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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絕境

  兩日之后,燕京城下。

  南軍校尉舉起旗子,向下猛揮,當即就有弩炮激發,原木一般的弩箭,在軍中大匠制作的弩炮推動下,如箭矢激發,呼嘯著撞在厚重的城墻上。

  只是剎那間,就有數十根弩箭刺穿城墻,像是鐵樹開花,用于固定。

  緊接著,又有十幾輛云車,被穿著盔甲的士卒們推動,云車之上加裝數個平臺,有弓弩手安置其上,射出箭雨,壓制城頭北軍反抗。

  威侯實現了他的承諾。

  數千名百戰軍卒,列作三個方陣。

  在云車壓住城頭箭雨后,這些極度好戰,已被戰陣血殺氣,刺激的幾乎發狂的兵卒,便在長官帶領下,扛著高聳的梯子,在硝煙中沖向燕京。

  所謂天下雄城,幾百年的王朝核心,燕京城的防御,自然不是其他城市可以比擬。

  再加上此處乃為北國國都,一旦被攻破,基本上就是人心盡失的下場,而南軍此行兇戾,破城之后,恐有屠城之舉。

  小國主在這危急時刻,也是大加犒賞,誓與燕京共存亡。

  多番勉勵,多重手段,多管齊下,讓燕京城上的守軍,士氣可用,面對南朝這天下至銳的百戰軍,他們也拼死相搏。

  加之人數優勢,第一波攻城只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宣告結束。

  “攻城前鋒三千人,活下來的十不存一。”

  南軍大帳里,一名校尉面色凝重的回稟道:

  “侯爺,攻略燕京,不能這么打。這樣的仗,多打幾次,兒郎們怕要死光了!還是行圍困破城之計,更妥帖些。”

  這等建議,讓營帳中其他高層微微點頭。

  確實,要打下燕京這樣的雄城,他們帶來的這點軍卒就算拼光了,也翻不起個水花來。

  但坐在椅上的威侯,卻連眼皮抬都不抬。

  他摩挲著手中虎符,輕聲問答:

  “文校尉,這是在質疑本候的方略?”

  那最開始說話的校尉聞言一驚,急忙叉手回復到:

  “末將不敢!”

  “老夫看你敢的很。”

  趙廉將手中虎符拿起,遞給那手指顫抖的校尉,語氣不輕不重的說:

  “既然文校尉如此有方略,不如接下本候這方虎符,大軍就由你來調遣,老夫和你換個位置,親自帶兒郎前去上城攻打,可好?”

  “啪”

  那校尉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在地,大呼不敢。

  營帳中的其他人,這會也是面面相覷。

  不對啊。

  威侯治軍幾十年,在軍中聲望崇高,以往不是這等聽不進去意見的人,大伙尊重威侯也不全是因為他皇親國戚的身份。

  今日這是怎么了?

  怎么像是突然換了個人一樣。

  莫不是,真如那些江湖人傳的小道消息,這世上已有惡鬼滋生,尋無辜者替命轉生不成?

  而且這文校尉,乃是威侯一手提拔起來的。

  很受看重,敢打敢拼,又有謀略,乃是威侯真正的心腹,今日竟做如此誅心之語。莫非,文校尉做了什么讓威侯極端不滿的事情?

  “好了,起身來,跪著像個什么樣子!”

  威侯收回虎符。

  臉上笑瞇瞇的,就如和年輕人開玩笑一樣,他抬起頭,對營帳中其他人笑著說:

  “文校尉年紀輕,不穩重,還需磨礪,這樣吧,從今日起,他便去軍中后勤,督管糧草飯食。

  諸位覺得老夫這處置,可還公道?”

  公道?

  當然不公道!

  可是,剛才那一出,著實是嚇壞了眾人,這會沒人再敢說出什么反對意見。

  文校尉面若死灰,顫抖著交了符節,走出營帳之外。

  待他離開之后,威侯捻著胡須,又說到:

  “本候此來,帶百戰軍三萬,就是看中他們所修秘法,這燕京城是塊難啃的骨頭,就要有副好牙口。

  這攻城之事,就交由百戰軍來做。

  本候對他們很有信心,至于損耗,亦不必擔心。”

  趙廉拍了拍膝蓋,說:

  “此戰若成,則我國朝統一天下,就在眼前,若不成,之后十年,就再無如此好的機會。要畢其功于一役,沒有傷亡怎么可能?

  本候在出兵前,就已得龍武衛四萬百戰軍的指揮權,他們此時正以海路,往齊魯前來,最多十日行軍,便可到達燕京城下。”

  威侯停了停,他掃了一眼身前眾人,加重語氣說:

  “就算此戰,將我國朝悉心積累的百戰軍盡數打光,縱使老夫我也馬革裹尸,葬身于此,你們也要接過老夫手中虎符,把燕京打下來!

