,只差一絲,便能斬斷喉管。
“是他們,做的?”
憂無命左眼泛紅,伸手握住背后卻邪刀柄,就如激怒野獸,呲牙咧嘴,氣勢死寂,看向眼前沖和老道,血海魔功蓄勢待發。
但正要抽刀,卻被張楚伸手摁在肩膀。
“無命,沒多大事。”
七絕門主摸了摸脖頸傷口,他一手抓著瑤琴手腕,抬頭看向眼前正道人,眼神并未在氣勢勃發的沖和老道身上停留。
而是直接越過,落在后方山鬼身上。
山鬼也不是完好無損的。
只是表面來看,他受傷,要比張楚嚴重的多,那葉落殺生刀,每一刀揮出都有刀葉聚散傷人,這張楚隨手一刀,都是犀利群攻。
山鬼就好似和一群刀客死拼了一場。
除了臉部,脖頸有面具護持,沒有傷痕之外,身上每一處,都有血痕留下,握著承影劍的手,都有些微微顫抖。
最嚴重的傷,是左腿處,血跡一點一點的,自褲腿留下,在腳下已是一小灘血泊。
“厲鬼兄,咱們又一次不分勝負。”
張楚看了一眼手中已經有裂痕的刀,他朗聲對山鬼說:
“今晚就到這里吧,既有人打擾,咱們就下次再行切磋。”
“放開那女人!”
山鬼語氣死寂,面具下一雙眼睛,盯著被張楚扣住手腕的瑤琴,他心中有抹愧疚。
明明答應沈秋,要護好她的。
自己失言了。
“她是你朋友?”
張楚看了一眼瑤琴,那奇詭的異色瞳孔掃來,讓抱著古琴的瑤琴身形顫抖了一下,眼前這人,和憂無命不同。
被他盯住,就好似被毒蛇,餓狼盯住一般。
有股陰森鬼祟的氣勢,在那眼中醞釀,瑤琴從未和魔教人接觸過,但眼前這個男人,就該是魔教人!
那眼神,就是魔教人才有的。
“厲鬼兄,你真是不懂風情,我怎么舍得傷害如此美人?”
張楚掃了一眼瑤琴。
他嘴里說著如畫美人,但卻并未伸手去觸摸一二,他又不是張嵐,沉溺于男女之事,男歡女愛又算的什么享受?
如父親一樣無敵于天下,讓無數人跪服膜拜,那才是他張楚的理想。
“我不但不會傷害瑤琴姑娘,還要帶著她回返西域,成為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圣火圣女,地位尊崇,享盡人間繁華富貴。”
張楚后退了一步,他看著眼前正道人,說:
“今夜就到這里吧,留點力氣,面對以后的事吧,你們守住洛陽,又能如何?
這中原河山,已是北朝囊中之物。
正邪之爭,也隱含于這天下大勢里,你輩目光短淺,如今已是落入下乘。
我張楚,謀劃已成,隨著南朝一起敗亡,就是你們這些榆木腦袋的最后下場!
走!”
張楚抓著瑤琴的手腕,在一眾七絕精銳,魔教高手的護衛下,轉身走入夜中,后方沖和道長牙呲目裂,抽劍上前,真氣鼓蕩,一劍砍下。
劍光飛馳,竟要將張楚與瑤琴一起卷入其中。
但憂無命上前一步,妖異紅芒驟然出鞘,血海幻象無盡漫卷,吞沒劍光,將眼前眾人都拉入那尸山血海之中。
早在蘇州時,沖和老道,就被當時還不穩定的血海幻象沖擊過,這會憂無命刀術大近,與卻邪人刀合一,血海迸發,強了何止五六倍。
連那半步天榜,都被罩入幻象,一時間心神搖曳。
唯有山鬼手持承影,護在身前,黑劍嗡鳴,使他心神堅守。
“莫要,跟來!”
憂無命這一刀只為威懾。
張楚哥,又沒讓他殺人。
他后退數步,跟上張楚,離了白馬寺,正欲說話,就聽到街道夜中,有馬蹄聲陣陣而來,殺氣如無形之水,沿著街道狂涌奔騰,激的一眾魔教高手紛紛抽出武器。
憂無命更是上前數步,手持卻邪,血海運轉,護在眾人身前。
那馬蹄聲響,被扣住手腕的瑤琴也在這一刻抬起頭來,借著白馬寺的火光,在輕紗搖擺間,她看到了那沖出黑夜,正騎在馬上,手持八尺亮銀槍的男人。
他浴血全身,衣物散碎,身形狼狽,就好像是從尸山血海里剛爬出來,他身后眾人,人人都是如此,就好似一支沙場殘兵。
但那股纏繞的驚天殺氣,卻又是如此真實。
就好似眼前萬物,都能被那一桿槍隨手破去。
山鬼見兄弟前來,也是縱身幾步,踉蹌著落入青青的戰馬上,就如最后一滴水,也融入這戰陣之間,使兇悍之氣,再強三分。
這一瞬,瑤琴的大眼睛睜大開來。
她在笑。
發自心底的笑容。
就如世間艱難,再無畏懼。
她之前未曾對憂無命說,那愛,到底是什么何種東西,但現在也不必說了。
這不正是嗎?
殘城,孤軍,亮銀槍。
浴血,豪氣,少年人。
這不正是,最好的愛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