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皺皺眉頭,干笑兩聲:“孟公子,你還真信他呀?”
青衫少年點點頭:“我見過他,他說那些話的時候,神色雖然慌張,但身上并無酒氣,并不是吃醉了的模樣。”
“哎,算了算了,瞧你的樣子像是鐵了心,我是勸不動你了。”
店小二聞言擺擺手,讓開路,嘴里嘀咕道:“可你拿不出銀子,還怎么住店?”
眼看對面的少年,就要抬腳往樓梯上去,他略一思忖,又追上去,壓低了聲音道:“孟公子,我家掌柜的,可盯著你那把佩劍呢。”
付不出房錢,便拿寶劍來抵,天經地義。
店小二想起掌柜的先前說過的話,對面前的少年起了兩分憐憫之心:“你剛來的時候,不是說過么,那把劍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遺物……”
已經站到臺階上的孟元吉,聽見“遺物”二字,轉頭向下看了一眼:“不如……你替我問一問掌柜的,劍鞘他要不要?”
店小二愣了愣。
他又道:“只可惜我出來匆忙,沒能多帶兩柄劍,要不然掌柜的喜歡,我賣給他就是了。我娘活著的時候,就喜歡到處搜羅兵器,什么劍啊刀的,不知買了多少回來,家中庫房……”
后面的話,店小二一句也沒有聽進腦子里。
敢情人家這遺物,真就是遺留下來的物件罷了,根本沒有那么重要。
他訕笑了下:“劍鞘是吧孟公子?我回頭見了掌柜的,一定告訴他。”
窄而陳舊的木梯,發出咯吱咯吱的怪聲。
青衫少年面露喜色,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好好,勞你一定告訴他,那劍鞘是大師所制,十分名貴!”
“是、是嗎?大師做的呀。”店小二默默將手抽回來。
一晃神,人已回到樓上客房里。
“要是掌柜的愿意買下劍鞘就好了。”活了十幾年,孟六少爺還是頭一次為錢發愁。他走到窗前,將撿回來的銅板和剩余的放到一起,仔細收好。
十方通道未開,世上沒有妖怪,所有人都是這么告訴他的。
可祖父臨終前,親口同他說,雷州某處極有可能還封印著一只大妖怪。
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繃帶,他重新望向窗外。
夜色淹沒了東市,卻沒能淹沒花香。
晚風里,香氣正在徐徐流淌。
阿妙帶著秋秋,終于見到了西嶺來的花。火一樣的顏色,和西嶺冷冰冰的雪原截然不同。她在花前彎下腰,問攤子的主人,是否愿意將這盆花賣給她。
這樣的花,她從來沒有見過,即便在冊子上也沒有。
周遭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秋秋張開手,護住阿妙。
遠處的角落,黑魆魆的。
忽然,“咔擦”一聲,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來。一個身穿羅衣的少女,扶著墻,慢慢走出黑暗。
那條黑乎乎的小巷子,和她的臉格格不入。
微弱月色下,她的面龐散發出玉石般的冷意。
漆黑長發整齊地垂落在身后,她張開嘴,低低叫了一聲:“見月姐姐。”
倚在墻邊的美艷女子,聞言漫不經心地側過臉,瞥她一眼:“問到了么,愛一個人究竟是什么樣的滋味?”
巷子里安靜得沒有一點呼吸聲。
黑發少女搖了搖頭。
見月嘆口氣道:“不是我說你,你以為你真能問出什么?爹爹放縱你,隨你胡鬧,可你以為他喜歡你這副不聽勸的模樣?”
“雪羅,我的好妹妹,算了吧,不要再折騰了。”她伸出手,牽住昏暗中的少女,“我們回去吧。”
夜風吹過少女冷冷的臉。
有血的味道彌漫開來。
“為什么?”微微仰著頭的雪羅,眼中閃過一絲見月陌生的無措,“為什么他們不肯告訴我?”
見月戳了戳她的手指。
被折斷的無名指,帶來猛烈的痛意,但雪羅臉上的表情卻并沒有什么變化,只有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
見月拿出撕成窄條的棉布,一點點纏上她的手指,口中道:“哪有什么為什么,你明知道,那些愛全是沒有來由的東西。”
雪羅沉默著。
她當然知道,他們對她的愛,是沒有理由的。
這是她的天賦,是她的詛咒,是她生下來便擁有的力量。
愛欲之于人,兇猛而殘酷。
她要做的,只是親他們一口。
可是她還是想知道,為什么。
為什么他們對她的愛,和對人的愛不一樣。她見過那些人看著愛慕之人時的眼神,平靜卻溫柔,不像看她的,瘋狂、迷亂,卻好像沒有一點真心。
哦對了,真心,真心又是什么?
她縮回手,垂在身側,問見月:“你難道就一點也不想知道嗎?”
