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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白日生魔

  令狐蓁蓁睜開眼,茫然地打量四周。

  這里種著滿山坡的梨花樹,正清秋時節,葉片掉了不少,秋雨點點滴滴,落在殘葉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像是忽然夢醒,她邁開腳步,緩緩往山坡上走。

  碎末一般的記憶一點點凝聚成形,她認得這里,這是西之荒的師門大宅,在她無比漫長的夢中出現過許多次。

  是回來了?

  雨不大,風聲泠泠,坡頂漆黑無光,似乎并無人家。

  她很累,身體很重,還很痛,鮮血一顆顆從唇角溢出,染紅胸襟。

  令狐蓁蓁吃力地沿著山坡往上走,腦海里忽然有無數紛雜聲音。

  “你想見真徐睿?等你拿回盤神絲,我就帶你去看。”

  “其實真徐睿一直在你面前,雖然死了,可大伯替你把他留存得好好的,能說話能動能笑,你不去想,真假大伯又有什么區別?”

  “大伯是真心待你,你是大伯最親的親人,所以你不能不聽話。”

  “蓁蓁,你太讓我失望了。”

  “真想不到,大伯陪了你十來年,你有一天會朝大伯動手。大伯本不愿傷你,可令狐羽不知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腳,沒辦法,留你不得。”

  令狐蓁蓁沉重遲緩的腳步停下,靜靜望著對面的師門大宅,墻很高,門很窄,扭曲的黑鐵燈架里,不再有燈火。

  想起來了,真正名叫徐睿的大伯早在她七歲時就死了,神魂散盡,只留一副被操控的軀殼,與她持續著虛假而蒼白的親情。

  可那個拂曉晨曦,她還是去紫林鎮見了大伯。縱然是虛假的幻影,十來年的相伴卻是真實的,大伯是最親的人,她從來只有他。

  他還是逼著她殺不認識的人,搶盤神絲。

  或許該答應,她對殺戮兩個字向來只當做自保手段,既不喜歡也不討厭。為了讓大伯開心,她可以做很多事,上山下海,打鳥撈魚,一遍遍去練其實并不太有趣的龍群飛刃。殺人奪寶,如果真能讓他開心,她可以做。

  但她覺得大伯不是為了開心,若是答應了,她似乎會變得面目全非,珍惜的那些溫暖將全部變味。

  他們起了爭執,最后她朝大伯扔飛刃,大伯試圖殺她。

  重創之下,她逃出鎮外,在一塊荒煙蔓草的野地,遇見了大伯說的持有盤神絲的年輕修士。那一瞬間,她想起大伯說,盤神絲可以替人實現心底愿望。

  令狐蓁蓁推開沉重的黑鐵門,里面原本在搗蛋破壞的野妖們本欲撲上,因見是她,嚇得屁滾尿流四下奔逃。

  眼前只有一片廢墟,曾經的師門大宅,已成野妖們狂歡的斷壁殘垣。

  沒有人,師父,二師姐,她們都不在這里了。

  盤神絲離體的巨痛讓她喘不上氣,快要站不住,大團大團的血從唇邊滾落。

  并沒有什么被壓制的記憶,是她想要忘記。

  想要大伯一直是一個人,沒死,也沒動手殺她,他只是沒有理由地離開她了。想要盤神絲的事情沒發生過,想自己是個普通人,這樣大伯就不會逼她。還想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看不見任何大伯的痕跡,她寧可放在把他放在心里想,卻不想見他。

  盤神絲聽從了她心底的愿望,狡猾又仁慈地替她藏起記憶,藏起修為,送來大荒。

  這就是真實的令狐蓁蓁,離奇而慘淡,來了一場嘆為觀止的自欺欺人。

  秋雨淋濕衣裳,冰冷刺骨。

  令狐蓁蓁面對著一地狼藉,放聲大哭。

  十月十九,月明星稀。

  秦晞又做了同樣的夢。

  夢里他身處一座偏僻又小巧的美麗山谷,四周開滿了花,還有一片清澈的小池塘。

  他在竭力尋找著誰,總覺著身邊應當還有一個人,魂牽夢繞的,卻怎樣也想不起是誰。他聽見夢里的自己在說話:你不會死,我也不會忘,你休想。

  神魂里傳來撕裂般的痛楚,秦晞覺著自己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后背有銳利的刀刺入,指著心,痛徹心扉。

  他在一片荒煙蔓草中尋找著什么。

  蒿草生得半人高,內里藏著無數看不見的沼澤,也有無數低低的聲音。他不認路,走了很久很久,終于聽見那個想找的聲音。

  秦晞睜開眼,不早不遲剛好卯時。

  他猶帶睡意翻了個身,過了半晌才懶洋洋地起身穿衣,撿起案上翠綠的上清環,慢慢系在發辮上。

  上清環是他最常用的異寶,里面放了風雷術的諸般演化,已到了與他一體一心的境界。奇怪的是,上面不知何時多出幾道焦黑的刻痕,一看就是他自己弄出來的,可他全然沒印象。

  整理好儀容,秦晞看了看左手,那團狐貍形狀的風雷魔氣猶在肩膀到指尖的距離亂蹦亂跳,根本閑不下來。

  半年前他好像遇到了一場奇異的刺殺,在一片被術法毀得看不出原樣的山谷里醒來,猶懵懂時,體內突然生出風雷魔氣,刺得他差點沒命,足足壓制了三日,才徹底將其馴服,最終變成一團漆黑狐貍的形狀,盤踞在左臂。

  為什么是狐貍?本該讓人生畏的風雷魔氣生成這副形狀,一點都不猙獰,搞不懂。

  秦晞出門前,為左手戴上漆黑的手套。

  手套是玄豹皮做的,薄且軟,用以遮擋風雷魔氣,避免刺傷旁人。

  今日天氣甚好,秋高氣爽,秦晞一時貪戀山景,只沿著山道款款往巨鹿館方向走,忽聞身后有人喚他:“老九!今天怎么想起來巨鹿館做早課啦?”

