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執等在寢殿外面,默默不出聲。
趙朝他走去的時候,臉色已然收住。
“爺……”白執轉身面對他,正要施禮,卻見趙擺了擺手。
“走吧。”
光啟帝是在焚宮后的第三天在謝放和陳宗昶的護送下返回京師的,不過,京師的事情,趙炔卻不是到了京師才知情。他尚在途中,京中的消息已然得報。
所幸,他是個一個好命的皇帝。
慢悠悠回京,大局已定,四海皆安,除了燒毀的皇城宮殿昭示著這里曾經遭受的厄運,一切仿佛未曾發生一般。
皇城雖然燒了不少宮殿,但大多在后宮。奉天殿等重要宮殿仍然健在,反正光啟皇帝也沒幾個后妃,很好安置。國庫有錢再重建,沒錢就任由它荒著,誰要用誰建……
在這場變故中,白馬扶舟被擒,至今不醒,邪君及其黨羽悉數被誅,太子的表現超乎尋常的出色。經了此事,佞臣得除,朝綱重振,百官歸心,于一個皇朝的執政者而言,并非完全的壞事。
唯一的壞處大概就是——趙再不理會他了。
光啟帝回京那天,順天府灑掃街道、萬民朝拜,文武百官皆出城數十里相迎,下跪請罪。只有趙一人,以照顧家中病妻為由,連照面都沒打一個。
趙炔無奈,只得微服親至無乩館找他。
可是,好茶有招待,人卻見不到。
在今天之前,趙已經晾了趙炔三次。
趙炔也不生氣,任由他給冷眼,仍是以探望弟妹為由,帶著趙云圳一起來看望。
這會子,趙炔父子二人坐在花廳,大眼瞪小眼。
兩盞清茶馥郁芬香,他們卻沒有一句話,誰也不理誰。
不僅趙不愛搭理光啟帝,就連他的親兒子最近也是拿臉色給他瞧。這小子翅膀硬了,要不是迫于孝道,光啟帝懷疑,趙云圳能直接大巴掌呼在他臉上。
他們埋怨他重用白馬扶舟,導致了這一場災難。
趙炔心里明白,因此看到趙出現在花廳,未等他落座,趙炔便率先示好,不待趙參拜行禮,便起身將人扶起。
“弟妹身子可有好轉?”
說罷,他側臉望了一眼旁邊的太監羅椿,使眼色。
“小椿子。”
現在的羅椿其實已經不是當年御前當差的小椿子了,早已長大,在李明昌死后,羅椿得到光啟帝的提拔和重用,成了御前最得寵的太監,已是個大椿子了。
羅椿辦事謹慎,是李明昌一手培養出來的,很是得用。不用皇帝說明白,馬上端起放在幾上的錦盒,雙手奉到錦城王面前,單膝跪地捧過頭頂,恭順地道:
“王爺,這是陛下親自挑選的千年老參,給王妃調理身子再是合適不過……”
趙沒有去接錦盒,語氣也不見多冷冽,只是沒看一眼錦盒,便平靜而淡然地拒絕了。
“多謝陛下恩典,但臣妻用不著。”
羅椿跪在原地,不敢動,只拿眼瞄皇帝。
氣氛凝滯。
趙炔看趙臉色如常,卻無轉圜余地,尷尬地干笑兩聲,也不生氣,擺了擺手,示意羅椿退下去。
“無朕旨意,不許人靠近花廳。”
羅椿應聲,低頭后退而行,出門離去。
“阿。”沒了外人,趙炔更是對趙親近了許多,說話也更為隨意,“弟妹的身子可是有變?”
趙望著他關切的臉,冷冷應了一聲。
“托陛下的福,臣妻尚好。”
嘴上說好,可他的神色卻是萬般不好。如果時雍當真好起來,阿的火氣早就消了,也不會如此不待見自己。
趙炔心下明白,沉默半晌,又皺起眉頭。
“實在不行,我張貼皇榜,招攬各地能人異士入京問診。我就不信,這偌大的天下,就找不出一個能解邪毒的人?”
趙側頭望他一眼。
“不必勞煩陛下。”
趙炔被堵得臉頰微澀,躊躇一下,端起茶盞輕輕抿一口,捧盞一嘆,“你跟我這里犯犟,又是何苦?我千不好,萬不好,總是一番好意。你怪我可以,何必拿弟妹的身子賭氣?”
趙面沉如水,“帝王心術,本該如此。臣從來不敢責怪陛下。更不敢拿臣妻之病來與陛下賭氣……”
趙炔僵硬地看著他。
趙遲疑一下,冷眼微瞇,語氣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憂煩,“天下名醫皆在京中,臣妻也是大夫。她深知自己病情,不愿勞民傷財……”
趙炔吸口氣,嘆息道:“你還是怨我。”
“沒有。”趙平靜地看著他道:“君是君,臣是臣。焉有埋怨之理?臣之心,正如當日的李明昌,可裱日月。無怨,更無恨。無非命運耳。”
光啟帝握茶盞的手,狠狠一緊。
李明昌那張笑容可掬的臉浮現眼前,想到他臨死前的樣子,拜倒跟前說的那些話,光啟帝聲音微微一變,喑啞而深沉。
“朕并不想李明昌死。朕都為他安排好了退路。他卻不愿——”
李明昌與趙炔日夜相伴,多年主仆情,李明昌殉國,光啟帝自是神傷。
“李明昌認為,要麻痹烏爾格和烏日蘇,就得以假作真。要揪出呂更背后的黑手,拔除深藏朝堂的毒癰,將邪君和他的部眾一網打盡……他就必須真死。不然以兩烏和邪君的精明,斷然不肯相信……
兩烏之戰,光啟被俘,史書難提……誰能想到光啟事先是有預見的?甚至甘愿以己作餌,誘敵入局?
趙云圳大為震驚,“父皇?”
這是怎么回事?
趙炔沒有看兒子的表情,抬眼望一下趙,眼眶已然泛紅,趙云圳注意到父皇端茶的手,都有輕微的顫抖。
“朕會給李明昌記功,予以大祀。令其宗族侄輩都能蒙受朝廷蔭庇……”
趙沉默不語。
卻是一邊的趙云圳,冷哼了一聲。
“父皇,人死了便是死了。記功也好,大祀也罷,皆是做給后人看的。李明昌無兒無女,宗族侄輩親眷得到蔭庇,與他何干?不如多燒些紙錢來得實在。”
光啟帝猛地掉頭,直視著兒子,目光明暗不定,不知在思考什么,片刻才平靜地反問。
“那依你之言,父皇當如何做?”
少年太子已然長成一個身量頎長、眉清目秀、俊雅端方的美男子。他的眉眼與趙炔有幾分相像,但少年心性,脾氣卻是直接火爆,在父親面前說話也不避諱什么。
“父皇做這些,只是為了彌補你心里的缺憾罷了。對死者毫無慰藉。李明昌之死,是為父皇孝忠,而害死他的人,正是父皇。論及功過,父皇最不該做的,就是信重白馬扶舟,任他恣睢驕橫,權勢滔天。若非如此,又哪會有今日之禍?一切皆因為你——”
“云圳!”
