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清虛道長閉關修道以來,他便很少出現在觀中了,能接觸到他的徒子徒孫們很少,也沒人知道師尊整日在后山閉關到底都做些什么。
這道童約莫十一二歲,頭上扎了個小髻,長得一副眉清目秀的單純模樣,似乎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他看一眼被師尊摁在地上渾身是血的魏州,得了令便撒開腳丫往外跑。
“不是說趙信任你嗎?哼!”
清虛道長死死掐住魏州的脖子,面目終于露出幾分猙獰,“蠢貨!就你這般豬腦也配和趙斗法?還妄想扯旗舉事?你死了也別怪我,要怪就怪趙吧。”
他虎口越發用力,魏州雙眼鼓脹起來,說不了話,氣恨地盯住他,一只手慢慢地摸索,耐心地摸索,終于摸到那一把掉落地上的酒壺。
“啊!”魏州大叫一聲,猛地抬起手臂,舉著酒壺狠狠朝清虛道長的頭上砸下去。
可惜,他已經沒有多少力氣。酒壺碎了,沒有砸死人,卻惹怒了清虛道人。
“蠢笨如斯!”清虛道長突然拉動拂塵的長柄,眼前寒光倏地一閃,那拂塵里竟然抽出一把窄細的尖刀。
刀尖鋒利,刺入身體那瞬間,魏州竟是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本能地抬手,想抓住清虛道長的胳膊——只可憐,他的手沒有力,在熏香的作用下,神智漸漸地渙散,只能眼睜睜看著清虛道長摁下神座的機關,然后在房里潑上桐油,將燃燒的炭爐掀翻在地……
清虛道長的臉映在沖天的火光中,帶著猙獰的笑。
“一起去死吧。”
噗!烈火遇上桐油,見風便狂嘯而起。
趙提刀入內,看到的便是沖天而起的火光,和滿屋怪異的濃香——
“不好!”隨同他前來的許煜大叫,伸手去拉趙。
“爺,快出去避火。”
那火燒得極快,燒著了布幡與簾幕,字畫、書籍,全是易于燃燒之物。
眼看火勢沖天,趙卻突然以袖掩鼻,沖了進去。
“大都督!”幾個侍衛異口同聲地驚叫。
趙步伐很快,一把拖住魏州的身子,單膝跪在地上,探了探他的鼻息,啪啪兩巴掌扇下去,見魏州睜開眼,厲色逼問:
“人呢?”
“那……”魏州話未說完,噗的一聲,鮮血從喉頭了溢出,將他沒有說完的話堵住,唯有他的一只手指,慢慢地抬起來,指著那火光沖天的內室。
趙抬頭,望著熊熊燃燒的大火,雙眼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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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火!”
此時的清虛觀里已是亂成一片。
道士們得了師尊命令,紛紛四處逃命,庭院外、廂房里尖叫聲四起,后山火光一起,前院亦有人趁亂縱火,一時間,幾乎整座道觀都淹沒在了烈焰之中。
清虛觀也算是一座百年古剎,有些歷史了,白雪覆蓋的道觀在峰巒環繞間古樸盎然,卻又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斷崖殘壁極為險峻,這給了長年生活在此的道士們很大的便利。趁著火勢,他們如兔子一般四處散開,極其精滑,給了抓捕的官兵極大的阻力……
不怕狠的,就怕對自己人都狠的。這種玉石俱焚的打法,無疑是最為恐怖的手段,縱火焚觀,毀去線索,不給敵人機會,也不給自己人活命的機會。
趙將魏州拖出后山的內室,望著從屋檐滾滾而起的濃煙,眉宇緊鎖。
“傳令下去,讓五軍營、三千營聚兵于此,以此山為界,封路十里,不許任何人出入。”
侍衛:“是。”
趙站到屋前的凸石上,舉目望向白茫茫的遠山,“發信號。”
侍衛再次沉喝:“是。”
一聲響箭沖向天際,發出尖利的咀聲。
寒風夾著飛雪和濃煙在空中翻滾。
那響箭升起,又落下,歸于沉寂。
沒有人知道趙在給誰發送信號,卻知這天又將迎來一場聲勢浩大的抓捕。
興許用不了多久,錦衣衛趙大人帶兵鏟平清虛觀,縱火焚燒,殺傷無數,又將成為人們口中的談資,成為他的又一樁“罪證”。
風雪落在魏州的臉上,他躺在雪地上,身體幾乎沒有了知覺,但是雙眼卻睜開了,人也清醒了幾分。
“大都督……你……何苦?”
