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如果一葦渡江還建立于踏水過江的人間豪邁之上,那上善若水是一種超凡的意識,人已脫離些許紅塵,漸染了幾分與山海風云同飄渺的境界。
但,終究還是人。
是人就有愛恨嗔癡,殺人與不殺人的執念,拿起屠刀或者放下屠刀的糾結。
明謹在看到對方第一眼的時候,這位戴著奇怪面具的老者是沒有殺意的,但這不代表對方不會殺自己,恰恰相反,曾幾何時,她還未習武之前也曾無殺意之下就殺了人,哪怕不是她動的手,但,克制之下乃為情緒不顯,跟有無殺人情緒無關。
且她認為,對方此時此刻對她應是有極端殺心的。
只是克制。
跟她一樣的克制,所以掩蓋不顯。
同類。
明謹忽然想到。
然后他果然動了,但動的時候,她沒看到他武器,倒是聽到了周邊風聲跟竹葉飄颯聲。
它們像是水里游動的魚,如魚得水,無孔不入。
但明謹在下意識握刀時,卻恍然發覺它不是魚,而是像是纏繞了游魚的水草。
她才是那條被纏繞仿佛要窒息而死的魚。
上善若水的內力可鑄造誅殺游魚的氣境,他還未出手,她便差點死去。
不過....它被破開了。
被飄動且高速旋轉的竹葉鋒刀所刺破,好像一缸池水被戳破了空洞,那糾纏的,窒息的環境瞬時崩潰。
明謹聽到了崩裂且水流濺射的聲音,然后....她閉上了眼,體內內力游走,快速修復此前被上善若水之境所壓制的內力,它為對方臣服,因為差距太大。
而她是不甘且不屈的。
閉目中,她聽到身后竹葉卷動中如飛刀降劈的刀客那衣袍獵獵的聲音。
然后,于閉目的黑暗中,她聽到了這兩位上善若水的高手的氣境碰撞的聲音,這一下,她感覺到自己的衣袍都飄動了。
掠風而卷云,竹葉清而湖泊靜。
有殺機來了。
剝皮看到了可怕的至強者一戰,也看到牽扯其中的明謹內力被崩壓的困境,他在外圍目光閃爍,最終舉起手中的暗器小弩瞄準了她的眉心。
轟!!氣境二重碾壓之下,周遭地面草長卻斷截,碎葉橫飛,連同周遭整個樹林都搖晃旋轉了似的,最終,剝皮看到了自己這邊的老者以碾壓的姿態強勢崩解那斐無道霸道的刀境。
謝明謹周身毫無保護!
然后....嗡!
剝皮出手了。
那淬了劇毒的小箭以瞬眼已至的速度到了明謹的跟前。
但那一瞬間,它晃動了。
小箭因突臨的劍境而崩解碾壓的局面,剝皮驚駭之下往上看去,看到了一個白衣老者,不過對方坦蕩,倒是不用佩戴面具,一身白衣在這青碧之地尤為顯眼,但此前他來的時候,也沒人察覺。
這大概就是上善若水頂級宗師的可怕之處。
不過,現在竟有三個頂級大宗師?饒是剝皮自己都駭然了,而當這位白衣老者跟斐無道聯手.....
局面崩解,剝皮有了逃跑的沖動,但還未等他動身,他的大靠山似笑了下,然后強大內力翻涌而出,竟以一敵二比拼了斐無道跟白衣老者兩個人!
而且更強!
斐無道跟白衣老者兩人震動,在氣境爆破后,再次聯手祭出氣境,但就在這短短光景中,對方猛然襲向明謹。
探手一抓,明謹的脖子就被枯槁手給攥住了。
這個老者的體態秀麗,手掌竟也白皙細膩,手指十分修長,竟如女子一般,只是冰涼。
明謹感覺到了咽喉的溫度,以及對方指腹之下如蛇竄來刺入她脖頸的內力,莫非要誅殺?
不,那內力如同吸舌,刺入咽喉皮膚后就纏住了她體內的氣血跟內力。
竟要憑空吸走她的氣力!!
“海外東瀛吞吸邪術?!”白衣老者跟斐無道吃驚,齊齊瘋狂沖去,但頃刻間,明謹體內的氣血內力精華已被他抽走了不少,并且速度不斷加快。
轟!!斐無道極端憤怒之下祭出刀鋒,而白衣老者站在他身后,拍掌集中內力,兩人聯手之下的刀氣竟擴張,如那長刀擴了四五倍之大,內力刀氣,刀氣凝實如刀。
嗡!一刀轟然劈來,黑衣老者卻只抬了一手,掌心凝聚一層內力,直接空手接刃。
如果是以前,縱然他可以以一敵二,卻也不可能這么強,但因為吞吸了明謹天人之體的內力,竟越強橫了好幾分,甚至還在以可怕的速度增強。
斐無道握刀的雙手已然顫抖,另一邊,明謹的臉龐之上血氣似乎已近蒼白。
剝皮痛快了,真痛快了,但痛快之下也有驚恐。
因為他的大靠山太可怕了,比他曾經想像的要可怕千百倍。
不過只要謝明謹死,他今日就算得償所愿了。
剝皮不自覺露出笑容,卻倏然見到明謹睜開眼。
那一眼,她的瞳孔之下有暗沉的詭光,但黑衣老者吃驚了,猛然抽手。
但來不及了,明謹脖子上引在氣血中的一根毒針已射入他的手臂,并迅即進入他的全身。
只一下,那恐怖的劇毒就蔓延他全身。
黑衣老者身體悶哼了一下,全身的內力瞬間紊亂,比時,斐無道跟白衣老者看準時機,齊力橫掃刀鋒。
那刀鋒橫掃過去,躍出的黑衣老者猛然抽出腰上軟劍。
嗡!!