出口訓斥的人,是趙。
“陛下功過,豈能由你來評?”
趙制止了趙云圳,眼里浮上一層濃重的陰翳。
“陛下所作,皆是為你,為大晏。”
“為我?”趙云圳愣了愣,怔怔看著他,又看了看抿嘴不語的皇帝,不解地重復:“為大晏好說,為我怎講?恕云圳愚鈍,實在費解。”
趙看了趙炔一眼。
皇帝沉默片刻,突地拍桌子訓兒子。
“不懂,就回去好好讀書,好好反思。”
趙云圳:“……”
他默默觀察著親爹的表情,沉吟片刻才道:“除了讓我讀書,你找不到別的招兒治我了嗎?”
趙炔:“……”
當年,趙前往錦城就藩前,曾在御書房同趙炔有過一番秉燭夜談。兄弟二人對仿佛無處不在又不知隱于何處的邪君,極為憂心。不怕鬼神、不怕邪魔,就怕這種未知的,躲在陰暗角落里的人。
抓不到,無處可抓。既沒有頭緒,又不能當真把白馬扶舟殺掉,于情于理,都很難下手。
尤其,當時的白馬扶舟正在大力對付邪君黨羽。
于是,他們決定聽之任之,以不變應萬變。
為了把這件事情徹查清楚,趙交出錦衣衛大權,遠走錦城。一來,外出就藩本就是親王的使命歸宿;二來,也是給白馬扶舟機會,放長線釣大魚。
多年來,趙炔對白馬扶舟的重用,也是有意為之。
若不使其瘋狂,如何讓其滅亡?
錦衣衛晏靳新的性子,趙炔比誰都明白。晏靳新識大體、懂退讓。只要趙炔稍稍提點幾句,他便會放權給白馬扶舟。
如若白馬扶舟是一個忠心不二的臣子,一心為大晏著想,那他的能力在晏靳新之上,確實國之棟梁,此番重用恰如其分,算是光啟帝賭對了籌碼。
如若白馬扶舟別有所圖,定然會露出馬腳。那個時候,正好一網打盡,不留禍根。
只是,趙沒有想到,趙炔敢賭得這么大,任由白馬扶舟的權勢膨脹到這樣的地步,與他當初的“聽之任之”相去甚遠,給白馬扶舟的機會也實在太多。
這樣的寵信,白馬扶舟便是一個忠臣,也能活生生被光啟寵成佞臣不可……
趙看著趙云圳仍然一知半解的模樣,皺了皺眉頭,平靜地端起茶盞,輕飲一口。
“有陛下在,有我在。如果一心要壓著他,定然也翻不出什么風浪。可是這個爛攤子,就會留給你——”
趙云圳抿著嘴唇,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眸底情緒不明。
趙垂下眼,徐徐說道:“我和你父皇,終有一日會死。你是獨苗,容不得半分閃失。你父皇自是要為你將來做個賢君而鋪平道路——”
“父皇?阿叔……”趙云圳萬萬想不到會聽到一個這樣的真相。
趙看著他,又道:“外憂、內患,若不解決,陛下如何能安心?不僅白馬扶舟的事是如此,就連北征也是一樣。你的父皇,甘愿冒這般風險,甘愿忍受史書難抹的這一筆羞辱,便是為了在有生之年,替你掃清障礙,待你中興晏室。”
野心勃勃的烏爾格,老奸巨猾的烏日蘇,無不虎視眈眈地看著中原大地肥美遼闊的千里沃土……
兩烏之戰,不是今日,也會在將來。
同樣的道理,有趙炔和趙在,漠北人不敢輕舉妄動,但是,再過二十年呢?當他們年歲漸長,這些人還能按捺住內心的貪婪,不踏入大晏疆土,不染指大晏江山嗎?不會。
然而,彼此是為姻親,趙炔要率先出兵,也師出無名。于是趙炔做了一個局,給邪君機會實施他的“危闌計劃”,等著兩烏野心暴露,然后再將他們打回原形,一舉殲滅。
“如今,陰山以北的牧帕城、盧巴爾、庫爾蘇、阿特格爾等地,皆歸我國土。兀良汗卻因來桑和烏日蘇的兄弟之爭,爆發內亂,短時間內恢復不了元氣。北狄亦是如此,哲布以前不爭不搶,如今讓他嘗盡了不爭不搶的苦處,他定然會一雪前恥,整肅朝綱,而烏爾格當政多年,在北狄根基深厚,即便眼下倒臺,但只要他活著,內斗便平息不了……”
一口氣說到這里,大概是想到了自家兄弟的“不爭不搶、甘當綠葉”,趙炔深深望了趙一眼,又目光炯炯地看著趙云圳。
“于我大晏,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借機休養生息,變革內丨政,鏟除異己,立賢能,除奸邪,待時機成熟……”
光啟帝沒有接著說下去,趙云圳已然意會。
皇圖霸業、逐鹿天下,不僅兀良汗和北狄人想要,他們又何嘗不想要?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你皇爺爺的話,要時時銘記。”趙炔慢聲說道:“只有天下無戰,才能太平。可如何才能令天下無戰?求和是求不來的,聯姻也是聯不來的。兒子,只有靠拳頭,才能以戰止戰,只有大一統的到來,才能太平。趙家江山,須得代代有人啊。”
“阿叔,父皇——云圳知錯了。”
趙云圳突然起身,走到他二人面前,撩起袍角,慢慢地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一個響頭。
“父皇和阿叔的教誨,云圳銘記在心。”
咚!趙云圳又磕一個響頭。
“今日之言,兒子必定刻在骨頭上,決不敢忘。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即便兒子完成不了,兒子的兒子,兒子的孫子,子子孫孫,終歸會將這個使命傳承下去。”
趙炔看了趙一眼,突然嘆笑。
“如此,為父便死而無憾了!”
冬夜風涼,庭院沙沙作響。
目送趙炔和趙云圳父子上了馬車,趙這才回房。
離開前,原本趙云圳要跟過來看望時雍的,叫趙炔給攔下了。
畢竟不是小兒,得顧著男女之防。
趙云圳再不像小時候那么擰巴,詢問幾句時雍的情況,再沒多說什么,乖乖跟隨皇帝回宮去了。
這個時季,夜一深,便凍手凍腳。
謝放早早讓人備好了熱水,待趙回來,便指揮人抬進去,可謂盡心服侍。趙差他下去歇著,自行去凈房,匆匆洗罷,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生怕驚醒了時雍。
時雍并未睡去,待他掀被子才猛地睜眼。
趙嚇一跳,動作僵硬,看著她。
“怎么還沒有睡?”
時雍瞇起眼,似笑非笑,“什么表情?做虧心事了?”
趙笑著拉開被子,躺到她的身邊,怕把身上寒氣過給她,稍稍隔了些距離,不料時雍卻不管不顧地靠過來,腿一翻便搭在他身上,雙手霸道地將他圈住,暖乎乎地身子棉花似的,熨帖得趙只剩一嘆。
“王爺去哪里了?這么久?”
