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狂奔而來的人,越來越近,領頭的女人,在拼命向城頭呼喊。
“開門——!開門——!”
鳳乘鸞執起火把,好喝:“來者何人?”
“小王妃!開門——!”那女人,借著火光,見是鳳乘鸞,幾乎激動地快要哭了!
“寧好好?”
她堂堂萬金樓樓主,怎么搞得這么狼狽?
“我下去看看。”鳳乘鸞扭頭要走。
龍幼微拉住她,“謹防有詐!”
鳳乘鸞用力點頭,“她救過二哥,我心里有數。”
正陽門的大門,重新隆隆打開,卻只留了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鳳乘鸞從兩門之間走了出去,遠遠見寧好好一身狼狽,大老遠地見她親自來接,已是連哭帶笑,人還沒到近前,聲音已先到:“快,通知鳳帥,尸煞!尸煞來了!”
什么!
鳳乘鸞邁出幾步,向萬金樓眾人身后望去。
遠方,地平線早已被無盡黑暗吞沒,沒有半點燈火。
她什么都沒看到!
寧好好終于奔到她面前,兩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頭發和身上全是濕漉漉的。
隨她同來的,皆是萬金樓殺扮的人,卻也個個狼狽不堪,掛傷帶彩。
鳳乘鸞抓了她肩頭,“到底怎么回事?快說!”
寧好好推開她的手,總算稍稍平復了一下,“不得了了!尸煞!全來了!百花城要是保不住,咱們全都得死在這兒!”
鳳乘鸞心思轉的飛快,心頭一凜,“是洪水沖垮了無憂島的堤壩?”
那島四周的水中,尸煞會有多少?差不多幾萬只。
按城中現在的兵力,一場艱苦廝殺在所難免,但是倒也不至于全軍覆沒。
可她還沒盤算清楚,寧好好總算喘得差不多了,叉著腰重新站好,“不是!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我們在昭南江上遇襲,船翻了,五六十號金腰帶,就只剩下這么多了。”
“昭南江?”
“是,全都是水里來的。”寧好好冰涼的手,抓住鳳乘鸞手臂,“我問你,過去兩年,南淵大疫,死了多少人?”
整個南淵,大約子民三千萬,景元熙登基前那場大疫,以百花城為中心擴散開去,后來根據各地州府報上來的數字,全國因這場瘟疫死亡的人口大概只有一成,也并未傷及根本。
由此,景元熙登基,大疫退去,還一度成為他的一項功績,被記入史冊。
“三百萬……”鳳乘鸞口中吐出這個數字后,心也隨之涼透了。
她望向前方無邊黑夜,三百萬尸煞!!!
原來,這才是溫卿墨在鹿苑與她說那番話的真正原因。
“鳳三,大勢已定,你現在這個樣子,就算留在這里,也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不管你們今日如何努力,最后都一定是個失敗的結局,別人的死活,我不管,我只是不想你最后慘淡收場!”
“小鳳三,聽話,最后一次,跟我走,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保證,今日南淵之事,我絕不插手!”
原來他兩句話,根本不是隨便說說的!
他在南淵錯綜復雜的天水水系之下,藏了三百萬,不生、不死、不知怕、不會痛,對他唯命是從的尸煞大軍!
鳳乘鸞被寧好好從虛掩的城門縫隙中拖了回去,眼前的大門,再次隆隆關閉,落下巨大門栓,一聲巨響,在空洞的門洞中,震耳欲聾。
她被赫然驚醒,“快!通知鳳帥!城中所有軍民,不分男女老幼,所有人備戰!迎敵!”
十八只騎兵,分別快馬加鞭,從正陽門出發,奔向城中的十八條主道,沿途鳴鑼,整個百花城一時之間,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七路鳳家軍最先登上城墻,嚴陣以待。
隨之而來的還有高震山的衛戍軍、暗城之人、龍牙武士以及各路追隨龍幼微而來的江湖義士。
雖然沒有多少人真的見過尸煞,可晚風掠過,濃重的腥味卻是讓所有人不寒而栗!
西門錯氣喘吁吁奔上城樓,“稟鳳帥,百花城所有水道已全部封死!夫人安排了高手把守,確保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鳳川明也趕上城樓,“稟父帥,四門風雷誅殺炮已于四角就位,所有火器和城防儲備全部發下去了!”
鳳于歸望向前方黑夜,天上,連顆星都沒有。
他征戰一輩子,事到如今,卻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他隱約感受到了掌心的汗,看了眼三步開外的女兒。
“妞妞放心,父帥在此。”
若是換了旁的時候,哪怕是前世守關山上,鳳乘鸞聽到這八個字,也會頓時心安。
可此時,她卻只聽到了父親語氣中的不確定。
“城中鳳家軍約六十萬,高震山手下能用的人剩下不到八萬,其他零散的高手,雖然可以一敵十,卻只有湛湛千人。再加上城中十二歲以上能持械者……”鳳乘鸞轉頭看向父親,“我們總共不到一百萬,活人。”
而對方,是三百萬,死人!
這場仗,該怎么打?
