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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骨肉

  謝遠的尸體倒下來的時候,徐秋白已經回避了明謹的目光,他低頭看,也就能看見謝遠的頭顱跟尸體。

  天空忽然雷鳴電閃,小雨轉大雨,強烈而磅礴。

  他以為自己會拼命猜測謝遠今日所謂的目的,但腦子里一團亂麻,什么也想不起來,只知道手有點抖。

  他想,一定是這么多年的怨恨,蟄伏跟痛苦爆發后的結果。

  無時不刻不想殺掉的人終于死在劍下。

  他非圣人,自然也有心念起伏。

  所以.....

  “阿訊!”謝遠看到剝皮沖過去,面色大變,但來不及了,剝皮已經一腳將謝遠的頭顱踢出去,將它踢入湍急的河流中。

  畢十一等人看到,怒意滔天,但明謹什么也沒說,轉過臉,拉了韁繩,看著被水流翻滾卷走的頭顱,騎馬往下游追去。

  徐秋白想到她剛剛收回那一眼的眼神,手指擰了下韁繩,也跟著追了下去。

  剝皮見狀,眼神陰冷了許多。

  畢十一也跟了上去,但拓澤沒有。

  “過上面,繞過去,把尸身追回來。”拓澤看了一眼對面面帶猙獰愜意的剝皮,往上游去。

  好大一場暴雨,好長一條河段。

  明謹騎馬在暴雨中追趕,那冰冷又急烈的雨滴打在面上,很疼,但心口一片發麻。

  她腦子也很亂,以為可以回憶起最近謝遠的所作所為去辨析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但不能,她什么都想不起來,就只知道她想把他的頭顱帶回家。

  畢十一從后面急追,剛看到明謹所騎的馬匹,卻沒看見人。

  他慌了。

  “少宗!少宗!”

  他看到前面的馬匹上也沒人,兩匹馬沿著水流追趕。

  等畢十一追到馬的時候,暴雨已經停了。

  大地一片濕潤。

  前方,馬兒低頭吃河邊草,而明謹則是坐在大石頭上,渾身都在淌水,微垂頭,發絲落貼,一時遮蔽眉眼,那水啊,凝聚淬滴在發尾,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好像跟她蒼白精致的下巴落下的水滴同步了。

  啪嗒啪嗒,細微,入心。

  但這清洗一遍的天地,看似干凈,卻也有一種攝人的寂靜。

  看到畢十一來后,對岸站在原地很久的徐秋白什么都沒說,上了馬,走了。

  “姑娘,對不起。”

  畢十一跪在前面,低著頭,掩去淚意。

  “不怪你。”明謹的聲音很沙啞。

  “是他吩咐你什么都不要說,被我逼迫不過了再告訴這個地兒的,對嗎?”

  “是。”

  “他要的,只是讓我看見他被徐秋白斬殺。”

  明謹抬頭,看著畢十一,雙目好像也濕漉漉的,血絲密布,問他:“就為了這個嗎?我不懂他,原以為我已經懂了,可現在,我又不懂了。”

  她還沒哭,從來都乖張俊冷的畢十一已經哭了。

  因為愧疚。

  極端的愧疚。

  如果,如果不是他堅持服從命令,早點告知少宗,她趕到,主君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明謹卻是笑了下,身手拭去他的淚。

  “死了就死了吧。”

  “人,總是要死的。”

  畢十一從沒見過這樣的明謹,笑著的,沒哭,卻給人一種絕望極致的....克制。

  她依舊只能克制。

  明謹不再說話,只是看向趕來的拓澤他們。

  大概經過一場死戰,可還是把尸身搶回來了,那尸身在暴雨的洗滌下,斷口處還有血水流淌。

  觸目驚心極致。

  拓澤他們不敢貿然處理,可又不忍心讓明謹自己處理。

  但明謹還是動了。

  她起身,伸出手,蒼白的手指輕輕覆在脖頸的切口處,似輕笑了下,然后道了一句。

  “對不起,父親,我沒能把你的頭顱找回來。”

  因為當她入水追趕后,山洪崩塌,河段水流渾濁,她只能上岸。

  哪怕她想讓自己跟著沉下去,沉下去。

  可是不行。

  拓澤不敢看明謹的神色,等了片刻,聽明謹說:“回都城。”

  “好,我現在就安排人送謝公遺體...”

