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元秋早已進入夢鄉。
門外傳來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主子,司徒纓已殺了姬慕容。”
“嗯。”靠坐在床邊的蘇默神色絲毫不見意外,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的醫書,低聲吩咐,“把尸體扔去亂葬崗,處理干凈。”
腳步聲漸漸遠去,蘇默在元秋身旁躺下,看著她恬靜溫柔的睡顏,眸中染上了化不開的暖意。
這段日子日夜相守,跟元秋一起看著孩子在她肚子里一點一點長大的感覺,每每都讓蘇默覺得奇妙到難以言喻。他太感恩如今擁有的一切,也太想守護這一切,不容許任何人破壞。
因此,就算元秋沒有授意司徒纓去報仇,蘇默也不會讓姬慕容活過明日,以免留下后患,專門交代處理干凈,就是連全尸都不要留的意思。對人需要遵守承諾,對畜生根本不必。
但蘇默知道,元秋善良卻并不心軟,處事果決,他們之間自有一份不必言說的默契在。
蘇默輕輕抱住元秋,剛閉上眼睛,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主子,青雷從西遼傳信回來。”
雖然不希望打擾元秋休息,但正事要緊,蘇默和元秋都要求過屬下,一旦有消息立即稟報,不管是白天黑夜。
蘇默又起身,小心翼翼地下床,穿好鞋襪,放下床幔,走過來輕輕打開門,外面的屬下呈遞過來一封信。
蘇默擺擺手,屬下便消失在夜色中。
他把門關好,轉身到桌邊坐下。燭光昏黃,蘇默看到信上的內容,眸光倏然一凝!
因為司徒纓母子趕路速度比較慢,所以他們才剛到容家,青雷從西遼萬安城傳回來的信也到了。
而在這封信中,青雷告訴蘇默他們抓到了謝凡,這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是第二件事,謝凡自稱他是容嵐的侄兒。
青雷在信中詳細寫了姚遠一家的遭遇,和抓住謝凡的經過,以及謝凡如何供述他自稱的身世。
蘇默看著信,若有所思。
容嵐只有一個親侄兒,那就是她兄長當年留下的遺孤容元風,被容昊救走,帶去青陽城,險些被姬暽殺死,后來成了青陽城鐵匠鋪子家的孩子,也就是蘇默好不容易找到帶回來的林松。
蘇默非常確定,林松就是容元風,這一點毋庸置疑。
突然又冒出來一個自稱容嵐侄兒的人,且謝凡聲稱的身份也是容元風,而不是容家或許存在的流落在外的其他孩子。
要么,是謝凡編故事,虛張聲勢。
要么,是謝凡誤以為他是容元風。
前者不太可能。青雷尚且不知道謝凡屠殺馮家滿門的事,但蘇默知道。結合謝凡這段日子囂張瘋狂的舉動,很難讓人不懷疑他有了什么倚仗。如果說他自認為是容家子,就可以解釋他為何實力那么普通,行事卻那樣張狂,因為有恃無恐。就像當初想要冒充容元風的姬慕容一樣,覺得不論做了什么,容家人都不會動他。
而后者,是有可能的。但又不存在謝凡真是容元風的可能性,如果謝老神醫當年天牢換子之事為真,那么蘇默認為謝凡有可能是容昊的兒子,但謝老神醫都未必知道他帶走的并不是容嵐的親侄兒。
蘇默是自小就認識謝凡的,因為他們都在南詔國皇城長大。雖然蘇默并沒有出宮的自由,但謝寅經常出入皇宮,很多時候都帶著謝靜語和謝凡。謝鏡辭倒是不常進宮,因為他對醫術沒有興趣,也從來都不喜歡規矩太多的地方。
據蘇默所知,謝凡是五歲的時候才被謝寅帶回家的,那個時候距離容家出事已經過去了四年,但謝凡的年齡是可以對得上的。如果說謝寅為了避免被懷疑,先將謝凡藏了四年,才把他帶到身邊,不無可能。
蘇默沒見過容昊夫婦,就連容嵐都不知道容昊的妻子長得什么模樣,因此也很難推斷他們的兒子會長成什么樣。本身孩子長得像父母這件事,就不是絕對明顯的。
謝凡身量不算高,容貌平庸,從外貌上不能排除他是容昊兒子的可能性。
那么問題又回到了當初姬慕容冒充容元風的那個時期,同樣的局面:如果一個容家后人是個人渣,該如何面對?