時雍近來眼神和耳朵都不好使,可心里明鏡兒似的。趙沒有瞞她,將趙煥和趙云圳過來的事情云淡風輕地說完,為免她傷懷,隱去了一些細節,說罷還玩笑一番。
“云圳這孩子,心里仍惦著你呢,想來瞧你,讓我給拒了。”
“哼!”時雍不滿地瞄他,“我回京都沒有好好同他說過話,也沒仔細看看當初的小少年都長成了什么俊俏模樣……你再不給我看,往后我看不見了可怎么辦?”
趙心下微窒。
稍緩,他不動聲色地抱住時雍,笑嘆。
“非要叫我吃味。嗯?”
時雍靠在他肩膀上,嘰嘰地笑,“哪有做小叔的吃侄子醋的?他是個孩子呢。”
“都要說親了,哪里還是孩子?”趙在她臀上輕拍一巴掌,聽她不滿地哼叫,又將人摟過來,低低地哄。
“行,都依你。不過須得白日里,方才能讓他進來。這大晚上的,成何體統?”
時雍再次發笑,整個兒靠著他,身子暖融融的,說話也慢條斯理。
“最喜歡聽你說成何體統了……”
熟悉的,遙遠的感覺,就像她剛與趙初識那會兒。
那時候,趙古板得像一個老學究,正襟危坐,空有殺伐決斷的手段和殘酷暴虐的惡名,卻行著君子正義之事,遵循仁道之風。
“今日有沒有什么新鮮事呀,說來給我聽聽可好?”
女子柔軟地靠過來,幾乎融化了趙。
他身子很快便暖和起來,輕輕擁著時雍,同她靠在枕上說話。
“今日得信,官船已至濟寧。岳母和褚老,還有兩個孩子,就快要回京了……”
濟寧?時雍恍惚中想到幾年前那個汶上的寺廟,以及他們當初南行時掛在姻緣樹上的十根被盜的紅綢和香囊,臉上浮出一抹笑痕。
“怎生走得這樣快?你可有讓他們不要著急?娘的身子不好,孩子又小,從來沒出過遠門……”
“說了的,你放寬心就好,我自有安排。”
趙用手指輕輕梳理著時雍柔順的長發,目光深深。
時雍半闔起眼,像一只乖乖服帖的貓兒,二人安靜地相偎片刻,趙又道:
“陳紅玉來信了。問起你的近況……”
時雍抬頭,道:“信呢?你怎么沒有拿給我看?”
趙笑道:“是 寄到定國公府里的,只是提起你來。陳蕭特地差人傳的話。還說,烏嬋今日去寺廟,帶了一車香燭之物,見神就拜,見佛就跪,從前山一路跪行到大雄寶殿,可謂虔誠至極,額頭磕腫了,不敢來見你。”
烏嬋這么做,自是為她。
時雍覺得暖心,又有些愧疚。
“我這一病,害得你們都跟著我受累。”
“這么見外做什么?我是你夫君。”說到這里,他又道:“方才我已差人前去慶壽寺,想必明早覺遠大師就到了。興許他會有些神通,想出辦法就好了……”
“呵!”
時雍笑了起來。
“他若有神通,那我便是神仙啦。這大和尚,整天之乎者也,即便感應到什么,大抵也會覺得,那是我的命數。他是不會違背天意的。出家人嘛,早已不理紅塵事,你就不要為難他了。”
趙聽來心里不是滋味兒,將懷里的女子摟得更緊,一雙黑眸盯住她的眉眼,浮浮沉沉。
“出家人,也講一個情字。道常法師可以為了情,做到那般地步,身為道常的弟子,覺遠想想辦法,怎生就為難他了?”
時雍看他煞有介事的模樣,笑了一聲。
“你可千萬別逼人效仿,以身祭天。”
趙哼笑,“這和尚,沒有那么高的禪悟。便是愿意祭天,大抵也會被上天嫌棄,還是不要了罷。”
“我家大驢哥會說笑話了呢。”
時雍鉆入男人的懷里,趙雙臂一緊,將人摟過來,搓丸子似的憐愛片刻,問她身子乏不乏,酸不酸,疼不疼,明日要不要帶她出去走走,言語間滿是擔憂和寵愛,好像她脆弱的柳絮,風一吹就會化掉似的。
時雍被他嚴肅的模樣弄得笑不可止,盡揀一些寬慰的話來哄他。趙明知她心思,也不拆穿,只是將人壓在身下,好一番胡作非為,如此耳鬢廝磨,親熱了大半個時辰才消停,兩人都出了一身熱汗,又傳了水進來洗罷,這才相擁而眠。
時雍白天睡了一會兒,加上身子不適很難睡熟,小瞇了不足一個時辰,便又清醒過來。趙恰是相反,他在京中事務繁多,一面擔心時雍的身子,背著她到處找人在天底下搜羅能人異士,一面又要佯裝無事,云淡風輕地陪伴她,寬慰她。其實他的身子早已累極、乏極,合上眼不到片刻,便很快入睡。
房間里光線很弱。
時雍靠在他身上,聽著男人淺淺的呼吸,怕吵醒他,一動也不動。
天快要亮時,她身子越發不適,著火一般難受,便又往里退了退,睜著眼睛看趙。
天亮微明,今日想是一個大晴天,暖烘烘的陽光照在窗椽,有細碎的光照進來,時雍將枕頭挪了挪,用視線仔細描摹趙英俊的輪廓。
他睡得并不安心,眉頭是微微蹙著,高高的鼻梁下,嘴唇抿得很緊,一看便知是有煩心事……
時雍翻個身,趴起來低頭看他,一只手輕輕抬起想撫摸他的臉,卻又不愿擾他清夢,那纖細的手指便只是在他臉頰的上方細細地勾勒……
好像是想將這張臉深深刻在記憶里。
“阿拾?”
趙低低出聲。
時雍嚇一跳,趕緊縮回手躺下去。
趙沒有睜開眼,分明還在睡夢中,含糊地喚完,只是本能地伸手過來摟她。時雍一動不敢動,僵硬地偎靠著他,等趙呼吸平穩下來,她才慢慢推開他的胳膊,想要坐起……
“別動。”趙一把抓住她的手,將人拉過來,仍是閉著眼睛本能地去尋找她的唇。
這男人……
睡著都不消停。
時雍屏緊呼吸,不料,趙淺嘗輒止,突然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就那么看著她。
咫尺相對,時雍的眼睛圓瞪著。
相視了片刻,趙突然哼笑一聲,帶著晨起時慵懶的沙啞,“
小憨貨,夫君親你時,要閉眼。”
時雍莞爾一笑。
“我以為王爺是睡著的,原來卻是裝睡占人便宜……”
她笑起來煞是好看,可眼睛里的紅血絲卻怎么也掩蓋不住。
趙瞇起眼看她片刻,掌心撫上她的臉。
“又沒有睡著么?”
