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乩館。
夜來風大,樹木在風中搖曳不停,無乩院里那一個專門為大黑造的“黑煞府”木門洞開著,被冷風吹得來回扇動,打得啪啪作響。
黑煞府的狗主人沒有睡在這里。
回京這些天,大黑都睡在趙身邊。
一個床上,一個床下。
大黑像一個監督的工頭,同趙寸步不離,尤其是有宋阿拾在的時候,那雙狗眼時常虎視眈眈,好像生怕趙被人搶了去似的。
有時候,大黑會將前蹄搭在床沿看合著眼做噩夢的趙,然后跳上床去,對著他的臉親吻幾下,以示安慰。有時候,趙實在難以入眠,會拍拍身側,示意大黑跳上來陪他。
以前時雍在的時候,趙是不許大黑跳上床的,現在他也不避諱了。當然,大黑更不避諱,一旦開了這個頭,便時常跳上去,心安理得地睡在趙身邊。
這天風大,房間里的燈火,早已熄滅,光線昏暗得看不清人臉。
趙躺在床上,旁邊躺著趴臥的大黑。
一人一狗,各自有各自的被子,互不相擾。
影影綽綽間,趙仿佛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王爺!”
趙有太久沒有聽到過時雍的聲音,太久沒有看過她恣意的笑意,想念得竟是要發狂了一般……
他伸出手去,想將那如花笑顏攬入懷里。
“時雍。”
眼前光線突然一變。
大紅的囍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時雍慢慢地坐在床邊,一身喜服鋪了一床,垂懸出曼妙的弧度,姿態悠飏。
趙恍恍惚惚,耳邊突然想起一聲爽朗的笑。
“侯爺好生福氣,娶了這么一個小媳婦,長得這么水靈嬌美,怪不得要當寶似的寵著……”
“催妝詩。佳人玉面小酥腰,翡翠羅裙云鬢搖……”
今日她打扮得好生嬌俏,與她催妝畫的樣子一般模樣,大紅的喜服襯得她顏色更好。膚若凝脂腰若柳,只恨長夜非良宵。
“喜娘,快些坐福撒帳吃子孫餃子吧。”
笑鬧聲一道賽過一道,十分歡喜。
趙的腦子混亂,不知是夢是醒,今夕何夕。
眼前的兩個新人,并排而坐,男人將大紅的衣襟壓在時雍的喜服上。
夢里的趙不知自己是如何坐下去的,只覺得那一份漫不經心里,有掩埋極深的緊張。坐帳是男人想在婚后壓女人一頭,可他內心卻十分清楚,這個女人壓不住。她不遵禮教,不服管,更不懂男尊女卑。趙知道她的心里恨極了自己,卻不露半分生氣,似笑非笑地任由夫人小姐們圍觀,狀若溫順地坐著,看著花生紅棗桂圓蓮子撒落一床。
“一顆花生一粒棗,榮華富貴萬年長。”
“男才女貌是佳偶,合歡床上影成雙。”
金樽玉液合巹酒,二人相對而視,目光復雜而微妙,趙看著她一臉重彩的妝容上睫毛在輕輕地顫動,他將手臂繞過她的,閉上眼一飲而盡 “共飲合巹酒,同睡鴛鴦帳。兩姓成一家,金玉又滿堂。好一對般配的小夫妻。”
趙分不清是誰在喜逐顏開地說話,打趣他們。
洞房花燭夜的場景像一幀幀畫在他腦子里快速地放映,不知道什么時候,洞房里只剩下他二人了。
時雍就那樣平靜地站在他的面前,“我為你更衣。”
“沒人教過你規矩么?”
那冷漠的語氣讓夢里的男人淌了一頭的冷汗,他怎么會,怎么敢那樣對時雍說話?趙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夢里的自己,一顆心焦灼難熬,很想伸手把那個人撥開,卻拂之不動。
“雖為夫妻,仍有尊卑。在夫君面前,當如何自稱?”
