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季節的晚風清爽怡人。觀景亭四角掛了燈籠,蘇默和元秋正在用晚膳。
原本兩人只是午膳一起吃,但因為蘇默身邊伺候的人都不在,他又隨時可能發病,元秋便打算之后都叫他過來,免得人出事也不知道。
“要不我派一個丫鬟過去蒼松居?”元秋突然問。
蘇默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不要。”
元秋輕嘆,“那要不,在阿福回來之前,你暫時住觀瀾院吧?”
蘇默怔了一下,見元秋目光澄明清澈,透著幾分關切,并無其他。
“是,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怕我喜歡上你。我發誓,絕對沒有那個意思。畢竟你身體不好,一個人住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這樣太不厚道了,小阿福回來肯定會批評我的。”元秋對蘇默解釋。
蘇默斂眸,掩去眼底的一絲笑意,聲音仍是清冷淡漠的,“于我而言,用膳方便許多。但你娘若是知道,定會動怒。”
元秋想了想說,“雖然這是很有可能的,不過我會跟我娘解釋。我娘那么善良的人,知道是我主動提出讓你留下的,就不會為難你的,頂多審問我,我早習慣了。”
“好吧,如果你堅持的話。”蘇默的聲音帶著幾分不情不愿,讓元秋很想打他。
但蘇默心里,其實有點小雀躍。
他想,元秋不介意,那就沒關系吧。反正他偷偷喜歡她,也不會讓她知道。住在一個院子里,他之前想都沒想過,卻在元秋提出的時候就忍不住期待起來。
就在蘇默準備起身回去拿他的被褥時,柳仲出現在觀瀾院門口。
“師父來了,晚膳吃過了嗎?”元秋連忙起身迎上去。
柳仲神色有些憔悴,點點頭,視線落在蘇默身上,又皺了眉。
元秋讓柳仲再次給蘇默把脈,蘇默也沒拒絕。
“昨夜秋兒為你施針,只是暫時緩解你的昏迷,讓你早點醒過來,對你體內的毒并無效果。”柳仲深深嘆氣。
元秋一臉無辜,她如今對毒術的了解如果能把蘇默救回來的話,那太陽得打西邊兒出來。
醫術是一門龐大而復雜的學問,需要全面系統的理論基礎和豐富的實踐經驗才能成為真正厲害的醫者。
元秋前世學的外科,來到這邊之后從頭開始學中醫,雖然算是有一定的基礎,但仍然有很長的路要走。
當然,元秋是在拿自己的短處跟別人擅長的相比,自然仍是個學徒。但若是從她擅長的救人方式來看的話,柳仲也會如起初那樣,稱她一句神醫。
只是元秋對自己的要求不止于此罷了。
可蘇默只剩下三個月,元秋暫時尚未找到學習毒術的機會,真幫不上忙。
蘇默看到了元秋的神色,其實有些猜不透元秋在想什么。明明,她有些十分厲害的“招”,別人都不會,連剖腹取子都敢。但在醫術方面似乎又真是從頭學的。
蘇默有些好奇元秋在林家村的時候,碰上過什么樣的奇人,讓她的醫術和武功底子都有些矛盾。
柳仲的話拉回蘇默的思緒,“你能告訴老夫,你的毒是怎么中的嗎?”
“蘇天仙,老實交代,如果你不想讓我知道,我可以回避。”元秋看著蘇默說。
蘇默微微搖頭,“無妨。是從我記事起,十年里,每日喝的茶中下的毒,量都很少,起初不知道,后來會突然吐血,昏倒。”
元秋心中震驚。被下毒的時候蘇默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誰這么恨他?
很快,元秋就猜到了答案。除了當今南詔國的皇帝蘇禛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可能。蘇默身在南詔皇室,其他人也做不到這樣的事。
“你娘呢?她知道嗎?”元秋問了跟容嵐一樣的問題。因為她不能理解,明明蘇默有母親,為何沒有護著他?
蘇默面色平靜,“茶是我娘親手給我泡的。”
元秋狠狠蹙眉,“還是人嗎?”