時雍微笑:“睡了一會的。”
“你這幾日睡得少,這樣不行。”
“我明白。”時雍點點頭。
生病后的時雍很少與趙針鋒相對,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乖巧。
趙心疼她,將她的手捉上來捂自己的臉,試了試,“好似比昨夜還要燙了……”
時雍微怔,“有嗎?不會吧。”
她將臉靠過去,在趙額頭貼了貼。
“是王爺身子太涼。”
“以前阿拾總說我溫暖,像火爐的。”
時雍笑了起來,“這都還記得呢?”
說罷她看趙為自己憂心的樣子,輕輕地環住他,臉頰貼過去,似笑非笑地道:“王爺不再睡一會兒嗎?若是不睡,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嗯?”
趙眼睫微動,聽著她這句引人遐想的話,不由促狹地問:“阿拾要怎的?”
時雍抬頭盯住她,倏而一笑,在他頸間輕蹭慢咬,低啞的聲音說不出的繾綣滋味兒,
“溫柔鄉,英雄冢……”
聽她誘哄,趙有些情動,隔著衣料在她身上慢游輕撩,沉啞低問:
“阿拾說說,誰是英雄?”
時雍胡亂地答道:“自然是我……”
“那個叫爺疼疼的小憨貨,又是誰人?”
“不記得了……”
趙見她矢口否認,低笑一聲,將人抱到身上,掌心順著后背緩緩……不消片刻,時雍便香腮透粉,耳朵燒得熱紅。趙這才氣息不穩地笑話她。
“如今可記起來了?”
“討厭。”時雍慣常耍賴,撐著他肩膀起腰坐起,不肯認輸地解他衣領,垂頭就在他頸間輕啃,直將趙廝磨得呼吸不勻,聲音仿佛都啞在喉間。
“不知羞的小娘子。”
時雍喜歡情丨動時難以自抑的趙,低低嬌笑。
“王爺,你不想么?”
趙面孔微微一僵,繼而低笑。
“想,本王想得厲害。”
這樣的女子,世間便只有她了。趙雙臂稍一用力將人抱起來,一個翻身壓在身下,低頭在她耳邊輕輕地吻,輕輕地問:“不疼了?”
時雍眼皮亂顫,聽著他溫柔的聲音,身上原本火一樣的炙烤,卻似緩和了許多,反倒是五臟六腑里,被他的撩得沸騰起來。
“嗯。”
她垂目搖頭,一聲不發。
趙卻看懂了她的意思,仿佛受到鼓勵般黑眸爍爍,低笑一聲,與她兩手交扣,低下頭,在她鼻子上輕輕一啄。
“小娘子知法犯法,動搖軍心,那本王便要按軍法處置了。好好受著。”
天闌靜,夜未央。
嬌風推寶帳,銀槍灼紅粉。
這天趙再起身已是日上三竿,久違的酣暢讓他有些許的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在錦城府的那些日子,沒有焚情之毒,時雍也沒有生病,他們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那時無須早朝,想睡到什么時候起便什么時候起。趙極是自律,可有一個不怎么自律的小婦人總喜歪纏她,一次次令他破戒。
阿拾很喜歡如此。
喜歡趙因她而打破常規。
但凡不想讓他起身,阿拾便這般纏磨他,令他丟盔棄甲,終是要遂了她的心愿才作罷。
然而,這一切終究有變。
趙醒來時,時雍尚未蘇醒。不是因為她睡得太熟,而是身子再次發病,一身的虛汗,趙一面替她擦拭著密密麻麻的汗,一面傳水再叫人請太醫。
“沒事。王爺,我沒事。”時雍雙眼半開半闔間,看趙急得額頭青筋都暴漲起來,搖了搖頭,握住他手。
“我不難受。這焚情的藥性,我已是習慣了。一天不來兩次這般,我還緊張呢。”
趙喂時雍吃下兩粒她自己配的寧神藥丸,看她臉頰通紅嘴唇發青的模樣,心疼不已。不承想,太醫來看過情況,開了方子,雖然沒有明白,卻隱隱有些責備趙的意思。
“王妃身子虛弱,王爺房里仍是要節制一些。”
趙:……
時雍:……
兩個人默默對視一眼,時雍忍不住笑,趙面無表情地保持著風度,等太醫一走就慚愧地抱住時雍,好一番自責。
這模樣,直把時雍笑得彎了眼。
晌午剛到,慶壽寺的覺遠大師就被人抬到了無乩館。
之所以用的“抬”,是因為覺遠大師受傷了,一條腿骨折。聽說是那天下山去魏國公府示警,回去的時候不小心滾落到山澗里,若非兩棵雙生并排的古松擋住,大概就不是斷腿,而是要命了。
得聞這事,時雍怔愕之余,笑出了聲。
“這大和尚算天算地算人命,連自己的劫難都沒有算到……就這般,王爺竟然以為他還能扭轉乾坤?相信他能為我改命?”
趙看她今兒服了藥以后,精神和氣色都好了許多,心下略略一松,跟著笑。
“無妨。且聽他怎么說,權當一樂。”
時雍噗哧一聲,“此話若讓覺遠大師聽得,只怕又要哀嘆連連了……”
她板著臉,捋著下巴作捏胡子狀,模仿覺遠說話的語氣,“錦城王無禮無德,不遵禮教,當真是被禍水歪纏得入了魔……”
趙聽她自嘲是禍水,唇角微勾,洗罷手拿布巾擦擦,又走回床邊,彎下腰來,低頭看她,大拇指慢慢摩挲著她的臉頰,目光柔軟又溫暖。
“我瞧著,你今日氣色尚可?”
時雍慵懶地半闔著眼看他,像一只被順毛的小動物,享受著他的愛丨撫,語氣也懶洋洋的,
“全是王爺的功勞。”
謝放和白執就站在門口。
趙聞言一怔,隨即挽唇,捏一下時雍的臉。
“阿拾可要隨我同去?”
時雍搖了搖頭,微笑道:“我去了,怕把大和尚的另一條腿也氣斷。”
趙好笑,“那豈不更好。他走不得路了,便留在無乩館,念經渡人。”
“嗯?”時雍想了想,歪著頭看他,唇角微微一抿,一本正經地道:“王爺,妾身覺得——此計甚妙。”
見時雍又開起了玩笑,情緒極佳,趙稍稍松口氣。
“早膳想用些什么?我讓人準備。”
時雍笑著推他,“你快去忙吧。不必管我。我娘昨兒走時說了,要給我做灌湯包,我等著呢。王爺快去,快去吧。別又讓人笑話,纏綿閨中,不顧正事。”
趙被她推得身子后仰,遲疑片刻,慢慢起身,摸了摸時雍的頭。
“那我先去了,小憨貨。”
時雍甜甜地笑,眉梢帶俏。
“快去吧,大驢哥。”
趙走后,時雍又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王氏和宋香就帶著兩個小的來了。拎著熱騰騰的早膳,探入被窩里,將時雍拎了起來。
“別躺了,起來吃了再你出街。”
王氏的性子,時雍心里十分清楚。大嗓門,刀子嘴,卻有一顆玲瓏豆腐心。她不提時雍的病,成日就尋思怎么照顧她,話里話外沒有唉聲嘆氣,只有樂觀的鼓勵。
她就像一顆燃燒的太陽。
相反,宋香就比她娘的性子糯了許多,臉上勉強帶笑,可有時候看時雍看久了,她就會忍不住掉眼淚,惹得王氏很上火,就不愛讓她來了。
今日要不是兩個小的吵著要看姨母,王氏一個人拎著東西怕帶不了孩子,她都不肯讓宋香來摻和,就怕她舍得時雍心里不舒服。
情志不暢,易生百病。
這是以前時雍為王氏看診時告訴她的,好家伙,這話被她當名言似的記在心上,時時刻刻都樂呵呵的。
時雍半闔著眼睛,賴床,順便撒嬌。
“娘,我可不可以再睡一會兒?”