  “不,我回都城,他不行,送他去另一個地方。”

  拓澤錯愕,抬頭看明謹,卻對上她冷靜極致的眼眸。

  “掩他死訊,留存好尸體。”

  “我需要時間處理好余下的事。”

  “戰爭才剛開始。”

  到現在,她都沒哭。

  山洪壯烈,很快會影響到這邊,如果官道被封,他們很難離開這里。

  所以他們打算離開。

  但明謹忽然朝林子那邊淡淡喊了一句。

  “出來。”

  拓澤一驚,猛然看向林子深處,便見到一個背刀的中年男子。

  拓澤看了此人一眼,高手,這人絕對是高手。

  莫非是主上此前聯系的另一人馬?

  來得好快啊。

  拓澤暗想的時候,卻吃了一大驚,因為明謹說了一句化。

  “我應該喊你烈灼,還是畢一?”

  畢十一震驚,畢一?這就是暗衛之中近乎不存在的畢一?

  原來...原來他早已到了少宗麾下嗎?

  莫非主君很早以前就開始布局?

  那今日...

  后者彎腰,抬手作揖。

  “烈灼是主上您的奴仆,畢一是您父親的奴仆,現在他已死,我就全然是您的奴仆。”

  “七年前你為我所用時已是劍心通明級的高手,到如今你已是一葦渡江級,父親是真的大方,竟將你這樣的人物送到我身邊。”

  “主君當時說:良禽擇木而棲。您值得我追隨。”

  明謹眉目沉定,淡淡道:“他是否必死,我指的是他的身體狀況,是否必死?”

  “是,主君身中沉年劇毒,早在當年的紅石谷,他就差點死了,一夜白發,并非單純因為痛苦。”

  不管拓澤跟畢十一他們多震驚,明謹卻深吸一口氣,看向河段,“是不是有人在我母親....頭顱上做了什么?”

  她太聰明,邏輯推理,再反推。

  抽絲剝繭。

  但也說明她現在已經冷靜下來了。

  很快,也很可怕。

  畢一低頭:“當年,在我們趕到之前,已經有人先一步趕到了紅石谷下毒,夫人的頭顱上早已為人布置了三大秘毒之一的紅綃毒,它無色無味,我們當時都不知道,主君抱著夫人的頭顱待在馬車里,說要將她送回祁連山。”

  “待我們趕到祁連山,主君早已劇毒入體,一夜白發。”

  “但主君不在乎,一心想死在夫人的墓葬跟前,連醫治都不肯,當時,是屬下對他說,他還有一個女兒,他若死了,少宗您也必死。”

  畢一抬起頭,看著明謹,“很多陳年往事,沒人比我更清楚,您若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訴。”

  明謹痛苦闔了眼,再睜開時已是冷然。

  “不,沒有時間了,你馬上護送他們去一個地方,要確保他的尸身交到那人手里。”

  明謹騎馬入城的消息讓都城之人十分驚訝,又密切觀望著。

  謝遠如今還蹤跡難尋,朝廷已發出七八封調令跟追查令,朝廷偵騎也四處巡查,卻不想謝明謹忽然入城。

  此時,她已然換了干凈的衣物,騎馬帶人入城,倒也沒什么人敢攔她,畢竟對方是武道高手,派什么人去都是丟人現眼。

  可這不妨礙昭陽等人在背后議論紛紛。

  蕭季聽到自己妻子在家嘲諷謝家頹勢已顯,這謝明謹日后如何如何,他笑著應對了兩句,轉頭卻若有所思。

  最近謝遠的動作有點大,可極端的大動作之外,又一下子變得死寂,這并不尋常,他怕自己在烏靈的事被挖出來,可他安排隱秘的心腹趕回烏靈調查后,回復的信件卻說謝家并無反應。

  他這才放心些,但也不敢在信里多說,只讓對方盡快回都城匯報。

  但如今謝遠不見蹤跡,謝明謹卻又驟然回都城,是何用意?

  不知道多少朝中耳目之下,明謹站在謝家大門前。

  抬頭看向門匾。

  這一眼,藏了太多的深沉,反顯得空洞。

  云伯見到的就是明謹微仰的目光,他不說話,只帶著仆人靜靜站在那。

  明謹收回目光,看向云伯,只看一眼,她就知道云伯已經被謝遠叮囑過了,后者定然也早有準備,沒準比她更早知道謝遠今日必死。

  服侍了謝家兩代人,這位老者很穩重。

  她的父親,向來是做事先謀人的人物。

  明謹提步走進大門。

  “有人來找我,就說我在忙。”

  “是。”

  明謹進了祠堂,等云伯吩咐好謝家內外,也杜絕其他人來找明謹后,他到了祠堂外,停了片刻,走了進去,對著站在謝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的明謹跪了下去。

  “少宗。”他的聲音有悲愴。

  他知道,當小主人再次歸來,就是主君斃命之日。

  這是主君不久前對他說的話。

  明謹看著牌位,替謝遠找好了位置,卻說:“以前覺得家里的牌位可真是多,小時候記都記不過來。”

  “是,明黛小姐他們經常記哭了,只有明容小姐跟少宗您游刃有余。”

  “明月跟之檁記過嗎?”

