皁靴在雪地上踩得咯咯有聲,馬蹄陷在積雪里艱難地跋涉。
時雍被白馬扶舟用繩子捆綁在馬背上,看著他這一群“最接近神”的部眾,不免有些好笑。大白天光之下,少了神秘感,這群人就像舞臺上的戲子一樣沒了遮掩,將一切袒露無疑。
一柄旗桿在風中獵獵,旗上畫著怪異的符號,寫著一個“神”字,扛著它的那個部眾,滿手老繭,氈帽下的臉老實巴交,看不出半點壞人的模樣。時雍覺得這些人像極了白馬扶舟花錢雇回來為他撐場面的群眾演員。
而真正有殺傷力的黑衣打手,統計不足五十個,這些人騎著馬,看著倒有幾分兇狠的模樣,于是,兩撥人在一起,便產生了極大的違和感。唯有白馬扶舟一人,一臉淡定,渾不在意地吩咐慧明。
“走快些!”
火光已經被拋在背后,他們已經出了秘道,正準備往山下走。周明生和呂雪凝沒有馬騎,兩個人身上都有傷,在積雪中跋涉,相互扶攜著,走得極是吃力。
周明生看著呂雪凝被雪風吹得通紅的臉蛋兒,在她身前蹲下來,“我背你。”
呂雪凝看向他的脖子,那里的燙傷,水泡已經破了,流出了黃水,看著又心疼又難受,眼眶一下熱了,“我能走。”
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商家小姐,何時吃過這般苦頭,她不想給周明生添麻煩,可是剛邁開步子,便跌倒在地,引來旁邊的黑衣人哈哈大笑。
有人調侃:“叫聲爺,我來背你。”
有人附和:“不叫爺,叫相好的也成!”
周明生憤怒地大喊:“閉上你們的狗嘴——”
砰地一聲,他話沒說話,后背就被人踹了一腳,跟著就有兩個人罵罵咧咧地撲上去揍他。
“不要!”呂雪凝回頭一看,身子從雪地上爬過去,重重壓在周明生的身上,生生替他抬了兩拳,又倔強地抬頭哀求:“他身上有傷,你們別打他,要打就打我吧。”
“雪凝,你讓開。讓開!”周明生大聲吼叫著,想要推開她,可呂雪凝不讓,雙臂緊緊抱住她,身子瑟瑟發抖,眼淚簌簌往下抖落,仍是不肯讓開。
“啊!”周明生大吼起來,“我肏你娘……”
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事情,速度極快,待時雍轉頭去看時,周明生已經大吼著翻過身來將呂雪凝護在背后,抓起地上的積雪,亂無章法地向四周的人揮出去。
“住手!”時雍厲喝一聲,看著冷眼旁觀的白馬扶舟,身子用力扭過去,“你就是這般約束部眾的?你眼瞎了,你看不見他們在調戲姑娘?”
她氣得渾身發抖。
白馬扶舟雙眼半開半合,看著她盛怒的小模樣突然笑了。
“姑姑對惡人的要求,會不會太高了?”
時雍一愣。
“我既是惡人,自然得有惡人的樣子。”白馬扶舟懶洋洋地看著她,抬手在她的馬兒身上猛地一拍,“姑姑若是想和他們同甘共苦,我成全你。”
馬兒吃痛,抬高前蹄,嘶鳴一聲,時雍手被縛著,握不了韁繩,也沒有辦法保持平衡,身子順著馬背便往下滑——
白馬扶舟等著她的驚叫聲,或是像呂雪凝那般求情。
可是,時雍不僅沒有叫喊求情,反而順著馬背滑下去,身子在雪地里打了個滾,抬腳便踢起一堆積雪,朝他身上飛了過來。
白馬扶舟愣了半晌,看著她滿頭滿臉的殘雪和一雙俏眼里不帶掩飾的殺氣,哼笑一聲,走過去將她扶起來,端詳片刻,緩緩拭去她臉上的雪沫,輕嘆一聲。
“你便如此恨我?”
這人看著清瘦溫雅,其實極為有力,時雍掙扎一下,沒有掙脫他的手臂,突然停下來,嘲弄地道:“一個恨字?怎配得上你的所作所為?”
兩人挨得極近,白馬扶舟幾乎能聽到她的呼吸,一低頭便能看見她憤怒的面孔和修長潔白的頸項……
不自由主地,他緩緩便將虎口卡在她的脖頸上,輕輕一束,將她下巴往上抬,然后看著她因為氣緊瞪大了俏麗的杏眼,心里那口氣總算緩了下去,嘴角露出了一絲笑。
“你很愛為人出頭。”
時雍脖子在他的掌心里牢牢控制著,說不出話,一雙手也被反剪,身子只能以一個怪異的姿勢搖搖晃晃,然后為了獲得那僅有的呼吸,不得不心力貼著他抬高頭,才不至于倒下。
這是侮辱。
她雙眼圓瞪著他。
白馬扶舟又笑,“愛管閑事不是好事,姑姑。你看看你這性子,為你招來多少麻煩?”