見月美麗的面孔上,沒有丁點猶豫:“不想。”
她抓住雪羅,拖著她,往亮處走去。河岸邊的樹,在風聲里簌簌地響。見月一邊走,一邊放低了聲音:“這種話,你可不要在大哥和爹爹面前亂說。”
雪羅低著頭,跟在她后面:“大哥會不高興,可父親大人不會因為這種話便生氣的。”
見月忽然停下來,冷笑了一聲:“你難道不記得了,你出生的時候,爹爹都和你說了些什么?”
雪羅側過身,望向河面。
上頭的盞盞浮燈,就像她第一次看見人界的天空時,映入眼簾的星辰。
父親大人背對著她,坐在臺磯上,同她輕聲說:“小七,終有一日,我們會一起回到十方。”
她走過去,學他的樣子,也坐到石頭上:“十方……是什么?”
話音落下,身后傳來大笑聲。
她轉頭去看,見到了一屋子的人。
見月站在人群里,雙手捧著臉,笑著喊:“太好了!是個女孩子!”
父親大人坐在她身旁,也笑了起來:“十方,是我們的家呀。”
他們活著,就是為了回去十方。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重要。什么真心,為什么,都不是她該在乎的東西。
她知道的。
但是知道又有什么用?
雪羅把目光從河燈上收回來,看向見月:“我一點也不在乎十……”話未說完,她已被見月捂住了嘴。
晚風掠過河面。
有細細小小的白色花朵從樹上落下來,像一陣陣的雪粒子。
見月拽著她,將她抵在樹干上:“閉嘴!”
黑發的少女,木著臉,沒有掙扎。
周圍來往的人群,誰也沒有多看她們一眼。好像這樣的場景,并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又好像誰也沒有發現樹下有人在。
見月死死盯著雪羅的眼睛。
那漆黑的眼珠子,似乎透著無情無義的冷。
“小七,你不能再這樣了。”見月松開了她。
更多的“雪”紛紛揚揚灑下來,雪羅白著一張臉沒有言語。
行人匆匆地走過去,又匆匆地走過來。這天下間的人,在她看來,都是一樣的。去了十方,又能有什么不同?那些妖怪,難道便能告訴她答案了嗎?
她轉過臉,看向樹干。
見月無聲透氣。
忽然,有人走了過來。
穿青衣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女孩子,另一個人頭戴帷帽,手里抱著盆烈焰般的紅花。
青衣少女一邊走,一邊說:“小姐,小姐!快把花給我吧,這么沉,還是我來拿吧。”
可她家小姐牢牢抱著花,就是不肯給她,急得她賭咒發誓道:“小姐,秋秋是個什么樣的人你還不知道么?倘若我真的不小心摔了你的花,就讓我、讓我永遠找不到好男人!”
見月“撲哧”一聲笑出來。
面向樹皮的雪羅,聽見她笑,也慢慢把臉轉了回來,皺著眉頭向前看。
頭戴帷帽的姑娘也在笑:“好你個秋秋,總是男人男人的,莫不是想嫁人了?不如我回去便差人給你尋個夫家吧?”
像是心情很好,她的聲音聽上去很雀躍。
她的腳步,看起來也很輕松。
那個名叫秋秋的丫鬟,跟在她邊上,羞紅了臉:“奴婢的姻緣,就不勞小姐您操心了,畢竟您喜歡的是一拳便能打死牛的壯漢……”
“哈哈哈哈哈——”見月笑得眼淚都要冒出來,“雪羅,你聽見了沒有,那人喜歡一拳能打死牛的壯漢!”
她笑個不停。
青衣丫鬟還在說:“奴婢還是喜歡英俊些的小白臉……壯漢吃得多,家用緊張,日子便不好過了……”
見月扶著樹,笑得不能自已。
雪羅皺眉看她,往邊上站了站。
突然,笑聲戛然而止。
見月盯著前方的人,來拉她的手:“雪羅!”
雪羅抽了抽手,沒能抽回來,只好由她拽著:“怎么了?”
見月美艷動人的臉上,眼波流轉:“你看那個人,是不是看見了我們?”
雪羅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頭戴帷帽的女孩子,一張臉隱在紗幕下,從她們的方向看去,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她終于把手抽了回來,蹙著眉頭道:“是你多心了吧?”
見月抬手置于眼前,瞇了瞇眼睛:“是嗎?”方才那個瞬間,她好像的確感覺到了對方的目光。
不過她們隱去氣息站在這,照理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們才對。
正想著,抱著花的主仆二人已經走到她們身旁。
青衣的丫鬟,一邊說話一邊往前走,忽然被身旁的帷帽少女拉了一把。
一個趔趄,她扭頭問:“小姐?”
“仔細看路,要撞上了。”
秋秋扭頭一看,只有樹:“奴婢原就留心看著那棵樹呢!”
空氣一靜。
抱著花的少女,突然加快了腳步:“時辰不早了,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