趙回頭,慢慢走到他的面前,蹲下丨身來,盯住他的眼睛,“醒了?”
魏州就像沒有聽到他的詢問一般,眼睛直盯盯地望著天際,氣若游絲般喃喃。
“沒有人會知道這座道觀里發生了什么……人們只會記得清虛道長廣開恩路,舍粥救人,濟貧扶弱……不會記得大都督你有過什么功績……在他們眼里,你是殺人如麻的惡魔……數年后,百年后,數百年后,再有人走入這座道觀,看到這里的遺跡,提起你時,只會記得你被寫在史書上的模樣,冷血、殘酷、殺人如麻,曾經一夜燒死清虛觀上百人……”
趙低頭看了他許久,脫下身上的風氅,蓋住他的身體。
“那又如何?”
說罷,趙轉頭叫來許煜,“去找一塊門板,把他抬下去醫治。”
許煜看了一眼幾乎不成人樣的魏州,低下眼簾,“是。”
魏州咳笑,“不用了。我就快死了。”
原來一個人臨死之前,是有預感的,能感覺到死神的召喚,能感覺到空氣的稀薄,能感覺到靈魂在逐漸抽離這個萬惡的世界,肉體的痛苦變得麻木,呼吸也開始吃力,眼前的兵荒馬亂就像只是一場夢境……
魏州目光癡癡地從天際慢慢收回,落在趙平靜的臉上,“想問什么……你問吧。我若是愿意,會說。”
愿意說,會說。
不愿意說,就不說?
趙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你從何時開始的?”
背叛他嗎?魏州眼睛瞇了起來,嘴唇居然露出一絲笑意,似乎覺得他這個問題極是可笑:“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是……你的人。從來不是。”
他是十天干的乙一,從成為乙一那天起,他就是屬于“十天干”的人。而“十天干”的創建者是先帝,不是趙。乙一這個名頭,亦不是趙給他的。
當年乙一聽命于甲一,聽命于先帝,是先帝去世前,這才當著甲一的面將“十天干”的首領印鑒交給趙,也將“十天干”交到趙手上。
在那之前,魏州已經是錦衣衛的千戶,與趙相識幾年了。
而趙那會兒,尚且不知他就是乙一。
魏州腫脹的眼睛看著他,似乎有許多欲言又止的話,“這天底下,幾人可為?又有幾人能命令我?許多事情,大都督心知肚明……”
趙沉眉,盯住他,一言不發。
魏州道:“你和我都一樣,從出生開始,就只是一把刀,一把殺人的刀。一把刀只有夠快,夠狠,才能活命。”
說到這里,他緩了緩,突然浮上一絲怪異的笑。
“你不想問什么,我倒有個故事要告訴你。”
他看著趙平靜的面孔,像是急欲傾訴一般,狠狠咬了咬牙,吐出一口血,吐字也更清楚了許多。
“那年,我為你擋了一箭,你提拔我為千戶,你猜,我為何要替你擋箭?”
趙看著他不說話。
魏州道:“為了得到你的信任,射殺你那一箭,便是清虛道長安排的……他們告訴我,我是天家之子,建章帝趙綿澤的遺腹子,咳咳……”
他又咳出一口鮮血。
建章帝這三個字在大晏是忌諱。
建章朝在光啟朝、永祿朝之前,建章帝是永祿帝的侄子,做了四年皇帝,被他的親叔叔——也就是先帝推翻,最后慘死宮中。
但多年來,一直有傳言稱,建章帝其實沒有死,而是被心腹之臣從秘道救出離宮,輾轉江湖,甚至更有一些人深信不疑,建章帝流落民間,只為招兵買馬,總有一天會打回來,奪回原本屬于他的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