死守,又能守多久?
這是一場必敗、必死之戰!
“爹。”她聲音有些低,“將所有最精銳的工兵隊留在正陽門。”
“妞妞……”
“若是城破了,就讓他們用最快的速度出去,用城墻重新封起來。”
“妞妞!不可喪氣!”鳳于歸怒道。
可鳳乘鸞卻依然自顧自接著道:“無論用什么方法,總之,這座城,只許進,不需出!尸煞若是失去了目標,就會停下來。”
她說完,看向鳳于歸,笑了笑。
等活人都死光了,那死人就會被困在城中。
這是所能想的最好的結局了……
她又望了一眼十里亭方向。
阮君庭,你若是與我心有靈犀,就立刻帶著你的人回九御去,千萬不要回來,也不要回頭!
夜,越來越深,連風仿佛都停了。
腥味混雜在潮濕的空氣中,隨著夜霧彌漫開去。
是血和腐爛的味道。
城內,幾十萬人,全部屏住了呼吸,主人含淚勒死了家犬,母親捂住孩子的嘴。
城外,最后一聲夏蟲的鳴叫聲也消失了。
鳳乘鸞站在城樓中央,手持千機弩,對著前方夜空,扣動機簧。
嗤啦啦——!
一道火焰劃破了夜空!
飛火神鴉!
它向著正南方的,滑出一道長長的赤色弧線。
火光所過之處,盡是密密麻麻青白色的,木然的早已死亡的臉,望之不絕,數之不盡!
直到最后,火光驟然熄滅,就如被一只黑暗中悍然伸出的一只大手給活活掐死了。
再然后,滴——!
對面黑暗深處,一聲凄厲如撕裂魂魄的哨聲,劃破夜空而來!
腥風狂涌!
尸煞如潮水般,咆哮嘶吼著,撲向百花城!
死人,是沒有智慧的。
但是,死人無所顧忌,而且無窮無盡!
當城中的落石、熱油、弓箭、火器,所有城防招數用盡時,城下已是殘骸堆積如山。
然而比那些殘骸更可怕的是被踩踏在下面尚且蠕動的尸煞。
它們踩著同伴的身體,一層疊一層,層層加高,用不了多久,就會用尸體,打成一條進入百花城的路!
“報——!正陽門西側告急!
“報——!鳳帥!北面金水門告急!”
“報——!東側角樓告急!”
“報——!……”
鳳于歸疲于奔波應對,焦頭爛額。
溫卿墨的尸煞,從四個方向同時圍攻百花城,根本就沒想給他們留半點喘息的機會。
景氏江山數百年安逸,幾乎從未專注于鞏固都城城防。
此時一旦遭逢大難,竟然如此脆弱不堪!
正陽門的西側城墻上,終于攀上了一只腐爛到露出骨骼的手!
接著,整座城如一只裝滿沙的布袋,一旦被撕開一個小口,潰敗便是頃刻之間的事。
“列陣——!迎戰——!”
高震山率領三萬御前重甲郎官,執劍列陣守在最前方。
“此生為兒郎,無忘報家國,今朝無悔意,托體鎮山河!將士們,沖啊——!”
“今朝無悔意,托體鎮山河!”
東邊的太陽露出一線曙光時,身穿黑甲的三萬重甲郎官,卻第一個舍身赴死,奔向無盡黑暗!
這些原本為守護皇宮,保衛皇帝而存在的男兒,是整個百花城裝備最精良的兵力。
城破之際,卻義無反顧地選擇沖在了最前面,用血肉之軀,為所有人掙得時間!
鳳于歸當機立斷,“高將軍他們撐不了多久,所有鳳家軍逐步撤防,退守內城!川明,你帶人將四角誅殺炮上膛!”
鳳川明神情一凜,“是!父帥!末將領命!”
他明白,父帥的意思是,當所有人都進入內城,他們便再沒有退路了。等到彈盡糧絕之時,就命人以火箭引燃四門誅殺炮。
到時候,為了南淵,百花城中所有人,都將以身作餌,與困在城中的三百萬尸煞,同歸于盡!!!
皇城中,金殿上,景元禮急得團團轉,“不行,朕要出去迎戰!”
他擼起袖子就要往外沖。
“皇上,不可以啊!”一群老臣撲上去,將他抱住。
“那怎么辦?朕不可以看那么多人送死,就躲在這里無所作為!外面那都是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就這么都死了!”景元禮暴躁地跳腳。
鳳靜初一直陪在他身邊,聽這番樸實的話,不由得面容一動,忽然高聲道:“陛下若是真的想有所為,不如打開皇城大門,放百姓進來,倒可以幫助鳳帥漸輕些許壓力,再爭取一些時間。”
什么?
那怎么行?
讓老百姓進皇宮,那還不是反了天了?
“皇上不可以啊!”
金殿上又是一片苦勸哀嚎。
鳳靜初聲音不高,卻是堅定,“城中百姓數十萬,如全部擠在內城,高壓之下,驚慌騷亂在所難免。糧食補給也未必充足。我們的將士們光是守城已力不從心,根本無暇后顧,若是這個時候身后出了亂子,防線一破,所有人都要死!”
