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陰雨,謝鏡辭在地牢之中扒下了謝凡的臉皮,馮金寶時隔多年第一次見到謝凡,也是最后一次見他。
而后,他們都沒有再踏足地牢之中。
當初揚言要把謝凡千刀萬剮的謝鏡辭,淋雨后發了高燒,在床上躺了三日,身體恢復之后,跟從前判若兩人,安靜得再也看不到原本那個風流劍客的影子。
而當初說要把謝凡挫骨揚灰的馮金寶,在地牢之中見到謝凡,卻一個手指都沒碰他便離開了,后來也沒再去過。
謝鏡辭的臉不能曬太陽,幾乎沒再出過房門,跟元秋借了些醫書看起來。
蘇默問謝鏡辭是不是打算從頭開始學醫術?謝鏡辭說,已經有元秋這個神醫了,他再學也是個草包,傳出去才是真的辱沒謝寅的神醫之名。倒不如讓世人以為,謝寅的孫子只是因為頑劣不想學醫術,并不是學不好。而他看那些書,是為打發時間,也是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寶貝,讓謝寅癡迷了一輩子。
馮金寶跟段云鶴一起,在認真地搞事業——他們計劃在三年之內,將綜合性醫院這種模式,推廣到全天下。
如今東明國境內,段云鶴的努力已經卓有成效,但只是開始。而西遼和南詔都尚未開始。
兩個一腔熱血的年輕人,有家族積累的足夠的財富做支撐,有成功的經驗做借鑒,已經把這件事當成了接下來最重要的任務,且約定好,不成功,就不成家。
當然,關于這個莫名其妙的約定,段嶸和容嵐都表示了反對,但也只是口頭的。
一來段云鶴年紀還小,段嶸雖然說著急抱重孫,但其實容家可愛的寶寶們已經讓他覺得很幸福很滿足了,關于段云鶴成家的事他并不強求,希望段云鶴有朝一日能找到一個心意相通的姑娘,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那樣才是最重要的。
而馮金寶雖然沒說,但容嵐知道,他定是要給馮家的養父養母守孝三年的。
容元誠那邊,對于三國統一的規劃已經做好,正在進一步地部署中,預計明年年初可以平穩實現。
再次接到謝凡的消息,是他被帶來容家半個月之后。
那日見過謝鏡辭和馮金寶之后就仿佛得了失心瘋一般的謝凡,并沒有再被嚴刑拷打,也沒有遭受其他折磨,事實上,他只是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之中,每日有人會給他送一頓飯,一次水,沒有人理會他。
地牢之中沒有日夜,更能讓人體會到度日如年的感覺。
肉體上的痛苦,可以忍受,可以治愈。
但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最煎熬的。
對謝凡而言,這短短半月,比他過去人生的二十多年都要漫長。
無盡的恐懼,滅頂的絕望,錐心的恨意,蝕骨的不甘,混雜交織。所謂生不如死,便是如此。
而這日一直瘋瘋癲癲亂喊亂叫的謝凡突然平靜下來,一動不動地蜷縮著,送飯來的侍衛以為他死了,過來查看,謝凡猛然抬起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嚇得侍衛后退了兩步。
“我……要見……蘇默……”謝凡聲音沙啞地說了一句話。
侍衛皺眉,并沒有說什么,轉身離開,去稟報蘇默了。
蘇默正在給未出世的兩個孩子雕刻玉佩,得知謝凡清醒,要見他,便放下了手中的東西。
“秋兒,我去看看,他還有什么臨終遺言。”蘇默起身說。
“我也去。”元秋在躺椅上,正要坐起來,又被蘇默按了回去。
“地牢陰寒,你不能去,我很快回來。”蘇默俯身在元秋額頭輕吻了一下。
元秋神色慵懶地抱著一個可愛的胡蘿卜抱枕,乖巧地點點頭,“那好吧。若是謝凡胡言亂語,不必理會。”這抱枕是君靈月做了送給姬御宸的,蘇默覺得好可愛,從那個三歲小娃手中搶回來給元秋玩兒,說讓君靈月再給孩子做一個……
君靈月哭笑不得,專門過來問,元秋喜歡什么樣的,她得空給元秋做,多少都行。
元秋也不客氣,說她想要一個小鹿樣子的,還想要一個長長的毛毛蟲。
蘇默覺得,他家容小秋竟然喜歡毛毛蟲的抱枕?真可愛。
走出觀瀾院,蘇默臉上笑意消失,問了跟在身后的侍衛,謝凡這幾日是否還有其他異樣,侍衛說謝凡一直在胡言亂語像是瘋了一般,沒有其他的。
走到半路,就見容元楓一手抱著容修澤,一手抱著一個長長的“毛毛蟲”,迎面走來。
“妹夫這是去哪兒?”容元楓笑問。君靈月把元秋想要的抱枕做好了,他帶著兒子過來送。
蘇默伸手,拿過來那個“毛毛蟲”,捏了一下,一節一節,軟軟的很舒服,沒想到做出來竟然真的很可愛。
容元楓看著蘇默抱著“毛毛蟲”玩得很開心的樣子,不期然想起蘇默和元秋成親之前,他對蘇默的印象,覺得這人真是變得越來越幼稚了,不過比起曾經,可愛多了。