虎毒不食子,可人毒起來,連親生骨肉都不放過。
再提梅素心,蘇默心中很平靜。但元秋為他憤慨,讓他覺得,雖然元秋沒有喜歡他,但似乎真的把他當了朋友,這個小丫頭很善良。
柳仲嘆氣,“老夫寫了個方子,多少能壓制毒發,緩解你的痛苦,但對你的性命,實在無能為力。只是這方子上有幾味藥頗難尋,你自己想想辦法吧。”
柳仲那里沒有,一開始他想過要不要請段嶸幫忙,因為段家做藥材生意。但最后柳仲還是決定把藥方交給蘇默,讓他自己來選擇,如果他需要幫忙,讓他求元秋去。
因為柳仲雖然知道蘇默不簡單,卻也真不了解他的底細。他只是作為元秋的師父,被容嵐請來幫忙的。
蘇默接過藥方看了看,跟他曾經得到的一個方子有些相似,這樣的藥他吃過幾年,可以壓制毒發,讓他不至于突然昏迷,但減輕痛苦對他而言無意義,他天生就沒有痛覺。
最后一顆藥,在林家村的時候,蘇默給元秋服下,才保住她的性命。
之后蘇默也沒讓人再尋藥材做這種藥,因為對他的效果越來越小,他當時已經放棄了。
其實,就在這半年里,蘇默多次昏迷,元秋并不知道。
“多謝。”蘇默并未多說什么,他知道柳仲盡力了。
手中的藥方突然被元秋拿走,她認真看過之后說,“我請爺爺幫忙看能不能找到吧。”
話落,元秋看著蘇默說,“你不必有心理負擔,可以拿寶貝跟我換。”
“你就是想要我手里的寶貝。”蘇默唇角笑意一閃而逝,夜色完美掩護,元秋和柳仲都沒看到。
“反正你死了,小阿福追隨我,那些寶貝就都是我的了。”元秋懟回去,“哦對,我是你的妻子,本來你死了,你的一切都歸我。”
我是你的妻子……蘇默心潮涌動。他知道,元秋想說的是,“我是你名義上的妻子”,只是因為柳仲在,說得沒有那么直白。
但明白自己的心意后,蘇默再聽元秋的話,總是忍不住會多想。
即便元秋只把他當名義上的丈夫,可到底,他也是元秋的丈夫。只是想到這里,便讓蘇默心中愉悅。
柳仲聽著蘇默和元秋的對話,不由扶額。他也不懂自己的小徒弟為何要當寡婦了并不見難過,為何說著等蘇默死了一切歸她,打算做的卻是想要幫蘇默找藥材,想幫他活著……
“我先回去了。”柳仲起身。
“我去送師父。”元秋把藥方折起來拿在手中,吩咐紅苓備馬。
元秋扶著柳仲往外走,突然又回頭,對蘇默說,“你自己把東西拿過來,我讓紅苓把客房收拾好了。”
“哦。”蘇默輕輕頷首。
燈籠的光照在蘇默蒼白的臉上,多了幾分溫柔的暖意,元秋竟然覺得他點頭這一下好乖的樣子……
錯覺。元秋搖搖頭,陪著柳仲走出了觀瀾院。
蘇默也起身往外走,到了元秋看不見的地方,便轉了方向,暗中朝著大門口去了。
柳仲坐車,元秋騎馬,師徒倆在夜色之中往柳家去。
蘇默在暗處,默默地跟著,目光一直追隨著馬背上那道纖細的身影。
到柳家大門外,柳仲下車,又招手讓元秋下馬,他有話要說。
蘇默悄悄靠近,就聽到柳仲拉著元秋到旁邊,語重心長地問,“你跟那個快死了的臭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死了的臭小子蘇默嘴角抽了一下,突然覺得他名義上的岳母容嵐溫柔大氣又親切……
“我們什么事都沒有。他早知道自己快死了,也算有良心,沒有禍害我。”元秋搖頭,“師父放心吧,我心里有數。”
“那就好那就好,我昨夜回來,一直為你揪著心。畢竟那小子長成那副妖孽樣子,萬一你真看上他,等他走了,你如何能承受啊!”柳仲嘆氣。
“他也就是長了一副好皮囊,其實脾氣壞得很,師父都不知道我多少次想要打他,因為打不過只能忍住了。”元秋吐槽蘇默。
蘇默豎著耳朵,也沒聽到元秋打噴嚏,全是真心話。
蘇默默默地捂住嘴,避免自己笑出聲來。原來他之前每次懟元秋的時候,元秋都在心里揍他啊,真可愛……
柳仲聞言,哭笑不得,又嘆了一口氣,“那小子也是個苦命的,其實如果有個人還活著,興許能救他,但那人三年前過世了。”
元秋好奇,“什么人?”