  這便是老夫為爾等立下的軍令狀!

  爾等可知曉了?”

  眾人心下肅然。

  威侯這人,不會說大話,他今日既已說了此言,那便是當真下了決心。

  幾個心思通透的,從威侯的話里,已聽出了一絲別樣味道。

  威侯,這是打定主意,要把百戰軍當炮灰用了。

  最少在百戰軍盡數戰死于燕京城下前,這一戰決計不會結束,而以百戰軍那狂若猛獸的戰力,七萬人日夜不停的決死突襲...

  燕京必破!

  這一戰,穩了!

  威侯向部下立軍令狀的同時,燕京城中,皇城之內。

  耶律潔男正放下手中狼毫筆,在這小國主身前御桌上,擺滿了剛剛勾完的奏折,他年輕的臉上,盡是一抹疲憊。

  小國主站起身來,稍顯不耐的,將頭頂玉冠丟在桌上,擺動衣衫,往大殿之外行走。

  這動作儀態,不太符合國主威儀,但大殿之中的宮女太監們,一個個低著頭,只裝作沒看到,沒人敢上前阻攔,更別說訓誡了。

  前些時日,被杖斃在宮中的三十七名老宮人,已用他們的下場,警告了這些宮中人,敢對國主無禮的下場。

  耶律潔男站在大殿臺階上,身穿玄色龍袍,背負著雙手,眺望著頭頂密布的陰云。

  今日的晚霞似也如血般殷紅。

  哪怕皇城距離城墻還很遠,但小國主今日就是靜不下心來,好似能聽到城墻上忠勇之士,聲嘶力竭的喊殺。

  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內心頗不平靜。

  其實,如果沒有南國趙廉,引兵攻城這件事。

  自金陵之戰后的這大半年里,絕對是耶律潔男自懂事起,到現在為止,過的最舒服,最舒心的時光。

  當初金陵大戰結束后,國師高興戰死的消息,傳回國朝中,引得群臣嘩然,通巫教一片大亂,就連耶律潔男自己,都不太相信這個傳言。

  他當初頂住了那些皇親國戚的慫恿,并沒有第一時間就急乎乎的出手拿回朝政大權。

  他雖然年紀小,但說起耐心,在這十多年和高興斗智斗勇的蟄伏中,他可是一點都不缺,這小子以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沉穩和謀算,暗自拉攏人手。

  在高興戰死的消息確認的那一夜,通巫教高層,和朝中大貴族,在燕京城里火并一場后,兩敗俱傷之時,耶律潔男帶著自己拉攏的一眾小貴族聯軍,橫空出世。

  一天一夜,便將斗得兩敗俱傷的雙方都收拾掉了。

  耶律潔男永遠都忘不了七個月前的那一日,皇城中飄蕩著雪花,寒冷的很,與他記憶中那些過往冬日一樣的陰寒。

  但那一日,他心頭很熱。

  踩著尚未擦拭干凈血漬的臺階,在一眾持刀待見的侍衛的拱衛下,在阿德揚眉吐氣的喊聲中,自己帶著滿身血腥味,坐在龍椅上。

  那一日,朝中重臣沒了三分之一。

  剩下的人,面對自己的隨口訓誡,只能點頭應答。

  那一日,凡是仗著高興之勢,欺辱過姐姐和自己的老宮人,不用自己吩咐,只用一個眼色過去,待自己回宮時,三十七名惡奴,便被悄無聲息的杖斃。

  耶律潔男并不喜歡通過殺戮,來展示自己的“威儀”。

  但這個少年人也不得不承認,在高興死后,自己這個傀儡國主,親掌大權的感覺,當真讓人有些飄飄然。

  就如踏足云端,俯瞰眾生。

  當然,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龍椅坐穩,便要開始理事,行使大權,繁重的政務壓在小國主肩頭,同盟的小貴族們,又整日前來索要權力。

  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麻煩,但耶律潔男并不以為意。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而理想抱負,這一生都沒有機會實現,現在天賜良機,就像是老天欲借這個機會,考驗一下他的器量。

  他便籌措滿志,正欲放開手來,把這被高興霍亂不淺的北朝,恢復到國泰民安的境地。

  他也并不幼稚,沒有貿然接受南國使者的和平提議,在任何談判之前,被困在中原之地的士兵要先撤回來。

  為此,他還分了齊魯之地的駐軍,前去增援。

  結果這一分兵,就分出事來。

  但說實話,燕京此時的危急,也不能全怪到耶律潔男身上,誰也想不到,南國人的軍隊,竟霸烈到這個程度,短短十日不到,就橫穿齊魯幽燕。

  北國花費十多年,布下的數座軍事重鎮,竟連拖到遼東援軍來援,都做不到。

  “唉,往昔高談闊論天下事,今日方知世事難為。”

  小國主無奈憂慮的嘆了口氣。

  在他身后,最當紅,最得信任的御前大太監阿德,正捧著拂塵,安安靜靜的待在國主身后,不對國主的憂愁發表任何意見。

  說是“大”太監。

  其實年紀就和耶律潔男也差不多。

  兩人從小一起長大,耶律婉還在時,也把這個深得信任,辦事妥帖的小太監,視為弟弟一般照料。

  不過阿德很講本分,出格逾越的事,一樣不沾。

  在國主最落魄的時候,他和國主相依為命都熬過來了,如今好日子剛開始,可萬萬不能倒在這些君臣主仆之別的小事上面。

  “阿德,城墻上情況如何?遼東援軍現在何處?蒙古金帳,可有答復傳來?”