“我去地牢送謝凡一程,秋兒沒出門,你們過去吧。”蘇默又把抱枕給了容元楓,捏了一下容修澤的小鼻子,見容修澤伸手要讓他抱抱,笑意加深,伸手過去,卻在容修澤小身子傾斜過來的時候又收了手,繞開容元楓,大步走了。
被騙了的容修澤小娃小臉委屈巴巴,都要哭了,容元楓對蘇默很無語……
剛剛才見過可愛的小孩子,當蘇默見到謝凡的時候,有種一下子從天庭到了地府的落差感。
而謝凡此刻的模樣,也是真真像個鬼。
“你要見我,我來了。”蘇默擺手,示意侍衛退下。
地牢之中只剩下了謝凡和蘇默二人,蘇默站著,謝凡癱坐在角落。一個仿若謫仙,一個猶如厲鬼,不只是外貌,內心亦然。
“蘇默。”謝凡叫蘇默的名字,聲音輕飄飄的,垂著頭,并沒有看蘇默,“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
“記得。”蘇默說了兩個字。
蘇默跟謝鏡辭第一次碰面是在皇宮,跟謝凡也是。不同的是,謝鏡辭在皇宮亂跑,而謝凡是規規矩矩跟在謝寅身后出現的。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老天真是好不公平,為什么你長得那么美,我卻那樣平庸……”謝凡說著,呵呵笑起來,笑聲低沉,有氣無力。
“我不是來聽你說廢話的。”蘇默面色淡漠。也不同于跟謝鏡辭初次見面的離奇經歷,在真正打交道之前,蘇默對謝凡這個人的印象就是沒有印象。除了是謝寅的徒弟這一點,謝凡其他的一切都讓蘇默覺得很無趣。
“我都要死了,話都不讓說?”謝凡緩緩抬頭,看向蘇默,眸中帶著詭異的笑意,“當年的你,在南詔皇宮之中不過是個笑話,被你那些兄弟欺壓凌辱,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可偏偏那般高傲,仿佛睥睨一切,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傷不到你。真是讓人討厭啊!”
“我知道你討厭我,你說過很多次了。”蘇默依舊平靜。他曾經什么都沒有,唯獨剩下的,只有尊嚴,那不是高傲,他只是不愿向那些想要擊潰他的人低頭。他是什么都不在乎,因為曾經在乎過,卻都被辜負。什么都傷不到他,是因為他已經被毒被傷到蝕骨入髓。
事到如今,謝凡依舊在表達對蘇默的嫉妒,仿佛蘇默一直得上天眷顧,才會擁有如今的一切。
但謝凡始終看不清,也不愿意去承認的是,他口中那些關于蘇默的往事中,他跟蘇默之間,他才是那個得上天眷顧,被保護得很好的人,而蘇默這輩子唯一承認被上天眷顧的事,是遇到元秋。在那之前,他的人生,晦暗無光。
謝鏡辭在反省他從小到大因為性格頑劣,處處跟謝寅作對,走錯的那些人生。
但謝凡大抵不會去反省,他是怎么走到今天這一步的。被馮謝兩家交換,這件事對謝凡而言,是不是不幸,不能輕易下結論。但蘇默所看到的,謝寅把更多的關愛給了謝凡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徒弟,甚至直接導致謝鏡辭跟謝寅之間矛盾激化,如今想要和解都天人永隔,再無機會。
謝凡自稱寄人籬下很艱難,但蘇默對此是有了解的,因為他跟謝家打過交道。至少,他看到的,并不是如此。哪怕謝凡一次又一次地挑撥謝寅和謝鏡辭祖孫的關系,謝鏡辭始終都忍讓著這個收養的弟弟,并沒有把他怎么樣。如果謝鏡辭真想為難謝凡,他不是沒有機會,也不是沒有能力。
說到底,路都是謝凡自己選的,怪不得別人。
“你們應該很想知道,我為什么要殺光馮家人吧?”謝凡桀桀冷笑。
蘇默眸光微瞇,“說。”
“事到如今,也沒什么不能說的了。”謝凡聲音低沉,“我的確是在偶然發現的謝寅的遺物之中,看到了他多年前寫給容嵐,并未送出去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他天牢換子,當時我欣喜若狂,以為我就是那個孩子,可接著看下去,謝寅就說,為了保護好容家后人,他將那孩子養在了世交之家……”
“信沒寫完,能看出謝寅很猶豫,不知道是不是要把這個秘密告訴容嵐。我當時已經猜到是怎么回事,我很生氣,覺得老天在捉弄我,憑什么,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然后,你知道的,我就去拜訪馮家世叔了。我想問問他,我到底是誰。”
“他一開始不承認,后來在我逼問下,終于交代,我是他的兒子,親生的。我更生氣了,為什么為了保護容家后人,我就要被送走?為什么那么多年,只有馮家老頭去看過我,我那親爹,從來沒有主動去找我?”