她雙眼明亮,面對滿朝文武,沒有半點懼色,“況且,浩劫當前,皇上與百姓一樣,不過是一人之身,所需不過一張床安寢,一張桌吃飯而已,其他的,無所不能舍!”
景元禮兩眼發亮,一拍大腿,“還是朕的阿初清楚朕的心,朕說不清楚的,阿初都替朕說了!這件事就這么定了!傳朕旨意,開城門,放外面的老百姓進皇城!”
如此,以三萬重甲郎官的生命為代價,百花城中數十萬軍民成功退守入內城,有生力量暫且保住了,可外面卻已是尸群林立,如森羅地獄。
鳳乘鸞的手,按在桌上,一寸一寸地量過去。
桌上,鋪著一張南淵的地圖。
詩聽急得團團轉,“小姐,你還要盯著這張圖看多久啊!不如就別管那么多了,憑您的本事,這就逃出城去,找盛蓮太子,他一定不會把你護得好好地!”
鳳乘鸞因為太過專注,有些晃神,“誰是盛蓮太子?”
之后恍然,“哦……,阮君庭……”
他這個時候,還是離百花城越遠越好,最好這個時候已經離開南淵,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她瞥了一眼桌邊擺著的小藥匣,將注意力重新挪回到地圖上。
整個南淵遍布天水支流,水系迂回曲折,那水下,是不是都藏著溫卿墨的尸煞?
三百萬只是一個虛數,兩年前那場瘟疫,到底死了多少人,根本無法估量。
這么多尸煞,就算是一個一個老老實實站著,等著削腦袋,又要削到何時?
而且,留下的尸骸,一旦處理不當,就會產生新的瘟疫。
百花城中的人,已經無路可退,難道真的靠那四門風雷誅殺炮,將這里炸成一個深淵,將一切活人、死人全部同葬?
到底該怎么辦?
她的手指,一點一點,在圖上向北挪去,一直挪到南淵北辰相接壤的極北之地——摩天雪嶺。
從百花城到摩天雪嶺,沿途避開主要城鎮和水流,大概要走……
五千里!
鳳乘鸞抓過藥匣,攥在掌心。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那么久。
她忽然轉身,將詩聽抓了過來,狠狠抱了抱,之后又在她額頭上狠狠啃了一口,“我出去一下,你找個地方藏好,不見到鳳家軍不要出。”
說罷,轉身拿了長鳳刀。
詩聽心知不好,“小姐,你去哪兒啊?小姐,你干什么去啊!”
“給阮君庭找個人傳宗接代!”
“哈?”
她還沒等問清楚,鳳乘鸞的身影幾個閃身,就已經消失在視線中。
躲在館驛里瑟瑟發抖的修映雪,被鳳乘鸞幾刀翻了出來。
“你們南淵的人都瘋啊!你別砍了,我出來還不行,你到底要干什么?”
鳳乘鸞面無表情,看著這個生得確實算得上美人的女子,“你會生孩子嗎?”
“啊?”修映雪懵了。
“我問你,月事可規律?可有積年沉疴?可還是處子之身?”
修映雪抱緊自己,“你……你要干什么?”
“如果沒什么問題,跟我走。”
鳳乘鸞不想再多廢話,一手長鳳刀,一手抓人,縱身躍起,徑直奔朱雀門出了內城,一路從房頂掠過,直奔南面正陽門。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修映雪看見下面潮水一樣厚厚地一層層尸煞和遍地的重甲郎官殘肢斷臂、血流成河,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鳳乘鸞飛掠上正陽門城樓最高處,俯視下方,之后指了一個城墻的缺口,缺口外,是幾乎與城墻同高的尸堆,里面還有尸煞的殘骸在蠕動。
“待會兒,你就從那里下去,直奔十里亭,記得,不準害怕,不能停留,更不可以回頭。在那兒,若是見不到阮君庭,你就自己找機會回北辰,若是見到了……,你就按我說的去做。”
“你……?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修映雪沒想到,在這個時候,鳳乘鸞會救自己。
“不要想太多,我不是為了救你,只是不想讓他斷子絕孫。”鳳乘鸞解開衣領,扯下自己那顆無極神珠,“你見了他,把珠子交給他,就說是我送你去找他的,讓他帶著他的人,務必馬上離開南淵,九御也好,北辰也罷,總之決不能再回來!百花城萬一陷落,整個南淵就是人間地獄!”
修映雪接過珠子,見上面刻著字,也來不及辨認,“那你怎么辦?”
“我……,我自然有我的事。”
她立在城樓頂上,指著下面一條小路,“待會兒,那附近的尸煞會被引開,你看準時機就跑,自求多福!”
修映雪一顆心狂跳,“鳳乘鸞,既然能走,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走?”
太陽漸高,熏風再起,空氣中血氣和腥味越來越濃,鳳乘鸞慘淡一笑,“因為你是北辰人,你可以走,但是我,不能。還有,記得替我給他生個孩子。”
“啊?”修映雪一臉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