“不可以。”王氏照她屁股上輕輕一拍,“看看都什么時辰了?快些,一會兒灌湯包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看在灌湯包的份上,時雍伸了一個懶腰,墨跡著爬起來,宋香趕緊上前,和嫻衣一起伺候她洗漱。
嫻衣也算王氏的養女,這幾年時雍不在京中的日子,她和朱九常去鼓樓街看望老娘老父,同宋香關系也處得近,因此,姐妹一起動手,絲毫不見生分。
親人在側的感覺,十分的好。
時雍笑盈盈地逗著盼兒和環兒,順便問嫻衣。
“九哥的傷可大好了?”
嫻衣眉目微動,遲疑一下,“差不多快好了。”
時雍剛松一口氣,就聽她道:“不過孫大夫說,傷及筋骨,可能會留下些暗疾。”
“暗疾?”
嫻衣嗯了一聲,點點頭,“便是腿傷無法恢復如初,大抵兩條腿會不一樣長,走路會受點影響……”看時雍臉色微變,嫻衣又笑了起來。
“不過他都說了,不妨事。就他那身板,等傷好起來,多練練,興許就復原了。”
時下的醫療設備本就簡陋,而朱九的傷情主要在于他受傷后沒有得到及時的醫治,而是被邪君投入大獄,延誤了最佳治療時機,這才會造成后遺癥。
時雍道:“過兩日,等我師父回來了,你讓九哥找他瞧瞧,他老人家是外傷圣手,就沒有他治不好的。”
嫻衣笑了起來,“好嘞。”
有兩個小孩子在旁邊,氣氛和樂,一家人嘻嘻哈哈地玩笑著,時間過得極快。
時雍洗漱好,被兩個姐妹扶上桌子,王氏遞上筷子,滿眼希翼地盯著時雍。
“快嘗嘗。好不好吃?”
時雍點點頭,做出咽唾沫的樣子,笑盈盈地夾起一個灌湯包,塞入嘴里,咬一口,臉色微微一變。
“怎么樣?”王氏有些迫不及待。
宋香和嫻衣也眼巴巴地盯住她,大氣不敢出。
時雍僵硬一瞬,只眨眼工夫,臉上又恢復了笑容。
“好吃!太好吃了。”
王氏卻變了臉,“當真?”
時雍點頭,嗯一聲,笑盈盈地哄王氏,“從未吃過如此清香鮮美的灌湯包。皮薄餡足、小巧精致,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是油。好吃,好吃極了。”
她朝王氏豎了豎大拇指,完了又夾一個,狼吞虎咽。
王氏默默立在旁邊,看了看宋香突然變得哀傷的眼,怔忡片刻,很快就跟著笑了起來。
“吃。你既喜歡,明兒娘又給你做。”
“有娘真好。”
時雍難得撒嬌,這一撒嬌啊,聲軟又乖巧,王氏有些架勢不住,借口帶盼兒洗手,抱著孩子去了院子里的水盆。
盼兒很乖,小手伸入水盆。
可是,洗著洗著,她發現水面蕩起了漣漪,有水珠滴下來。
小丫頭訝然地抬頭看著王氏。
“姥姥,你為什么哭哭?”
王氏飛快地用袖子抹去眼淚,破涕為笑。
“呸呸呸!姥姥才不會哭。有壞蛾子入了眼罷了。”
“哦。蛾子在哪里?盼兒幫姥姥打蛾子。”
王氏輕嗯一聲,臉上帶著笑,卻難抑心頭的酸澀。
今早做灌湯包的時候,她想到阿拾嘴里無味,愣是一勺一勺地加鹽。鹽多得宋長貴嘗一口就咂舌再吐掉的地步。誰知,家里鹽罐快倒出來了,時雍竟然沒有吃出半分?
吃完早膳,時雍就被王氏和姐妹兩個帶著出了街。初冬陽光,溫暖地透過冬衣,顯得格外溫柔。
這是美好的一天。
時雍的馬車穿過鼓樓,行過皇城大街,看著前面的一切,竟有一種做夢的恍惚感。
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是鱗次櫛比的商鋪,走街串戶的小販,叉著腰與鄰里吵架的婦人,端著衣服去河邊盥洗的妙齡少女,打馬而過的鮮衣公子,偶有一兩個頑童追逐著從小巷中跑出來,發出清脆若銀鈴的笑聲……
陽光如金子般撒在這一幀幀景象里,宛如一幅長長的畫卷,徐徐攤開在眼前。
這京城,繁華如舊,盛世模樣。
“真好呀!”
時雍情不自禁地感慨。
宋香順著她的目光,望向街邊小食攤上冒著熱氣的鍋子,細聲細氣地問:
“姐姐,你要吃什么?”
時雍看著翻滾的油鍋和煎得金黃的油餅,搖搖頭,微微一笑,“方才吃飽了,現在不餓。”
“哦。”宋香又不知說什么了,想讓她開心,卻又無力。
突然,前方鬧市是傳來一道尖銳的喊聲,是個女子在罵他不爭氣的夫君,言詞粗俗,狀若顛狂,潑辣到了極點。
時雍覺得有些耳熟,皺了皺眉,循聲望了過去。
遠處的街面上,人群嘻嘻哈哈地起著哄,將那夫婦二人圍在里面,指點、笑鬧,一個個像在看瘋子,好不快活,不見有半分同情。
時雍瞇了瞇眼睛,想看得清楚些,卻影影綽綽,不太分明。
“那里發生什么了?”