“侯爺,記得你答應我的三個條件嗎?侯爺重諾,怎能反悔?”
“你在本座面前撒了多少謊,是要我提醒你么?”
“侯爺就不曾騙我嗎?”
“不曾。”
“對雍人園的誅殺令,侯爺當真不知情?”
雍人園?那是時雍心里頭的一道疤啊。
趙心里鼓噪不停,心里想著:絕對不能說話來傷害她,一定要和她好生解釋,讓她知曉事情的前因后果——
“雍人園悖逆朝廷,死有余辜。”
不!這么絕情的話,他怎么會說出口來?
“時雍。你是不是很得意?”
“時雍,你贏了。”
“時雍,你真是不怕死。”
“本座舍不得你死,卻能讓你換個死法。”
一道裊裊的輕香從銅爐里慢慢飄蕩而出,洞房花燭夜,山雨欲來風滿樓。
喜帳下,慵懶嬌媚的女子嘴帶譏誚,黑眸晶亮如有光,一身雪肌弱骨惹人愛憐,一把細腰不盈一握卻撩得他心如火燒。他整個人都快要燃燒起來,恨不得撕碎了她……
可那雙小鹿般濕漉漉的眼睛,可惡又無辜。
趙什么都想不起來,只想要把人抱入懷里,好好地愛憐一番,一解相思之苦……
“阿拾,你這個沒心肝的,可知爺有多想你?”
“你是去了哪里?”
一股熟悉的熱浪涌上脊背,仿佛快要爆炸了一般,攪得趙腦海里天翻地覆,他激烈地抱緊她,忘情、忘我,低低地喘息著告訴她這些日子以來的相思……
“做什么這樣看我?”
“好看。”
趙不知何時沉入的溫柔鄉,愛、恨、癡、纏在眼前一一掠過,最后全剩空白,以及無邊無際的欲夢,伴著他沉沉浮浮,一會上天一會入地,恨不得就這般死在她身上……
如此旖旎的夢境里,他忽又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漫天的大火席卷著皇城,火苗像魔鬼的舌頭般瘋狂地焚盡萬物。
趙看到時雍就在火中,朝他張開雙臂,祈求他相救。她嫣紅的小嘴一張一合,在無聲地呼喊,說“救我”。趙拔出了繡春刀,騰空躍起,想要斬開烈焰,將時雍從火中撈出來……可惜,無論他如何努力,一次又一次被火焰彈回,直到眼睜睜看著那鋪天蓋地的火焰將時雍吞噬……
“阿拾!”
“時雍!”
“阿拾!”
趙大聲喊叫,嘴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烈焰中的女人那雙眼,一直看著他,絕望的、無助的、乞求的……漸漸被火焰吞噬,再也不見。
“阿拾——”
他的妻。
怎可不見?
趙站在烈焰面前,發現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時變成了喜袍,大紅的喜色像浸潤的鮮血,帶著灼熱的炙烤,仿佛隨時要將他卷入火中——
是他對不起阿拾,是他害了她。
趙的心仿若被火焰燒穿了一個大洞,疼痛至此——
“王爺。”
門扉被敲得沙沙作響。
“王爺,奴婢有話要說——”
謝放看著面前這張熟悉的臉,嘆息一聲。
“你別敲了,有什么事,待王爺醒來再說吧。”
宋阿拾眉頭拉下,表情是說不出的凄惶,她哀哀地看著謝放。
“謝大哥,就讓我同王爺說句話吧,再不說,我怕我……沒有機會了。”
“王爺!王爺!”
她見謝放不答,又緊張地上前拍門。
謝放余光瞄著她,心里微微發沉。這位姑娘在府里安靜了這么久,今日突然就發作了?
怕不是瘋了吧?