時雍斜過眼去,眼里看不到一絲死亡的恐懼,一個字沒有說,眼神卻仿佛說盡了對他的嘲弄和譏誚。
“是不是每一個愛護你的人,你都會為人家拼命?趙如此,周明生也如此?”
白馬扶舟只管問,而時雍答不了,他似乎也不想聽答案。
四周一片寂靜,時雍有些耳鳴。
她額頭浮起冷汗,眼里仍有諷刺,直盯盯地看著白馬扶舟,仿佛在笑他一無所有,沒有朋友,沒有值得托付性命的人。
“你看你,多傻!救不了別人,又害了自己。”白馬扶舟又用另一只手緩緩擦拭她的臉,將她頭上的汗水拭干,等她恢復潔白干凈的模樣,他才滿意地笑著。
“我確實不舍得你死。像你這么有趣的人,我見的不多。荒謬嗎?你如此恨我,幾次三番要我的命,我卻不舍得你死,單單只因你是個有趣的人。”
說罷,他自嘲般沉下眼皮,眼梢帶出一絲笑。
“你說我這個人是多么無趣?”
無趣才會渴望有趣,日子灰白得不見色彩才會在看到靈動的她時產生一絲向往吧?
白馬扶舟看著她的掙扎,輕喝一聲,“你說我掐死你,埋雪里,趙能找到嗎?”
時雍覺得他說這話時,表情極是怪異,而他掐在脖子上那只手越來越緊,緊得她呼吸都困難,更別說有力氣思考了。
她眼里的血絲越來越重,除了厲色地看著他,什么也做不了。
眼前是滿天的白,腦子里一片缺氧的空白……
她聽到周明生和呂雪凝的喊叫,卻不知道他們喊的什么,在這一刻,她幾乎再次感覺到了那種瀕臨死亡般的懼意。她并不想死,更不是有意去挑戰白馬扶舟的底線……而是無奈地發現前世今生,她不論怎么改,還是那個時雍。
如白馬扶舟說的那樣,好打不平,見不得骯臟污穢的事情,會為值得的人、為公理正義去拼命。
莫道女子無膽氣,臨淵拔劍斬寇敵!
只可惜,這個世道男子為尊,她這般女子總歸是錯付了,也來錯了……
時雍意識陷入混沌,許久腦子里都是白茫茫一片,不知是落雪還是那個讓她生命輪回的時空。
罷了!
時雍是在一道狗吠聲里清醒過來的。
大黑從山坡上俯沖下來,發出地動山搖般的咆哮,矯健強壯的身軀借著往下的慣性一躍而起,撲向白馬扶舟。
勁爪利齒,勇猛異常。
大黑忠誠的信仰讓它毫不猶豫地撲向敵人,不顧自身安危,也看不到四周那些密密麻麻的敵人,它咬住白馬扶舟的手臂,蹦跳起來,整個身子吊在他的身上,不論白馬扶舟如何打它,就是不肯松嘴,那憤怒兇狠的模樣根本就不像一條狗,而是一匹狼……
白馬扶舟知道這是時雍的狗,知道它就是黑煞。
他也知道時雍死后,這條狗無緣無故地跟了宋阿拾,可是這一刻,他在大黑身上看到的是它當初維護時雍的樣子。這性子隨了它的主子,除了拼命,還是拼命………
傻孩子!
白馬扶舟冷笑著,看一眼滿是鮮血的胳膊,手松開了時雍的脖子,大黑卻仍是瞪著他,一雙眼殺氣騰騰,嘴里低嗚咆哮,如同獸類。
時雍恢復一絲清明,轉過頭,“大黑……”
聲音未落,她看到了幾個熟悉的面孔,白執、許煜,然后她看到了趙。
他們從雪地的另一頭狂奔而來——
趙騎馬沖在最前面,馬兒踩在雪地上沒有聲音,可是他冷肅的面孔卻仿似有天崩地裂般的嘶吼。白馬扶舟從來沒有見過他驚慌的樣子,這一刻,他看到了,趙從差不多一里開外的雪地朝他飛奔而至,面色冰冷,滿帶殺氣,還沒有走近,便一刀劈死了前面那個試圖阻止他靠近的人。
“君上!”
白馬扶舟莞爾,松開手,任由時雍軟軟地跌落在地上。
“都退下!”
趙的馬蹄終于近了。
一陣風起,雪屑飛動!
時雍看到了他臉上的憤怒,她想笑一下,可是拼盡力氣,笑容還是沒能完成,就軟軟倒在地上。大黑圍著她不停地叫,舔她的臉,舔她的手,慌亂而急切。
趙躍下馬,一把抱起她攬入臂彎,繡春刀旋即出鞘,在風中劃過一道寒光,指向白馬扶舟。
“為什么?”
因為她有一個趙就夠了,不需要另外一個對她好的人,讓她再去為人拼命。
白馬扶舟緩緩一笑,低下頭,攤開右手看了看剛才掐過她細白脖子的食指和拇指,好半晌才抬起眼皮,目光輕輕掠過時雍緊閉的雙眼和蒼白面孔,懶洋洋地一笑。
“沒有為什么。她冤枉我,我報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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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畢,晚安,明兒見啦PS: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