  “沒有,他們...主君沒讓他們來過宗祠。”

  謝之檁能進來,還是明謹后來允許的,謝遠也沒說什么。

  “他們溜回來了,躲在家里是嗎?”

  云伯倒也沒想過能瞞過明謹,“是,老奴已讓人看顧好了他們,打算等少宗您的人來,就把他們送走。”

  他是這偌大府邸的管家,當然察覺到了最近人員的變動,也了解明謹的謀算。

  “不用了,我會讓他們自己離開。”

  “明日,把他們都叫過來。”

  云伯本驚訝,但似想到了什么,看著明謹背對他的纖細背影。

  她都知道。

  次日凌晨,被府中暗衛看管著的謝明月跟謝之檁在昨夜已經得知明謹歸來,憋了一晚上,踩著晨時水汽快步前往,走著走著她就要跑起來,卻被謝之檁拽住。

  “都什么時候,你能不能有點樣子?”時隔四年,謝之檁自己褪去許多少年氣,卻備感無奈,因為他的親姐姐多年來毫無長進。

  一貫是這般跳脫嬌憨的樣子。

  寵她的謝明謹走了,來了一個謝明容,表面嚴苛,實際好像也自發代替明謹寵她。

  謝家許多人都看得明白。

  這庶出的謝四小主子如今背景特別硬。

  謝明月甩開他的手,輕哼:“你就會說我,你自己黑眼圈多重沒發現嗎?怕是昨晚激動得一晚上睡不著吧,好歹我睡著了。”

  謝之檁被戳破后繃著臉,冷然道:“自你出生,還有你睡不著的時候?”

  謝明月不理他,但也收斂了步子,不至于失禮。

  “我們這次是逃學歸來的,她定然會生氣,雖說如今家族局面危險,我們不想在外面,可....她一定會再安排我們回去,屆時,你不要反抗。”

  謝之檁諄諄囑咐,明月皺眉,鼻子有些發紅,似忍了忍,但最后還是沒說什么。

  但謝之檁知道她想說的話一定是——她舍不得,舍不得幾個姐姐,舍不得家人。

  可她傲嬌,偏不說這么肉麻的話。

  謝之檁垂下眼,他也舍不得。

  但必須把明月送走,然后他再伺機留下來,畢竟前者是女兒家,留在這里太不安全了。

  這也是二姐姐對明黛她們安排的本因吧。

  蘇玉珠給她帶來的陰影委實太重了。

  不過兩人沒想到在祠堂外,好多人都在,幾房的人,還有一些家族耆老,竟都在,且在議論今日的事。

  他們都覺得可能有謝遠的消息了。

  也沒讓他們久等,很快,云伯喊他們進去。

  得虧了宗祠夠大,這么多人站了都顯得空曠。

  明謹站在宗祠前面,謝家有少宗的規矩,便是家族耆老也不敢倚老賣老,不過都得了位置坐。

  這么多年不見,眾人越發畏懼這個容貌已完全長開了的嫡脈少宗。

  在如此可怕的死寂中,謝明月躍躍欲試,實在忍不住,小聲喚了一句姐姐。

  明謹應該聽到了,所以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

  是的,這么多人,她就看了謝明月一眼,直接開門見山:“多久沒見過你娘親了?”

  世家里面,只有主母才會被稱呼娘親,就算是親娘,也只能以姨娘稱呼。

  但明謹沒這習慣,提起明月之檁兩人的那位生母,她都是這么稱呼的。

  明月沒反應過來,但之檁反應快,下意識抬頭看著明謹,一時迷惑。

  她...為何忽然提起她們的娘親。

  明謹也沒等兩人回應,一招手,云伯就把兩人生母,也就是那位青樓女子麗娘帶進來了。

  麗娘容貌不俗,但有些虛弱跟木訥,這么多年來在謝家如同一個透明人。

  很多人一輩子也沒見過她。

  只今日,她第一次出現眾人跟前。

  進來后,她跪了下來。

  明謹看著她,道:“告訴我,你的一雙兒女,是否我父親骨肉。”

  一句話,滿宗祠的人皆是震驚。

  明月跟之檁如遭雷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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