倧王褚赫伙同朝廷武將跟一些官員謀反,且宗室內還不知都有誰參與,但當前拿下或者斬殺已是不小的規模,只是朝野內外也都知道仲帝昏迷不行,太醫院掌院夜宿宮廷,通宵達旦,最后傳出的消息似乎悅人,但敏銳且老道的朝臣都預感不妙——恐怕仲帝的病癥不容樂觀,宮內不允許這種情況泄露出來,以免造成國家恐慌。
那么,現在執掌宮廷的應該是宗室的尊長殊王,翎妃,抑或太子一脈。
風雨欲來。
曾經被公認為寵妃且屢屢凌駕于前皇后尊嚴的翎妃不止一次慶幸自謝明謹進宮她就失寵的事實。
因為這樣一來,很多風口浪尖上的事就輪不到她了,可當仲帝倒下垂死,宮廷被宗室把持,她還是感覺到恐慌,她有預感,如果這一切沒有轉機,她最后的下場絕對會很慘。
十有八九要被滅口,雖然她自覺什么都不知道啊。
翎妃覺得自己特無辜,又特不想死,就暗戳戳想要聯系坤寧宮的人,卻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坤寧宮的宮人都被關了起來。
也就是說,這一次變故針對的不僅僅是仲帝,其實也在提防謝明謹。
“聽說皇后娘娘已在邊疆遇險,重傷垂死,這...”翎妃宮里的人也有些慌。
若是為了爭寵,皇后與寵妃自然是生死對頭,可如果涉及到生死,那對頭也得聯手。
額,也沒有聯手的資格,就是抱大腿吧。
“你知道嗎,我這輩子第一次這么希望一個女人趕回來救我。”姿容傾城的翎妃這兩天分外憔悴,但這番話還是讓貼身宮人無語。
娘娘,您跟皇后娘娘關系一般啊,人家都不帶搭理你的。
就算人家回來,也不是來救你的,不過,真的能回來嗎?
“不好了,不好了!”
兩人正說話,外面忽然來了匆忙的報危。
仲帝又吐血了。
王族宗室云集,也只有少數人不在,當前為王族尊長的殊王跪在太子后面,并無僭越之意,姚遠跪在不遠處,他認真而安靜地看著太子。
太子面上卻滿是對仲帝的憂慮,見掌院給仲帝用了藥,匆匆詢問,掌院無奈,只能回稟這是世上最可怕的劇毒,連他都查不出來,只能盡力用寶物藥性吊著命。
“君上可能清醒?”殊王問。
掌院搖搖頭,“很難,劇毒已入五臟六腑,回稟殿下,臣下...已是黔驢技窮。”
殊王沉默,看著太子,重新跪下了。
“請太子殿下擔當。”
太子一怔,看到許多宗室朝他跪下來,不知為何,他下意識看向了姚遠,看到了陪伴他長大的老者微微笑著朝他頷首,仿佛贊許,仿佛鼓勵。
“我...父王還有轉機,只要母后歸來,眼下還請諸位值守門庭,不要出任何動亂,當下以國家大局為重。”
“我也會親自守在父王面前,等他醒來。”
太子氣質素來冷冽,如荒漠中的白楊孤冷,但也堅毅,目光所過,許多宗室雖錯愕且不滿,但目光閃爍之下也不敢與之對視,齊齊低頭應下。
姚遠微微皺眉,但似有感傷,最終沒說什么。
那個女人還能回來么?
那樣的重傷...蘇太宰可是為此耗費了精力才折損她的氣血。
“即便如此,國不可無主,君上昏迷不醒,藥石罔顧,邊疆戰事未見好轉,當下朝堂還是需要一個監國之主,還請太子...”
殊王主動懇請,姚遠似乎察覺到什么,隱入邊角,離開了這間藥味濃郁的屋子。
他的身影極快,很快就出現在了中庭宮門前。
他看到了一個人。
仗劍而立的明謹,站在中庭之處,正靜靜看著他。
“你,果然還是回來了。”
此地早已無人,大概是被她的人給帶走了。
空曠寂寥。
“讓姚前輩失望了?”