  耶律潔男摸了摸自己剛蓄上的胡須,問了句。

  阿德俯身,以公鴨嗓,輕聲說:

  “陛下勿憂,關外軍馬在兩日前,就已抵達山海關處,那是我國朝精銳之師,以其戰力強橫,不日就能解燕京之圍。

  至于蒙古金帳,至今仍未有消息傳來。

  蒙古使節,也已于昨日夜晚,逃出城去,長公主的事,已讓兩國生了裂隙,此番燕京之事,怕是指望不上他們了。

  城墻之上...”

  阿德偷偷看了一眼小國主面無表情的臉,他說:

  “城墻之上,將士用命,統帥堅定,今日打退南國瘋魔般的攻伐一十七次,未讓南國賊子登我城墻一寸一毫。

  軍心可用。”

  “阿德,我從丐幫眼線那里,得到的消息,可不是這樣的。”

  耶律潔男撇了撇嘴,這個生動的表情,讓他似有了一絲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應有的跳脫,但也只有一瞬便收。

  他對身后阿德說:

  “連你也開始騙我了?看來這坐上龍椅,就要稱孤道寡的規矩,果然不是先賢胡說。”

  “陛下恕罪。”

  阿德趕忙跪俯于地,連聲告罪,不用耶律潔男逼問,阿德便如竹筒倒豆子一樣,將心中所想,全部說了出來:

  “小人是得了叮囑,安陛下之心。小人與國主身形相似,原本欲做替身,在明日晚間,差遣可信之人,將陛下送出城去。”

  “阿德!”

  耶律潔男原本還不以為然。

  他知道阿德對他忠誠,原本以為,說謊話騙他,也只是為了讓他不至于焦躁上火。

  但這會聽阿德說,他得了旁人叮囑,還欲行李代桃僵之計,便面色一沉。

  他厲聲說:

  “我如此信你,你竟還聽旁人吩咐!”

  阿德不回答。

  只是低著頭,雙手遞上一封卷起的信。

  小國主氣呼呼的伸手拿在手里,張開看了一眼,臉色就變的微妙起來,紙上那手娟秀字體,他是再熟悉不過了。

  待看完信,耶律潔男的表情才變得好看了一些。

  “竟是阿姐。”

  小國主臉上浮現出一抹驚喜來,他對阿德擺了擺手,示意他起身來。

  欣喜的將手中的信翻來覆去的看了看,很快便找到了一個疑點,他對身后信賴之人說:

  “我阿姐竟如此有本事,不但敢和高興那狗賊對質,還能請動江湖高手救我一救,只是,我何時又多了個‘姐夫’?”

  說到這里,耶律潔男頗有些咬牙切齒的說:

  “也不知是哪個好運的家伙,能得阿姐芳心。

  阿姐也是,高興已死,國朝無礙,她竟瞞著我,偷偷成了親,也不將那人帶來燕京,給我看看。”

  “罷了,現在說這些也無用。”

  小國主得了姐姐的書信,心情好了起來。

  雖然信里特意叮囑阿德,不可告訴耶律潔男,耶律婉最了解自己這個弟弟,自尊心強的很,一旦被他知道,他定是不愿意拋棄家國,茍且偷生的。

  事實證明,耶律婉得擔憂,是正確的。

  “阿德,你去將耶律家旁支子嗣,還有那些有功之臣,家中的孩兒都集中起來,明晚借丐幫的路子,將他們送出城去。”

  小國主頗為瀟灑的擺了擺袖子,他回看了一眼身后大殿,又想著燕京城門的方向眺望了一下。

  他對阿德說:

  “南國水師,大概不會讓遼東的援軍來的那么順利,那趙廉的名頭,我也聽過,他既來了燕京,想來便是做了萬全準備,要覆滅我國朝。

  我年紀尚小,還未娶親生子,如今又知姐姐已嫁了良人,心中憂慮,皆已不存。

  父親留下的江山,我守不住,已是不孝。

  如何還能拋卻家國,丟下前線將士,獨自偷生?”

  “我...咳咳,孤要留下身為國君,最后的體面,就與這燕京,與這北國天下,共存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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