“南詔國的謝寅。他醫毒雙絕,是真正的神醫,比為師厲害多了。為師前些年一直想要去拜見謝神醫,可無奈離不開萬安城,如今也沒機會了。”柳仲神色遺憾。
“他有后人嗎?”元秋問。
“有一個孫子和一個孫女,是孫女繼承了他的衣缽,但才不過才十幾歲的年紀,已被南詔皇室招攬了,在南詔做女醫。”柳仲搖頭。
元秋明白柳仲的意思。那謝家姑娘年紀小,本身醫術超越她爺爺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偏還效命于南詔皇室,根本不可能幫蘇默。
“師父快進去吧,我改日再來。”元秋話落,看著柳仲進門,她利落地翻身上馬。
蘇默暗中跟著元秋往回走,很快就發現元秋走的并不是回南安王府的路。
直到元秋勒住馬韁,停在一個大宅門口,蘇默看著夜色之中的段府牌匾,眸光都柔了三分。
段云鶴外出應酬還沒回來,只段嶸在家。
見元秋這個時候過來,段嶸很意外,還以為出了什么事。
“爺爺,幫個忙。”元秋開門見山,“我想要這張方子上的藥材。”
段嶸接過去看了一眼,他也不懂,但爽快點頭,“好。”
“小云弟弟總不在家,爺爺到我那兒住吧。”元秋再次提出讓段嶸去跟她同住。
段嶸仍是拒絕了,“云鶴夜里都會回來的,我就不去打擾你了。”
段嶸就這一個孫子,很是寶貝,便是段云鶴不在家,他也會在家里等著。
而段嶸正是知道元秋廚藝好,又很孝順,才不愿到南安王府去。元秋那么忙,若他去了,元秋還得惦記著陪他,給他做飯。
如今他白天到柳家去坐坐,還有小娃可以抱,有老伙計一起喝酒聊天,挺好的。
元秋也沒多留,要走的時候段嶸執意去送她。
因為段嶸在,蘇默怕被發現,離得遠了些,中途離開,先一步回了南安王府。
一來段嶸可以保護元秋,二來蘇默還要早點回去把他的被褥搬到觀瀾院去。
元秋對蘇默的行為一無所知。等她回到觀瀾院的時候,蘇默已經把客房的床鋪好,坐在窗邊看書了。
見到元秋進門,蘇默抬頭,神色淡淡地收回視線,把窗戶關上,隔絕了元秋的視線,然后才發現,他的書,一直是拿反的……他關窗戶,本也是為了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要被元秋發現……
“蘇天仙,吃宵夜嗎?”元秋站在門外問道。
蘇默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不必了。”他愛元秋做的食物,但不想讓她那么辛苦。
“廚房有熱水,要用自己取,不要使喚我的丫鬟。”元秋說。
蘇默沒想使喚誰,事實上除了總是被阿福和元秋掛在嘴邊的紅苓之外,另外三個小丫鬟,蘇默都分不清誰是誰……
蘇默在元秋隔壁的房間躺下,微微舒了一口氣,覺得很神奇,似乎一夜之間,他的人生都變得不一樣了,冰冷的心漸漸有了熱度。
五感敏銳的蘇默突然聽到隔壁傳來的水聲,還有紅苓隱隱約約的聲音,“小姐,水溫怎么樣?”
“正好,你出去吧,我泡一會兒。”元秋的聲音透著慵懶。
想到元秋正在做什么,蘇默的耳根又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