“當時,在我的質問下,他看起來很愧疚,差點哭了。他跟我說,他是有苦衷的。呵呵,你們也不用到柏木城去找我那親舅舅了,其實他已經被我殺了。”
“至于我的身世,你很好奇吧?我本來以為殺光馮家人,這世上只有我知道,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但事到如今,有什么不能說?我生母是馮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原本說好給我那小叔做妾的,要等我小叔娶妻之后,但她偏就盯上了我那親爹,一心想當大房的人。她用了點手段,爬上了我那親爹的床,然后借口生病回了娘家,瞞著馮家人懷上我,直到生下來,馮家人才知道。我那親爹沒有妾室,因為跟他的夫人感情極好,當初醉酒跟我娘的事,模模糊糊,沒當回事,他的夫人跟我娘差不多同時懷上的身孕,也生了個兒子。”
“我娘想要靠我,母憑子貴回馮家,馮家人卻看不上她,覺得她心術不正,要去母留子。我娘費盡心機,當然不肯接受,假意答應,在離開馮家之前,竟然找機會捂死了馮夫人的小兒子。因為馮夫人生產的時候大出血,大夫說過,再不能生了。我娘覺得,殺了那孩子,我就是馮家三公子,她遲早能進門。本來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以栽贓給馮夫人的丫鬟,誰知道被我親爹撞了個正著。”
“我娘被杖斃了。馮家二老為了遮掩家丑,雖然并不喜歡我,但仍是讓我頂替了死去那孩子的名分,成了馮家三公子,回到了馮家去。馮夫人一病不起,謝寅在容家出事的時候會在西遼,本就是馮老頭請他去給兒媳看病的。”
“容家對馮家有大恩,容老將軍救過馮老頭一命,但這件事外人并不知道。因為一個將門跟皇商有私交,容易引起上頭的懷疑。聽到風聲,謝寅跟馮老頭就趕去了齊天城,他們沒有能力拯救容家,最后只從天牢里帶出來個孩子。”
“后面的事,你應該能猜到。謝寅為了保護容家那孩子,不敢帶在自己身邊,打算托付給馮家。馮老頭當然義不容辭,為了那孩子,決定跟自己的孫子交換,這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而我就是最合適的人選。因為馮家每個人都厭惡我,覺得我是個災星,雖然我成了馮家三公子,但被養在最偏僻的院子里,只有下人看著。”
“我親爹說,我不是他想要的孩子,如果我留在馮家,他的夫人看到我,永遠都無法好起來。他說這不是我的錯,但他沒辦法,他無法面對我。”
“明明做決定的人是馮老頭,是他把我送走的,他后來每年去看我,給我準備貴重的禮物,可我如今想來,只覺得可笑。我親爹也很可笑,因為我曾經去過馮家做客,我看到他跟他的夫人,那樣疼愛馮金寶,就像是他們親生的一般。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那么好,卻說無法面對我這個親兒子,誰讓我投胎投錯了呢?”
謝凡說著說著笑了起來,那張臉恐怖如斯,帶著最后歇斯底里的瘋狂。
“蘇默,你認為,人生來就有貴賤之分嗎?”謝凡面色扭曲地看著蘇默問。
蘇默搖頭,并沒有回答謝凡的問題,而是反問他,“被送到謝家,你可曾受過什么虐待?可有人輕視你?”
謝凡面色一僵。
就聽蘇默接著說,“沒有。謝寅疼你如親孫,甚至更甚親孫。謝鏡辭處處讓著你,謝靜語只是不想嫁給你。你自小生活安穩,錦衣玉食,有謝寅悉心教你醫術,跟貴族子弟同在國子監讀書,時常出入皇宮,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謝凡死死地盯著蘇默,“你知道什么?”
“我說的,是我親眼看到的。我實在不明白你的委屈從何而來?馮家用你做交換,是錯的,但你所說的一切,都不能成為你為非作歹的理由,因為你事實上比這世上大部分人過得平順安逸。”蘇默冷聲說,“在你得知換子的真相之前,就已經是個陰毒無恥的賤人了。所以,大可不必把一切罪責都推到馮家人身上。你貪心不足,不知惜福感恩,沒有是非黑白,如今的下場,是你應得的。”
謝凡咬牙切齒,“如果馮家沒有用我做交換,我不會是這樣!”
蘇默微微搖頭,“這件事,你到地下,去問問馮家人,看他們怎么說吧。”
話落,蘇默轉身離開。
“蘇默,我詛咒你,詛咒你的孩子……”謝凡突然瘋狂大吼。
下一刻,一道黑影閃過,蘇默已經扼住了謝凡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