“擔不起這個稱呼,只是一個連男人都不算的閹人而已。”
姚遠乍一看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既沒有蘇吾君那年老卻依舊風華絕代的氣度,亦無褚謝眾人不甘于平庸的風度,他卻是平靜的。
“我以為就算你贏了,也會記著當年霖州城被屠城一事,為了雪謝青給謝家帶來的家族之恥而帶兵突進同樣屠大荒一城。”
姚遠在宮中數十年,亦是能洞察人心的可怕人物,他看出了明謹內心的煉獄跟偏執。
“將來的事,何其長遠,不必急于一時,不過姚前輩這些年一邊服侍君上,一邊又跟蘇吾君保持多年前于紅石谷一戰的情誼,如此多情,真是難得。”
姚遠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必激我,是我的,我不會否認,紅石谷之事乃我師傅跟蘇吾君聯手之事。”
明謹微笑:“但你參與了獵殺簡無涯,以及滅他托子之友滿門之事。”
姚遠形容大變,呼吸都有些亂了,雙手之上血氣翻涌。
“煉血之術,一脈相承,蘇吾君果然不做沒有準備的事,雖累了,不留戀人世,卻也想禍亂人間,所以提前把自己的一部分氣血轉移給你,我想,你現在應該比此前的他更強一些。”
姚遠沙啞道:“但我依舊沒有把握。”
“我知道,所以你謀劃這些的最好打算就是將太子扶持上位,就算我回來,就算你不是對手,最后...我也可能會留手。”
姚遠閉上眼,再睜開,沙啞道:“動手吧。”
他動了,明謹也拔劍了。
隔著三殿門,屋內依舊藥味濃郁,殊王等人也在懇請太子上位監國。
太子不是一個蠢笨之人,事實上,他很聰明,他敏銳察覺到了最近都城宮廷的變化,有一只手在推著他往前走。
沒有惡意,但充滿血腥。
他皺眉,正要說話,忽然,所有人都聽到了宮內遠處不知道哪里傳來的劇烈動靜,似乎是建筑坍塌之聲。
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似乎...似乎不久前才聽過。
那一夜,那一戰。
今日重演!
“母后回來了!”太子眉眼舒展,剛一喜,卻又見殿門被封鎖了。
“殿下,還請先不要出去,待危機解除了再出去。”
太子看向一身血氣的莊無血,此人是一匹狼,沒有感情。
太子一驚,看向遠方,拳頭不由攥緊。
跟她廝殺的人...是誰?
也不知多久,他們聽到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一步一步。
所有人都心頭抽緊,包括殊王,他們死死盯著大門口,看到了漸顯的玄墨鎏金纖細長影。
以及那把腰上佩懸的長劍。
曾出鞘,又入鞘,說明廝殺已結束。
但她一身血氣,尤其帶著冷練的血性。
戰場殺出的煞氣早已沉甸,變成了融緩的平靜血液。
流淌著,流淌著,散發著血氣。
殊王忽然皺眉。
敗了。
一敗涂地。
坍塌宮墻下,姚遠的尸體被拖走時,他的衣服因為磨蹭而掉下一塊發黃的絹帕。
多年了,始終貼身帶著,不肯沾染血腥。
今日,它落地,留有一抹心口滲出的血跡。
他始終沒能告訴那個白衣勝雪的溫柔女子,他是當年被她隨手救下的年輕乞兒。
因為再見時,他已為最卑微的閹人。
而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簡無涯,為此承受封印。
嫉妒是人的天性。
自卑是人的懦弱。
這么多年來...他無所求,只為了那個眉眼間跟她總有幾分相似的孩子。
他很好,骨子里像極了他的父母。
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在找自己。
姚遠不知是自己是該絕望還是歡喜,被擊潰奄奄一息之前,曾對明謹嘶聲求了一句,“別傷害他,他是...”
“我知道。”
真正確定對方知道,姚遠這才放心,而后放棄掙扎,安靜死去。
她一定是被謝明謹留在了邊疆了吧。
以此絕他最后一次的妄想,以報復當年他放縱自己跟蘇吾君放縱作惡的猖獗。
這寥寥的一生啊,終究不能再見她一面。
琴白衣。
明謹一來,所有宗室都顫抖了,噤若寒蟬,太醫院掌院其實松了口氣,他歷經三朝,什么場面沒見過,也已洞悉到一些隱秘,但為了保合家安危,也只能恪守本分,能不管的絕不管。
“參見娘娘。”
掌院跪下去的時候,明謹微抬手,莊無血等人就收了武器,與之對峙的禁軍也收了佩刀。
她跟站在門口的太子目光對上,太子有些失神,大概想到了什么,又不明。
她只淡淡一句,“過來。”
她擦肩而過,太子回頭看她。
最終跟了過去,跪在了榻前。
明謹走到床邊,坐在了宮人推過來的椅子上,看著容色枯槁的仲帝,她看了好一會,目光幽深,卻不說話。
這種沉默讓人畏懼。
太子近距離看到了她的沉默。
像是一座遙遠而無法抵達的峻山。
片刻,明謹伸手,手指點在了仲帝的手腕上,輸入內力。
“喊百官來。”
言太傅等官員匆匆入宮,跪滿了整個內屋外屋,他們等了很久,又似乎沒多久。
仲帝終于睜開眼,看著她,有些失神,卻是笑了,“你還是回來了。”
“我回來,也不一定是好事。”明謹聲音薄冷而沙啞。
“人生在世,不能追究太多的,否則太累了。”仲帝也不知在說她,還是在說自己。
“那你累了嗎?”明謹問他。
“我不追究,只是強求。”
明謹不說話。
仲帝看著她的眉眼,看到了她垂眸之下的冰冷。
他闔眸,轉過臉,看著外面跪了一地的人,喚了言太傅過來,委托他執掌閣部,托付朝堂政領,“至于國家將來,聽皇后的,她要如何便如何。”
太子一怔,但沉默著。
眾人錯愕,尤其宗室的人分外動亂,大聲呼喊質疑。在這樣的混亂中,仲帝忽然笑了,“喂,謝大丫。”
滿屋子的宗室權貴跟臣子又都驚住了,茫然無措。
這誰?
