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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6章 四十七年前

  鐘妙低頭去掛魚餌,將釣竿垂進水里:“整整四十七年過去了,你看起來卻還是跟我八歲時遇見的人一模一樣。”

  “青春不老,真是件奇怪的事。”她望著水面,笑了一下,但笑容浮在臉上,像張面具。

  肥魚在水底下咕嚕嚕地吐著泡。

  少女面孔倒映水中,被魚尾割裂成猙獰的碎片。

  已經五十五歲的她,還生著十七歲的樣貌。

  烏黑的頭發,緊致的肌膚,白皙紅潤的臉色,所有的一切,都和過去沒有分別。

  對她來說,昨日便是今日,今日便是明日。

  她的時間,是停滯的。

  就像他的一樣。

  面上笑意漸漸淡去,鐘妙抬起頭,望向謝玄:“對了,我新刻了兩枚閑章,要不要送你一枚?”

  謝玄的手,蓋在眼睛上。

  陽光過于明媚,讓他無法呼吸。

  聽見鐘妙的話,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的她。

  四十七年前的阿妙,還是個八歲的小孩子,生得瘦瘦小小,看上去仿佛只有四五歲。那種瘦小,一看便知道是餓出來的。

  蠟黃的臉,干枯的頭發,全在大聲呼救。

  她很餓,餓得快要死了。

  可屋子里,明明肉香撲鼻。

  謝玄走進去時,一眼便看見了那張歪歪斜斜的木桌。桌子上,擺滿了酒菜。

  冬日里,天氣冷,熱騰騰的菜一上桌,便有滾滾的白煙涌上來。

  正中間的大盆里,是燉得爛爛的羊肉。仔細看,那羊肉又肥又嫩,被切成大大的幾塊,只加了盅清醬,并些蔥頭花椒便煮了。

  但聞上去,羊肉噴香,湯水似乎也十分美味。

  謝玄立在桌后,吸吸鼻子,從里頭聞出了酒香,和桌子上擺著的那壺酒,氣味很像,卻又不一樣。

  這羊肉,原來是用酒煮的。

  難怪聞上去這樣的香,連他都忍不住想吃。

  蜷縮在角落里的小孩子,當然更加忍不住。

  她想吃肉,很想很想。

  可桌上的肉,不是給她吃的。母親,父親,哥哥,人人都可以吃,唯獨她不可以。母親說,因為她生得丑,人又笨,所以根本不配吃肉。

  哥哥也說,家里窮,沒有錢。

  買了肉,當然要先緊著父母和他吃。

  不重要的她,別說肉,就是米也應該少吃些。

  所以她每日,只有一碗稀粥。

  糙米加了水,煮成一大鍋,其實喝的時候,連湯帶水,也挺管飽的。只是飽得快,餓得也快。

  她總是一邊洗衣裳,一邊餓得肚皮咕咕叫。

  有一回,她實在餓得沒力氣了,怎么搓衣裳,都搓不干凈。

  母親走過來,揚手就是一耳光:“供你吃供你喝,連件衣裳也洗不像樣!”

  她一頭栽進水盆里,頭發、衣衫,立刻全濕了。

  母親見狀,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邊上,大聲斥罵了半個時辰才走開。

  那個時候,她心里想,等她長大了,她一定不會叫她的孩子洗衣裳。

  天氣這般冷,她的手都凍壞了。

  紅通通的手指頭,腫脹得像蘿卜一樣。

  她張嘴,輕輕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頭。又癢又疼,難受極了。如果這十根手指頭,真是蘿卜便好了。十根蘿卜吃下去,她一定就不會餓了。

  可桌上的肉,還是好香。

  干裂出血的嘴唇,用力抿了抿。

  小小的阿妙,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眼巴巴望著桌上的菜。

  生得又黑又胖的哥哥,大口吃著肉,湯汁落了滿襟。

  母親不斷給他夾菜,笑呵呵地說,她的兒子不但生得俊,就連吃東西的樣子也像大人物。

  阿妙想,若是讓她吃,她一定看起來更像大人物。

  她不光能大口吃肉,連盆也能一塊兒吃干凈。

  胃里有火在燒。

  阿妙捂住肚子,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立在窗邊的黑衣男人。

  那扇窗子,早就壞了。

  雖然關是關著,但風雪總從外頭鉆進來。

  他站在那,不冷嗎?

  父親和母親也很奇怪,為什么來了客人,卻只是自顧自地吃飯?

  不過,他們家怎么會有這樣的客人?

  阿妙雖然沒有見過有錢的人,但她以為,貴公子應當便是這副模樣。好看的臉,白凈的手,一看就很值錢的衣裳。

  何況,他手里好像還捧著一本書。

  阿妙盯著那本黑色的書,仔細看了看。

  突然,有道目光落到她臉上。

  她連忙把頭埋進臂彎。

  屋子里充斥著咀嚼聲。

  桌上的三個人,吃得滿嘴油光。

  窗邊的謝玄,皺了下眉頭。

  墻角的那個小丫頭,好像看見了他?他垂眸往手里的生死冊看,那上面寫著她的名字——鐘妙。

  血色朱砂痕,筆直地劃過那兩個字。

  她馬上就要死了。

  不出半個時辰,這間屋子里的活人,便全會變成死人。

  謝玄神情冷漠地把生死冊收進懷里。

  這樣的活計,一向是器靈辦的,但他成日呆在渡靈司里,越呆越是乏味,實在閑得發慌,便趕了阿吹去掃地,親自出來。

  沒想到,出來以后,卻更無趣。

  謝玄倚著窗,打了個哈欠。

  桌前的小胖子,忽然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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