蘇默覺得,對容嵐而言,她親兄長的侄兒,跟義兄的侄兒,從重要性上,本身是沒有分別的。
蘇默見到這封信之后的心態,也跟當初面對姬暽父子的時候差不多。
暫時不需要考慮如何解決謝凡是容昊兒子的問題,首要的問題是,查清楚謝凡到底是不是容昊的兒子。
也跟當初一樣,在沒有切實的證據之前,蘇默都持否定態度。
不管是對姬慕容,還是謝凡,蘇默想做的,都不是找出他們是容家子的證據,而是要找到他們不是容家子的證明。
雖然蘇默很尊重謝寅,但這并不能讓他把信任同樣給到謝寅的孫子孫女和徒弟,即便他們都是謝寅一手養大的。
教養孩子這件事很復雜,并不是上梁正下梁一定不會歪,哪怕謝寅人品端方,一輩子與人為善,救人無數,也不代表他能把孩子教好。
蘇默認識的謝寅,是個很純粹的人,一把年紀依舊固執單純,簡單來說就是個醫癡,他能有那樣高的成就也是因為專注醫術,心無旁騖,而與此同時他在人情世故上就欠缺了一些。
蘇默當然不懷疑謝寅真的疼愛孫子孫女和他唯一養大的徒弟謝凡,但不提謝凡,只從謝鏡辭和謝靜語身上,就已經能看出謝寅的教育是失敗的。
一個明明從小衣食無憂順風順水的孫子長大了不僅不愿意繼承謝寅的衣缽,還放飛自我,過上了放浪形骸的生活。雖然謝鏡辭曾經的放蕩是因為被心愛的女人拋棄,但歸根結底,是他自己性格有問題。
類似的,容元誠遇到喜歡的姑娘被賜婚給好兄弟的事,從頭到尾都依舊堅持本心,坦蕩面對,如今收獲了屬于他自己的幸福,而他也從未行差踏錯。在這過程中,容嵐的教導和陪伴非常重要。
而謝寅跟謝鏡辭祖孫的關系卻始終都很僵,也是謝鏡辭那般叛逆的原因之一。
至于謝靜語,謝寅寵孫女天經地義,但無條件地順著,卻不好好教她做人的道理,她哪怕學到了謝寅的醫術,也學不到謝寅的醫者仁心,驕縱任性,自私冷血。
而謝凡原先一直悶聲不吭的,卻在關鍵時刻從背后捅了蘇默一刀,那次差點把蘇默給害死。他根本不在乎蘇默是謝寅遺言中要救的人,只因為他喜歡謝靜語,而謝靜語癡戀蘇默,謝凡就認為蘇默該死。這種人,骨子里就是陰毒無恥的。
謝寅養大的三個孩子,不得不說,教育上都是失敗的。到底謝鏡辭還有底線,可以回頭,但謝靜語和謝凡在蘇默這里早就是死人了。
非說三人誰最毒,那無疑就是謝凡。
蘇默想到前幾日元秋還曾祈禱謝凡早點被雷劈死,不知道她明日醒來得知謝凡有可能是容昊的兒子,會不會很郁悶。
蘇默把信放下,微嘆一聲,睡覺去了。
翌日,蘇默是在早膳過后才跟元秋提起昨夜收到的消息,元秋一下子就怒了,“什么?謝凡有可能是容昊師伯的兒子?”
蘇默連忙給元秋順氣,想著元秋懷孕之后變化真的挺大的,以前這種事她根本不會有這么明顯的情緒波動。
元秋看到青雷的親筆信直搖頭,“不可能。他那種人渣,怎么可能是我們容家的人?”
找到林松之后,元秋非常喜歡這個溫暖寬厚的表哥,還曾跟蘇默感嘆過,說他們容家人骨子里都很像,正直善良,哪怕是流落在外的孩子也一樣。蘇默對此深以為然。
如今,這個定律似乎要被打破,元秋的直覺是,謝凡絕不可能是容昊的兒子,他不配!
“秋兒冷靜,我也覺得不像。不過暫時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我會調查清楚的,青雷很快就會帶著謝凡回來。”蘇默安慰元秋。
元秋搖頭,“我沒事。只是本來好好的心情,看到這封信感覺有點糟心。跟娘說一聲吧,讓她有個心理準備。我也不認為當年容昊師伯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如果謝老神醫真的在容昊師伯之后換過一次孩子,我們就很可能還有個表哥流落在外。但是不是謝凡,這件事另說。”
蘇默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
到了時間,卻不見鬼道人過來。紅苓去找,又很快回來,說鬼道人要陪重孫,今日不給元秋上課了。
“罷了。他盼了那么久,終于找回來的寶貝重孫,先讓他好好親近著吧,我也正好休息幾日,梳理一下前面學的東西。”元秋說,“紅苓你去問問司徒師姐,她那邊若是缺什么少什么,讓她只管開口,不必拘謹。她和孩子的衣物,盡快置辦出來。”
紅苓點頭,“是,奴婢這就去。”
見紅苓離開,元秋輕嘆,“青風那邊還是沒有消息嗎?”