他被打入一叢竹林,那恐怕的氣勁讓數百根一叢的竹子盡數崩裂斷倒。
但斐無道跟白衣老者也受到了對方飆來劍氣的重創。
齊齊吐血。
兩敗俱傷?
對方的重創絕對比他們強,因為毒。
剝皮看著這一幕心驚肉跳,也做出了他的判斷——自己的大靠山這次就算不死,現在也絕對毫無作戰之力。
但...這里所有人幾乎都重創垂死了。
瞇起眼,剝皮猛然竄出,直接朝著離他最近的謝明謹....
此時,謝明謹脖子鮮血橫流,因為她隱藏了自己體內隱疾之毒,并將之煉凝成毒針,不逼出,卻始終藏在體內,就是了為了以牙還牙。
但現在如此方式,也讓她脖子出了血口,奄奄一息時,剝皮乘機而來。
此時,斐無道跟白衣老者是真沒有能力再去救她了。
“去死吧!!”剝皮面目猙獰,一刀拍向明謹。
奄奄一息的明謹倏然抬頭,剝皮一驚,但....她猛然動了,快如閃電,抬手一掌打在他胸膛。
崩!!直接繃斷他全身筋脈,并點了穴位,讓剝皮既失去武功,又一動不能動。
但明謹一抬頭,看到那黑衣老者已經不見了,估計是逃走了。
回頭,斐無道也昏迷了過去,倒是白衣老者還能堅持一會,他朝明謹看來一眼,明明嘴角含笑,卻是嘆道:“你,讓我刮目相看。”
這條毒蛇蟄伏太深太深,近些年他也才察覺到對方存在,可礙于白衣劍雪樓堅守開國大帝當年立下的規矩,在君王不要求的情況下,不可出手干涉朝政,他始終不能找出對方。
但他沒想到明謹這個后輩如此大膽,如此狠絕,以自己為代價也要重創對方。
明謹放出哨子,通知蟄伏在外圈的拓澤等人前來,一邊上前,在寂靜的竹林里跪在他前面,給他輸內力。
“這般,就不要考慮老頭子我的了。”
“他為了保持我體內氣血內力的活性,不曾斷我后路,只是虛弱些,無妨。”
明謹給自己塞了兩顆丹藥,繼續輸入內力。
“你的脖子封氣脈,可是鬼谷通脈術?”
“是,四年前分別時,琴前輩將它的完整版傳給了我。”
老者面容舒緩,似感慨,“天人之體真的是得天造化,在武學方面天賦太可怕了——要知道我得到它的時候,跟琴丫頭研究了很久,都沒能像你這樣掌握封脈術。不過,你說她傳給你,這也不對,本來,它也是別人給我們的。”
明謹垂眸,低低問:“是他嗎?”
“是,他求過我兩次,也兩次找我,最后一次的時候,把完成的兩段通脈術交給了我們。”
明謹抬頭,“兩次?”
“你其實猜到了...一次,便是你出生那次,他來求我救你,第二次就是四年前,不過,這兩次恐怕也都在別人的算計下。”
明謹面容孤冷,沙啞道:“那人不直接殺我,一來是為了以我來損耗前輩您的根基,讓您多年后也就是如今不是他的對手,二來是為了拿我當種子,孕育成長后再收取成功,以助他突破瓶頸。”
她看得明白,所以才能提前設局。
白衣老者已是十分疲乏,也老邁了許多,輕輕道:“此人,極端可怕,數百年罕見,如今雖受重創,但怕也不死,還不知日后如何隱患,不過能在他武功如此大成之下還重創他根基,已是大成就,此后這些年,他怕是沒法出來作惡了,勢力必然削減大半,可以給君上騰出時間來。其余的,倒也不必強求。”
他是看穿了明謹如今性子極端,怕她強求。
畢竟,她這一生的痛苦都跟對方脫不了干系。
如此痛苦,如此仇恨,己身沒經歷過,何以勸他人寬容?