王氏和宋香齊齊看過去。
“姐姐,是……”
宋香正要開口,被王氏掐了一把,笑著把話接了過來,尖酸地哼了聲。
“是一對好吃懶做的叫花子。是街上出了名的懶漢和惡婆,見天兒的罵咧吵嘴,街坊鄰居見多了,拿他們當笑話取樂罷了。你別看了,仔細傷了眼睛。”
說罷,她放下了馬車簾子。
人群里那個被罵的“懶漢”胡子拉碴,穿著一身簡陋的粗布衣裳,手里牽著一個幾歲大的孩子,那孩子皺著小臉哭得稀里嘩啦,面前的婦人在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卻沒有半分反應,目光隨著那一輛越去越遠的馬車,慢慢游走……
他是謝再衡。
奉天門事變時,謝再衡就聽說錦城王妃回京了,被白馬扶舟當作人質押在了宮中,后來又聽說被錦城王救了出來,受了些傷,從此便一直在府里養傷,從不外出。
謝再衡從旁人嘴里打聽來她的消息,真真假假,他無從得知,心下的酸甜苦辣,也難以分辨。
但方才那一眼,他確認自己看到了阿拾的臉。
也看到她瞇起了眼,在默默地審視著自己。
或許是在嘲諷他,淪落至此,落魄如狗。
六年光陰過去,謝再衡眼里的阿拾,絲毫沒變。
不,比以前更有風韻,也更具女子的柔美。
只可惜,如今的他和阿拾,隔的已非千里萬里,而是天和地的距離,連妄想都覺奢侈——
物是人非。
他已經沒有心力去回憶曾經的情感,日復一日地為生存發愁,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
謝再衡再不是那個才高八斗的翩翩公子,而是一個面色蠟黃憔悴滄桑的中年窮漢。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有一個變賣完家產,甚至想賣孩子換首飾的惡妻。即便午夜夢回,也無“情感”二字,只剩“金錢”。
這絕望的日子,一眼望不到頭……
這天,王氏帶著時雍逛了許多地方,車轆轤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也講遍了這京城六年來的逸事。張家的嬸子,李家的媳婦,連賣豬肉的劉屠戶家新添了大胖孫子,王氏都沒有落下,一一告訴了她。
六年時光,發生了很多事情。
水洗巷張捕快家的“死人鬼宅”,幾年前被一個外地入京的客商買下來,夷平重建,改建成了布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閑云閣的嫻娘搬離了水洗巷,開了一個更大的店鋪,兩年前,屠勇喪妻,跪在閑云閣門口求娶,許是年紀大了,嫻娘終是動了心,眼下她仍沒有自己的孩兒,但與屠勇夫妻恩愛,人人稱羨。
順天府衙門的幾個捕快,都各自成了家,就連周明生也娶了媳婦。
年輕時的夢總歸成了云煙。
周明生沒有娶到心儀的呂雪凝,終究是聽從了父母之命,娶了一個比他小好幾歲的黃花大閨女。
成親前,周明生給時雍捎過一封信,報過喜,只字沒提呂雪凝,字里行間看似歡喜,如今卻聽王氏說起,成親那日,周明生喝得酩酊大醉,沒同新娘子洞房,卻是跑到郊外的農莊,抱著呂雪凝家門口的一株大槐樹,痛哭流涕。
那天下著雪,京城冷得能凍死耕牛,周明生哭得累極,醉倒在雪地上。最后,是呂雪凝讓農莊上的兩位莊稼漢用驢車將他拖回的周家。
許是新婚里受了這閑氣,婚前柔軟如水的嬌嫁娘,婚后與周明生多有齟齬,與婆母也難以相處,爭吵不休。新婚一年,她就哭跑回娘家十余次,最厲害的一次,媳婦家的幾個哥嫂、舅爺、叔伯,浩浩蕩蕩幾個人扛著鋤頭到周家要說法,整整三天,說是周大娘又奉茶水,又賠銀子道歉才算了事……
王氏道:“有一次去朱九家吃喝出來,碰到你周大娘,聽她抱怨了半個時辰,說她的兒媳嬌貴,沒生成小姐的命,卻有小姐福分,嫁過來就十指不沾陽春水,要她侍候就不說了,結婚這么久,鳥蛋都沒有下一個……”
時雍輕聲問:“周大娘可有后悔,當初阻撓周明生和呂姑娘的親事?”
王氏遲疑,搖頭,“這個倒沒有說。你周大娘多強勢的一個人?縱是她有天大的苦水不也得往肚子里咽啊?”
頓了頓,王氏又尖酸地哼聲道:“想是后悔了的。比起呂姑娘來,她這個兒媳婦,不論是容貌品性還是才德,那可都是差得老遠了,換誰會不悔?要我說,也是活該。誰教她當初嫌棄人家不干凈?呸”
前日呂雪凝來拜見過時雍。
這些年,呂雪凝仍是獨身一人,還是那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樣,氣色卻是好了許多。
呂家當年是有些家底的,呂雪凝又是一個能寫會算的姑娘,商戶出身、慧質蘭心,很有些經商的頭腦。她在農莊置地買屋,兩年后又包下了村子里的一片荒山,雇用村里的農戶開墾,再種上瓜果蔬菜,兩年下來培育成了一片沃土,又將時雍曾經告訴過她的“大棚種植”進行了改良,種植一些反季節的蔬菜,然后在京城開了個店,不再賣米了,改行賣當季水果或反季的蔬菜,并定點供應給各大高檔酒樓和富貴人家,供不應求……
有錢的小姐,是有底氣的,呂雪凝一個人將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前日來無乩館的時候,兩輛驢車里馱的全是果子和蔬菜,這樣的季節,人瞧一眼那翠綠的葉子,整個人都舒心不少……
時雍逛遍京城,最終在定國公府停下,求見烏嬋。
那妮子墨墨跡跡老半天,這才牽著策兒出來,腦袋上包了一個青布頭巾,揭住額頭,看上去模樣有點古怪。
可她偏不肯承認是去廟里燒香磕頭鬧的,要說是陳蕭欺負她,磕在床頭上磕傷的。
時雍替她瞧了瞧傷,好一番取笑。
“沒有想到,幾年工夫,左將軍便重獲夫權,居然敢爬到你頭上動武了?”
烏嬋哼笑,“那是你不知道,人家最近又立了戰功,可俏著呢……”
為免麻煩,時雍沒有去國公府,而是把烏嬋拉到她的馬車上來坐下,又悄悄問她。
“后來,那兩個送來的侍妾怎么樣了?”
烏嬋臉色微暗,“留下了。”
時雍微愕,烏嬋看著她擔憂的眼神,捏了捏策兒的小手,低低道:“是我做主留下來的,他為此還同我鬧了別扭,半個月沒理我。”
時雍皺起眉頭,“那你是如何想的?為何要給自己找不自在?”
烏嬋忽而一笑。
“阿時,我沒有你那般好命……他那樣的身份,沒個侍妾在身邊也說不過去。我想過了,今日不收,明日人家就會再送。一次又一次,天長日久,難保他不會有一次就被年輕貌美的姑娘所打動……有些事情,既是避免不了,那便隨緣吧。”
時雍久久沒有說話。
“當年我嫁他,原本也是想好了的。不別扭!”烏嬋又抿唇一笑,反過來安,雍,“你別這么看著我,放寬心好吧?我和他感情好得很,比成婚那會兒還要好上幾分呢。他平常并不去侍妾房中過夜。兩個侍妾倒也乖巧,知道陳蕭的狗脾氣,不會腆著臉來爭寵,更不會找我的麻煩。當然,我投桃報李,也好吃好喝地供著她們,衣裳首飾往她們房里送,娘家有什么要幫扶的,我都應允。彼此相安無事,幾年下來,也還和睦。”
再是和睦,府里養著兩個同樣屬于自己丈夫的女子,大抵也會不舒服嗎?