  眼前人影一閃,季遠和端木延已落在身前,見他戴好了手套,便放心湊近。

  之前老九還不習慣戴手套,大家都被風雷魔氣刺過,那滋味實在難忘,林纓甚至被刺出了陰影,自此見老九都躲在丈外說話。

  端木延艷羨地盯著他的手套:“我也想生點金水魔氣出來。”

  修士要么生仙氣,要么生魔氣,前者浩瀚,后者銳利,都是極罕見的,與機緣有關,與心緒有關。老九竟能得風雷魔氣,看師尊的意思,一脈脈主之位將來非他莫屬了。

  不過,突然生出魔氣,多半與小師姐有關。

  旁邊的季遠儼然也想到了,他無心人說無心話:“小師姐不在了之后,你就有……”

  端木延不等他說完,一腳踹了上去。

  果然秦晞奇道:“哪位小師姐?”

  端木延搶道:“說的是三脈的一位小師姐,半年前試煉不幸身亡。”

  他倆可真能折騰,三脈的不知哪位小師姐都認識。

  秦晞下意識在肩頭摸了一把,卻摸了個空,不由愣了一瞬。

  半年來老是這樣,總覺得肩上應當有個小巧的什么東西在,輕飄飄,紙做的……

  端木延岔開話題:“叢華半年前離脈,居然再沒回來過,信也遞不出去,老九你那邊收到信沒?”

  秦晞搖頭:“他必是為了葉小宛和三師姐不好受,讓他一個人待著吧。”

  提到三師姐,氣氛有些低落,季遠嘆道:“三師姐不知何時能醒。”

  “待會兒早課完一起去看看她。”

  端木延拍拍他的肩膀,一時又忍不住多看秦晞一眼。

  他果然是只忘了小師姐的事,其他的分毫不差,實實詭異。師尊必然知道什么,只囑咐不許任何人提令狐蓁蓁,這位突如其來出現的小師姐,也就此突如其來地消失了。

  秦晞的到來讓巨鹿館喧囂了一陣子,連素日謙和的樓浩都與他相邀斗法,沈均更是拽著他不放手,非要他脫下手套來一場貨真價實的斗法,最后被憤怒的林纓成功阻止。

  因他們打得熱鬧,最后連極少出現在一脈山的師尊都來了,恰逢秦晞贏了一場,滿頭大汗地端著茶喝,他便含笑溫言道:“這半年你修為精進不少,以現在的境界,可以試試讓風雷魔氣通向右臂。”

  可他還挺喜歡它獨獨盤踞左臂的模樣,帶點兒憨態,歡快得很。

  秦晞心不在焉地應下,將汗濕的發尾撥去身后。

  大脈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揚眉道:“小九今日心情不錯。”

  半年來他多數時候窩在洞府里靜修,偶爾出來也是極少笑,今天卻整個人容光煥發地,許久不曾見他如此。

  秦晞愕然:“弟子每日心情都不錯。”

  大脈主只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白日生魔氣,他必是獨此一例,可見半年前必有過讓他生出執念的遭遇。

  盤神絲忽然消失,令狐蓁蓁也忽然消失,小九奇異地只把令狐蓁蓁的事全忘了,甚至生出風雷魔氣,大脈主不由想起當日勸誡他的話:情可以談,卻不能瘋魔。

  小九這場瘋魔,真真與眾不同。

  以太上脈的地位來說,當然仙氣好些,然而魔氣自有其獨到之處,善于向內延伸,觸及神魂。他心情好,并非這個他心情好,而是另一半瘋魔的神魂在愉悅。

  “為師近日掐算,算到先前突然消失的盤神絲又出現在大荒。”大脈主斟了杯茶,“你上回在大荒沒找著盤神絲就回了中土,這次再去看看吧。”

  怎么又在大荒?秦晞蹙眉:“可四位荒帝怕是不歡迎太上脈修士。”

  去年在大荒鬧了好大一場,荒帝們就差沒直白地叫他們滾,才隔一年又要去,搞不好剛下船就要被趕回來。

  大脈主淺啜一口茶:“那不會,小七都能去。正好,你若遇著他,記得把他勸回來。”

  “七師兄也在大荒?”怪不得叢華的書信都遞不出去。

  大脈主笑了笑:“小七素日寬厚,但他是個逃避心病的人,他若有直面的那天,才是真的長大了。你去吧,為師再看看你師兄們斗法。”

  “弟子謹遵師命,這便去千重宮頂求簽文。”

  時值清秋,千重宮頂巨大水池里的金色巨樹依舊枝繁葉茂,絲毫不受節氣影響。

  秦晞站在池邊凝神祈愿,不禁想起自己上回來這里,滿心的焦慮與殺意。

  明明盤神絲沒拿回來,這次他卻一點都不急,內心隱隱有一種篤定的沉穩,他也說不清怎么回事。

  一片金色樹葉緩緩落入池中,被清光推動,化作一片鍍金木簽懸浮在眼前。

  秦晞拿起一看,上面只有八個字:此身彼身,在彼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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