他沒法勸她放下,只能勸她不要著急。
明謹當然知道這位老者的好意。
說來也奇怪,她失去了本天然可以庇護她、卻被父輩祖輩以及王權跟陰謀摧毀的蝶戀花,但在擁護王權的白衣劍雪樓那兒,卻得到了三代人一致的看護跟好感。
她眼底酸澀,卻低著頭不肯看對方,她怕暴露自己如今不堪的一面,于是說了一句:“前輩,我回不了頭了。”
對方沒應,明謹抬頭才看見對方已疲倦昏迷過去。
明謹看著他,重新自言自語了一句。
“我也沒想過回頭。”
因為就算她回頭了,她失去的也不會再回來了。
拓澤天狗等人來,看到了戰斗之后的慘烈場景。齊齊心悸,但也沒有耽誤功夫,立即安置好了斐無道跟劍雪樓老祖。
但他們沒有離開這里。
明謹捂著絲巾,擦拭脖子上的血,走到面目猙獰的剝皮面前。
剝皮知道自己是階下囚,他不愿意讓她嘲諷自己,所以先下手為強。
“謝明謹,你果然厲害,不過即便如此,你也救不會謝明黛了,說來也可笑,你自持的道義,壓制著虛偽冷漠的天性,卻終究讓謝明黛死在了你自己手里,是不是覺得很痛苦?”
明謹看了他一眼,給了天狗一個眼神。
天狗上前,捏住他下巴,直接拔了他的舌頭。
剝皮痛苦之下,嘴巴流淌出鮮血,但不止。
明謹跟他面對面,輕輕道:“當年,我曾祖父時期,發生了幾個世家聯合謀反刺君之事,皇后當場死去,景帝憎恨之下,認為是世家之亂,也為了分裂世家,讓我曾祖父親自帶人調查諸世家,司徒家牽連其中,被滅了族,你是生還者。”
剝皮瞳孔血絲密布,如同惡鬼一般盯著她,但明謹輕描淡寫繼續道:“如果是以前,你與我說明這些,我或許還會在意你家是真的參與其中,還是被牽連的無辜,我或許對你有愧疚之意,但現在,我發現不重要了。”
剝皮瞳孔顫抖。
明謹靠近,緩緩道:“是你,讓我明白了什么叫凡人,凡人皆自私,皆不能超脫厭憎,能讓是非道德凌駕于血仇的,那是圣人。”
“阿黛的死,讓我明白原來我不是圣人。”
“既非圣人,那就成魔吧。”
然后她一笑,抬手,手指輕輕一指那墳塋。
天狗便帶著下屬們活生生掘開司徒家的墳地,剝皮痛苦,嘴巴發出撕嚎,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也死不了,只能被定在那兒,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親骸骨被掘墳挖骸骨。
骸骨弄出來后,堆了一起,可這還不算,剝皮看到李青玥被帶了出來,還有...幾人抬著的棺木。
棺木,壓在這些骸骨之上。
剝皮忽然發現明謹要做什么,他幾乎癲狂,但這次他動了,因為拓澤把他捆了起來,綁上了樹枝...
連同李青玥一起,兩個人都被困在骸骨堆邊上,被干柴壓著。
一桶桶的油拿了出來。
拓澤跟天狗等人覺得可笑,這兩個人,何其極端,也曾虐害他人不知錯處,一味想著自己的無辜,卻又難以忍受當自己被殘害時的痛苦。
其實也不是多可怕的邪人。
面對痛,面對死,他們痛苦畏懼的樣子何其可笑。
可當初...明黛是怎么樣的?
她是在什么樣的過程中痛苦死去的?
最后尸體變成那樣...明謹甚至無法將她帶回都城。
因為那樣會讓她的父母兄長乃至其他親人崩潰。
甚至十有八九——她那位柔弱的嬸嬸會自盡。
明謹太懂了,所以她只能選擇今日這樣的結果。
更重要的是....明黛的尸身保存不了多久了,她身上有蠱毒。
被封住嘴巴的李青玥嗚咽哭泣,可明謹毫無動容,只是在眾人把油潑濺上去后,她拿了火把點燃,走到兩人邊上,說:“我們家的阿黛自小燦若驕陽,心無半點黑暗,她這一生都沒吃過什么苦,可如今,我謝家也不干凈了,配不上她。天地之間,竟仿佛找不到可以讓她安息之地了。”
“幸好上古有法,若自身無暇,不容于這天地者,不若燒干凈了,與這天地同壽....”
“年少的時候,我們讀過這些典籍,先生覺得不正,不讓討論,但她說這樣挺好,其實人死了,尸體終究要腐爛,血肉難看,還不如燒了,反正也不會痛。”
她一邊說,一邊點燃....
痛苦的是剝皮兩人。
當沖高的火焰煌煌而起,明謹對著棺槨里的謝明黛輕輕說著:“我希望,你下一輩子,能如鳳凰涅槃一樣,翱翔于天際。”
她看著,眼中似含淚,又似是燃燒的火焰。
心中輕輕道:哪怕你這個不好的姐姐已成妖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