時雍不能想象這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烏嬋到底是舊時女子,如此十分知足的模樣,拉過策兒的手,便滿臉慈愛的笑開。
“我家策兒聰慧,好讀書。公公和他爹都喜歡得不得了,說他們老陳家祖墳冒青煙了,出了一個會讀書的孩子,就連算命的都說,策兒是文曲星下凡,將來是要中狀元的……”
時雍也跟著笑了起來,摸摸陳策的腦袋。
“這小機靈的模樣,一看就是文曲星。”
“哈哈哈哈!”
烏嬋笑了起來,“這算命的為了幾兩銀子瞎扯掰,他們信也就算了,連你也信?”
時雍道:“信啊。我最信算命了。”
烏嬋突然意識到什么,閉上嘴巴,看著時雍的笑容,換了話題。
“說來也是奇怪。自從有了策兒,我的日子就順當了。公公待我更好,我和策兒他爹也恩愛了許多,便有私底下有幾句齟齬,他也都會依著我,哄著我。按我說,策兒不是什么文曲星,而是我的小福星……”
時雍安靜地聽著烏嬋說起定國公府里的那些事。
大大小小,林林總總,從她輕快的語氣來看,她與陳蕭過得確實不錯……
世上本無十全十美的事,只要當事人覺得好,那便是真的好。時雍看著烏嬋這般紅火日子,為她懸著的心,也算落了下去。
消磨了一盞茶的工夫,時雍就向她告辭了。
“嬋兒。今日來看過你,再往后,我就不來了。”
烏嬋聽得她這句話,心里突然一沉。
“為何不來?”
時雍笑了起來,眉眼生花,“哪有我日日往定國公府跑的道理?我若天天來,你家左將軍不得把我轟出去呀?”
“他敢!”烏嬋聲音未落,表情又軟化了下來,握住時雍的手,目光楚楚帶些惆悵,“阿時,你要快些好起來,我去求菩薩,每天去求,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會的。我們和紅玉還有十年之約呢?我怎么也要撐到那時候。”
“我呸!可不許胡說,什么十年,我們還有二十年,三十年……上百年呢。”
“那不成老不死的了?”時雍笑不可止,拍了拍烏嬋的手背,“別擔心我。瞧瞧你這額頭……”
時雍又拂開她的頭巾,看著紅腫破皮的傷口,皺了皺眉頭,“疼不疼?陳將軍該心疼壞了吧。”
“他才沒有……”烏嬋臉上露出小女人的嬌澀。時雍微笑,拍拍她,“回頭我讓人給你送些上好的藥膏來,涂了不留疤。”
“這點小傷算什么。”烏嬋拉下頭巾遮掩傷口,不以為然地撇嘴巴,“橫豎孩子都生了,也不再嫁人,有疤就有疤吧,這輩子我都賴定他了。”
聽她說得理直氣壯的樣子,時雍內心極是安慰。
想到當初為愛癡迷的小烏嬋,再看看已為人母的大烏嬋,時雍突然覺得時光真是奇妙——無不淡忘,無不治愈。
烏嬋帶著策兒下車前,突然停下腳步,回頭來問時雍,“燕穆和南傾、云度他們都還好吧?”
“好的。”時雍道:“我回京前,將他們留在錦城府了。”
母親和兩個孩子都在錦城,時雍離開時又帶走了白執和嫻衣,總歸要留下自己的親信,護佑一家老小的安全,她才能放心。
“過幾日,燕穆就要帶臨川和萇言來京了。”
“是嗎?那我定要來見一見,看看他們模樣都變了沒有。”烏嬋滿臉帶笑,一眼望去,有對昔日友人的惦念,卻不見再有男女之情。
時雍莞爾,“好,我到時派人支會你。”
說罷,她將來之前準備好的一個大紅封塞到策兒的懷里。
“乖孩子,快收著。這是干娘給的見面禮。”
陳策抬頭看他母親,有些猶豫。
“拿著吧。”烏嬋低頭,撫著策兒的肩膀拍了拍,朝時雍一笑,“還不快去謝過干娘,和干娘再會。”
陳策點點頭,端正地走到時雍跟前,雙手拱起,下腰作揖。
“策兒謝過干娘,干娘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策兒過兩日再同娘來看您,與臨川弟弟和萇言妹妹一道玩耍。”
時雍笑容越發擴大,一臉燦爛。
“策兒真乖。你和臨川、萇言,一定能做好朋友。”
陳策乖巧地點頭。
馬車掉頭,車轆轤壓過路面,漸漸遠去。
時雍打開簾子看出去時,烏嬋仍然摟住策兒,安靜地站在府門外。
時雍微笑著朝烏嬋揮了揮手,“快回吧。外面風大。”
不知烏嬋聽沒聽見,直到馬車拐角,她仍然站在原地。
時雍默默地落下簾子,扭頭對王氏道:“娘。我想去雪凝家走走……”
王氏看了宋香一眼,遲疑道:“出門時,女婿可是叮囑過的,不得出城,不能走遠。”
時雍笑了一下,撩開簾子叫。
“白執。”
白執騎馬隨行在外,聞聲應道:“屬下在。王妃有何吩咐?”
時雍道:“可以去城外農莊走走嗎?”
白執抬頭看了看天色,又側目看向身邊的楊斐。
“斐哥,你看呢?”
當年去漠北的臥底任務為楊斐奠定了地位,眼下除了謝放,誰都得尊稱一聲斐哥,如今,他也是一個能當事的人了。
楊斐看了一眼時雍,“未時須回。”
時雍調侃道:“全憑斐哥吩咐。”
楊斐:“不敢。”
楊斐不想看時雍的笑臉,這樣燦爛平和的笑,讓他有些不敢直視。
駕一聲,楊斐別開臉去,打馬在前,追逐著天邊的云彩,護送車駕駛向城門。
時雍什么都沒有說,楊斐卻懂得她的心思。
那些友人,她都想趁著五感盡失前,去一一告別,看看他們的樣子,聽聽他們的聲音……
楊斐認識時雍多年,也是這時才意識到,這位英姿颯爽,不讓須眉的錦城王妃,內心如此細膩、柔軟。
夕陽的余暉,漸漸被收入了云層,天空陰沉下來,仿佛要下雨了。
時雍從農莊返回無乩館的時候,車上放了好幾個籃子,里面全是呂雪凝送的蔬菜。
她上車時喜氣洋洋,還同楊斐開了玩笑。
“斐哥勿怪。與舊友相見,多說了幾句話,耽誤了時辰。”
這會兒離楊斐規定的未時,已然過了半個時辰,但楊斐沒有催促,只是臉色不太好看。看時雍笑盈盈打趣,楊斐沉默地騎著馬,像來時一樣,打馬走到前面,直到車里傳來一道王氏的尖叫,楊斐才變了臉色,勒住馬繩,靠近車前。
“大娘,王妃出了何事?”
“快。快些回去。阿拾暈過去了。她身子好燙……快些回去找大夫……”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王妃。你別睡!”