太子也錯愕,抬頭違背禮節看向自己的父王母后。
他看到了一人在笑,一人無笑,卻是發怔。
明謹怔著,轉頭看仲帝,對上他含笑如清雅單純少年郎的雙目。
“我說啦,你如果回來,我一定告訴你一個我最大的秘密。”
“你能不能湊過來點。”
明謹似遲疑,但最終還是在眾目睽睽下靠近他,然后,聽到仲帝在自己耳邊說:“你是我這一生唯一的妄想。”
“但是,我不會道歉。”
這是他最后的偏執。
發絲微微垂,略遮掩了眼眸,明謹沒說話,只是重新坐了回去,倚靠著椅背,靜靜瞧著他。
她的思緒回到了那古老的院子,二樓窗戶。
她發現了的,在那里可以看到她的住所,她最喜歡玩鬧的地方。
她放風箏的地方。
她跟褚律曾經最純真開心的地方。
有另一個囚犯曾經被關押在那,總是偷偷望著。
仲帝也看著她,毒性攀爬全身,蔓延到他的面家,他最終閉眼,只是手指最終揪住了她的一片衣角。
君王崩逝。
卻是無人敢哭,因為明謹面無表情坐在那。
他們都在想仲帝最后留下的話是什么意思——國家將來,她說了算?
她會說什么?
“君上如此違逆正統,恐是已被妖女...”
明謹等著他們把這些話說完罵完,等著他們在猖獗的憤怒中最終因為更強烈的恐懼而跪下痛苦,也等著殊王最終開口。
“您待如何?”
明謹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宗室,勾結蘇吾君遺留之人霍亂宮闈,毒害君王。”
“除了太子,其余的。”
“殺!”
太子猛然抬頭,眼中最終暴雨傾盆。
百官被拖走,宗室被生生屠殺在屋中,除了太子一個褚姓人,一個不留。
血流遍地,尸身累積。
有官員駭然,想阻止,但被言太傅的人拉住了。
“太傅,您...”
言太傅冷然道:“西郊大營參與叛亂,救駕時,南郊大營調遣守門,本是姚遠跟殊王的人,但卻讓她的人入宮城而無警示,這意味著什么你們不知道?”
眾官員一窒。
意味著南郊大營是三姓家仆,表面上服從君王,暗地里被姚遠跟殊王拉攏,但背后卻是她安排的人。
“那君上!!?”
“君上知道。”言太傅深深嘆氣。
自謝明謹殺蘇吾君而不死那一天起,她就已經脫離所有人掌控了。
何況,自她愿意走進這座宮廷開始,她跟君王就做了最大的交易。
他要她這個人。
她要這天下跟所有褚氏人的命。
當然,也包括他的命。
一座宮廷,一次無言無契約的協議,顛覆一個三百年的王朝。
成就了她最終的宿命。
殺戮之后,屋子血氣濃烈中,明謹彎身,貼近了已經開始轉冷的仲帝尸體耳畔說:“再見,二狗子。”
只是要一個她,他放縱權力,謀略深沉,誘引廝殺,讓一些人成為當中的犧牲品,最終形成她不得不進宮的局勢。
這是他的局,他不肯回頭。
她也不能。
明謹低下頭,落下淚。
“我們誰都不無辜,所以誰也別想得到救贖。”
等明謹收斂淚意,起身,走出這間屋子,她已是這昭國最至高無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