蘇默搖頭,“暫時沒有。”
青風帶著人去了楚家探路,走了有段日子了,如今斷了聯系,不知道情況如何。雖然從時間上來看,可能沒事,只是因為離得太遠傳信不便,但到底讓人不放心。因為周老跟著尹漢去楚家已經過去大半年之久,再沒有消息了。
而青風走之前跟紅苓定了親,元秋昨日還見到紅苓在做一件男式的袍子,想必是給青風做的。她定然很牽掛,但元秋問起,總是說沒事。
蘇默去找容嵐的時候,她已經從宮里下朝回來了,容元誠也在。
“什么?容昊的兒子?”容嵐聽到蘇默的話,十分震驚,拿過那封信看了一遍,眉頭緊蹙。找到林松,容嵐很高興,但她本以為,容昊的兒子當年定是沒命了的,卻沒想到竟然還有別的可能。
容元誠也看了信,當即提出疑問,“如果說謝老神醫當年從天牢里換走了一個孩子,后來天下皆知娘在東明國,為什么謝老神醫從頭到尾都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娘?難道不是把那孩子送到娘身邊最穩妥嗎?”
蘇默微微搖頭,“這倒真不是。娘活著,跟容家還有男丁活著這件事,本身就不能同樣看待。娘畢竟是女子,且是嫁來東明的,眾所周知姬旭對娘余情未了,事實上也是他那么多年并沒有對娘下死手的原因之一。但如果讓天下人知道當年容家還有其他子嗣活下來,不會有好下場的。姬旭可以容忍娘活著,在天下人眼中他還能落個癡情的名頭,但絕不會容許娘的侄兒活在人世。”
容元誠擰眉,“也有道理。如果說謝老神醫只是想給容家留下血脈,讓他帶走的那孩子平安長大的話,的確要藏好,不能讓人知曉。畢竟在今年之前,其實娘在東明國的處境也算不得多好。天下人都知道娘嫁來東明就是為了給容家報仇,但那孩子的存在幫不到娘,只會給娘帶來更大的麻煩,對他自己而言,暴露身份也極其危險。”
見容嵐面色凝重,蘇默嘆了一口氣,“娘,我們暫且認為謝老神醫換子之事是真的,容昊師伯的兒子有可能還活著,但我和秋兒都不認為謝凡就是當年那個孩子。這件事,我會調查清楚的。”
“姐夫說得沒錯。但我在想,如果謝老神醫真的想把那孩子保護得徹底的話,根本不應該讓那孩子到他身邊去,因為他跟南詔皇室的關系太密切,跟西遼和東明皇室都有來往,如果有心人從那孩子的容貌上看出端倪,又知道謝老神醫在容家出事的時候進過西遼天牢,未必猜不到怎么回事。找個穩妥的好人家撫養那孩子,最好離得遠一些,才是更安全的。”容元誠若有所思。
容嵐深深嘆氣,“希望……”希望容昊的兒子真的活著,也希望那孩子不是謝凡,不然容嵐會面臨兩難的局面。尤其是如今他們都知道謝凡殘忍殺害了馮家滿門,這種人,是該死的。
蘇默從容嵐那里回來,又帶著元秋去游湖。
天氣晴朗,蘇默任由船在湖上靜靜飄蕩,他坐著,元秋靠在他懷中,舒服愜意。
“你說謝凡為什么要殺馮家人呢?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馮家是經商的,馮金寶說他們家跟謝家關系素來極好,尤其是老一輩,又有恩情在,算得上世交了。”元秋想不通這件事。
蘇默微微搖頭,“別想那么多,等見到謝凡,看他能拿出什么證據來。”
又過了幾日,青雷尚未帶著謝凡歸來,蘇默收到了段云鶴派人送回來的信。
段云鶴和青雷暫時沒有什么聯系,但都已在回程的路上。段云鶴并不知道青雷抓到了謝凡,青雷也不知道馮家滅門的事是謝凡做的。
段云鶴是要跟蘇默和元秋說馮家的喪事已經處理好,他們即將啟程回來,一切順利,讓家中不必擔心。
而在信的后半段,段云鶴詳述了他在靈堂跟馮金寶交談的內容,關于謝馮兩家的淵源和那些年的來往細節,是為了讓蘇默和元秋了解更多內情,對于調查謝凡的動機和行蹤或許會有幫助。
蘇默看完,神色莫名,把信遞給了元秋。
元秋看過之后,眸光一凝,“那日阿誠是不是提過,如果謝老神醫真想保護容家的孩子,最好的方式不是養在他身邊,是把他送到一個可信任的穩妥人家撫養?”
蘇默點頭,“沒錯。馮家,很符合阿誠說的那種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