“這里有王妃配的藥,喂她服下兩粒。”
車里幾個人驚慌失措地忙亂起來,一聲比一聲讓人緊張。
車外,楊斐看了同樣緊張的白執一眼,沉聲道:“你快馬回去,稟告王爺。”
白執拱手,“是。”
楊斐又掉頭看向駕車的予安。
“下去。我來……”
予安早已嚇得手足無措,腿肚子發軟,聽到楊斐這么說,連忙下車將鞭子交到楊斐的手上。
楊斐接過馬鞭,回頭看向馬車。
“王妃!屬下這就送你回府見王爺,你撐住——”
嫻衣喂到嘴里的藥丸極苦,苦到盡頭,又有一絲甘甜的回味,這是時雍自己配的當歸寧神丸,在嫻衣身上備上一瓶,就是為了她出門的不時之需。
喉頭的藥味最先刺激到時雍的意識,她覺得苦。可是在馬車顛顛的行走中,她努力了好幾次,都無法醒轉過來……
她的世界,仿佛沉入了濃墨潑就的泥潭里,看不到半分光彩,一片黑暗,就連她自己,也仿佛被人施了魔咒,整個人石化般僵硬,耳朵里沒有聲音,安靜得宛若身處無厓的空間。
無一物,無一人,無一聲。
動不了,喊不出,如同死人。
植物人就是這樣嗎?
焚情只會讓她五感盡失,為何會變成植物人?
這是哪里?鼻子里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味道?
時雍這么想著,眼睛突然被人扳開,一束光線照射進來,刺目而昏眩,幾乎剎那就喚醒了她的神志。
“娘……”
時雍用盡全力喚了一聲,試圖坐起來。
“別動!你身體還很虛弱,不要動啊。等等……”
說話的人聲音很是激動,即便時雍意識有些模糊,仍然能從那人的語氣里聽出欣喜。只是,這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時雍不知道她是誰。
眼睛看不見東西,這讓時雍對任何陌生的東西都會產生強烈的不安。
“你是誰?我娘呢?趙呢?”
對方似乎愣了愣,沒有回答她,而是轉頭對著外面大喊。
“護士,護士,快去叫醫生。病人醒了,醒了!”
護士,醫生?
時雍大為震驚。
難不成她又回到了過去?
這樣的意識讓她只遲疑了半秒,就感覺到心里的某個位置如同刀絞一般的疼痛。
她的丈夫,她的兒女,還有她的那些朋友,全都不屬于這個時空……
原來焚情真正的作用不是忘記七情六欲,而是失去。在她所有的感覺漸漸消失的最后,是失去了靈魂。
時雍已不清楚這到底是桃木鏡被焚的原因,還是焚情之毒的原因。她沒有像上次死去那般,直接附體到另一個人的身上,而是回到了現代,回到了她前生死亡前的搶救……
那一世,她不想死,卻沒能活過來。
而現在,她希望自己能干干脆脆地死去。
是時空折疊,還是平行空間?猝然發生的事實,讓時雍已弄不分明真假。她的腦子里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死去吧,死去吧,回到那個時空去。哪怕會失去五感,沒有視,聽,味,觸,智,她都愿意。
“快!快,醒了。醒了!”
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群白大褂滿臉喜色地走進來,看到的卻是病床上的人,淚流滿面。
時雍此時已是清醒,半瞇的眼看著雪白的墻壁。這是與前世一模一樣的地方,好像時光仍然卡在當初搶救的時候。
她側過頭,就看到床邊的一個時鐘。
時雍記得十分清楚,那一世,當這個時鐘的時針、分針和秒針重合的那一刻,她便失去了意識,等再次醒來,便是荼山上的小時雍了……
而現在離那一秒還有三分鐘。
難道那瀕臨死亡的苦楚,她還得再受一遍?
“醒了,阿拾醒了。”
王氏激動地看著睜開眼睛的女兒,又望望宋香和嫻衣,“這藥丸子還挺有用的。我家阿拾當真是神醫也。”
第一句話,王氏是對宋香和嫻衣說的。
第二句話,王氏是對懷里的閨女說的。
可是,阿拾看著她,一動不動,雙眼里寫滿了迷茫,無神的眼珠緩緩轉動著,左右看看,好像在回憶什么,很快蒼白的臉上,又變成為震驚。
“阿拾?”
“姐……”
王氏和宋香喊著她的名字,見她沒有什么反應,又抬手到她的眼前晃了晃,然后湊到她的耳朵邊,扯著嗓子大喊一聲。
“阿拾。你聽得見嗎?”
宋阿拾好似受不了這大喇叭一樣的聲音,偏了偏頭,看看馬車里的環境,再看看欣喜的王氏和宋香,疑惑地問。
“這是哪里?你們為什么這副模樣?”
王氏詫異地瞪大眼睛,“你不知道這是哪里?”
宋阿拾冷漠地看著王氏,對宋香好像也沒有什么好感的模樣,烏青的雙唇緊緊抿著,雙眼空洞地審視著她們,眉頭緊擰,一字都無,也不給她們任何反應,反而充滿了戒備。
王氏和宋香對視一眼,突然覺得眼前這人的表情,有幾分熟悉。
仿佛是阿拾十幾歲的模樣。那時的王氏還是一個討厭的后娘,宋香更是少不更事喜歡欺負長姐的惡毒妹妹,那會兒,阿拾看她們就是這樣的眼神,不冷不熱,眼底是藏不住的厭惡。
“阿拾?”王氏試探著叫了一聲。
阿拾的眉心皺得更深,她似乎很不習慣王氏這樣的關切的目光。
“有什么話就說。不必假惺惺的。”
宋香看看王氏,緊張地潤了潤嘴唇,“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阿拾閉了閉眼睛,眼睛里再次流露出那種迷茫不解,但語氣很冷漠。
“我很好。不用你管。”
王氏聽著這熟悉的語調,猛地掩住嘴巴,驚詫地看著她。
她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人昏迷片刻再醒過來,性子變了,甚至連發生過的事情都不記得。
母女倆交換著眼神,宋香比阿拾更為茫然。
“這是怎么了?怎么會這樣……姐姐,你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嫻衣比她們要鎮定許多。
在今日之前,時雍就已經對這種事情的發生有過預判——她怕自己不再是宋阿拾,怕有一天睜開眼睛的那個人,不再是她。
嫻衣身為時雍近身的侍女,得到過時雍的囑托。在旁邊觀察片刻,嬤衣已然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一時間,她心頭酸楚,眼眶紅透,狠狠捏著拳心,指甲都快入了肉,這才強行逼自己冷靜下來。
“宋姑娘是吧?你可還記得我。”
宋阿拾點點頭,“嫻衣姐姐。”
聽到她昔日的稱呼,嫻衣雙眼一閉,心存的那點僥幸,悉數破滅——
最害怕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
她家王妃走了。
醒過來的是宋阿拾。
不是時雍,不是王爺心頭的那個人了……
這可如何是好?
嫻衣摁住額頭,寧愿此刻暈過去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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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萬七千多字,仍然是沒有修完的一天。
多了,看錯別字都得看好久,反復讀兩遍,人就暈了。
呃呃呃,明天繼續更,但等待不會太久了,估計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全部更完,姐妹再忍受我兩天。
比心,愛你們呀……求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