謝放看著她,低聲規勸。
“你先回吧,待王爺醒來,我差人叫你……”
宋阿拾不理會她,仍然執意地拍打著門。
“王爺!奴婢有話要說。請你準允奴婢進來說話——”
自時雍離去,趙已習慣一個人獨睡,也習慣了早起。因此這個時辰還沒有起身的事情,并不常見。
被敲門聲吵醒,趙扶著額際,頭痛欲裂。
“誰人在外面?”
謝放清了清嗓子,剛要說話,宋阿拾已然搶在前面。
“王爺,是我。我有話要同你說。”
這些日子,宋阿拾看著趙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和從前沒有任何區別。在她心里的趙,是過去那個鐵血狠辣的錦衣衛指揮使,五軍大都督,殺人如麻,冷酷不近人。宋阿拾的意識里也沒有任何與趙的情分,更別提什么恩愛纏綿。因此,趙對眼前的宋阿拾而言,是如同上官與噩夢般的存在,是一個不敢輕易觸碰的男人——
害怕,且畏懼。
趙看著千工床的帳頂,還沒有從那個混亂的夢里徹底地蘇醒過來,一個人安靜地坐了片刻,起身去洗臉,這才發現臉頰有水漬的痕跡。
趙拉了拉身上寢衣,走到銅鏡跟前……
鏡中倒映的不是他,而是時雍手拿發梳,輕拆云鬢,莞爾帶笑的俏模樣。
何處是她?
何處又不是她?
處處是她。
趙沉默片刻,換身衣裳,出口時嗓子低啞不堪。
“進來。”
宋阿拾是第一次來到趙的臥房,以前她是不被獲準入內的。此時,趙已經整理好情緒,一本正經地端坐在椅子上。
“奴婢參見殿下……”
“免禮。”趙輕輕抬手,不去看她的臉,聲音低沉平淡,“有什么話,你直說便是。”
宋阿拾回頭,看了看跟她一起進來的謝放。
謝放尷尬地抿了抿嘴,望向趙。
趙明白宋阿拾的意思,皺了皺眉頭,朝謝放使了個眼神,“你先下去。”
“是。”謝放默默地退了出去,合上房門。
趙面不改色地看著宋阿拾,仿佛在等著她開口。
“王爺。”
宋阿拾什么都不說,率先給趙跪下了。
“奴婢求你,救救奴婢。”見趙不動聲色,宋阿拾巴巴地望著他,跪行到他的面前,“請王爺看在奴婢以前也曾為殿下施針療傷、為殿下做事的份上,救奴婢一命。”
這段日子,趙始終避著宋阿拾,能不見面就不見面,可她這樣突然求見,說這些話,比平常相見更是令人為難。趙不忍看她這般跪在面前,多看一眼,便仿佛能聽到時雍的控訴。
趙道:“你起來說話。”
宋阿拾搖頭,咬了咬唇角,“王爺不應,奴婢便不起。”
趙擰眉凝視,“你到底要如何?”
“奴婢不想死。”宋阿拾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奴婢知道王爺要去天壽山啟陵,知道王爺啟陵的目的是為了喚魂——”
說到這里,她已然紅了眼圈。
“王爺有沒有想過?她回來了,奴婢該去何處?”
趙沉默不答。
“所有人都說她好,都在懷念她。我想,她確實是好的。可螻蟻尚且偷生,阿拾不想魂飛魄散,死無葬身之所,求王爺憐憫……”
宋阿拾雙手俯地,朝趙重重磕頭。
一聲,又一聲,敲得趙心煩意亂。
“起來說話。”
“王爺……”宋阿拾淚水漣漣,慢慢地站起來,突然的,在趙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宋阿拾突然伸手解開自己的衣裳,朝趙走過去,語帶哽咽地質問。
“我知道我同王爺是做過夫妻的,我們有兩個孩子……雖然我沒有這一段記憶。但我想,王爺應當都是記得的,記得清清楚楚,對不對?這張床,我也是睡過的,對不對?”
她哽咽著跪伏在趙的身前,仰頭望他,無助而可憐。
“王爺,何不把我當作是她呢?”
趙心微微一緊,“你不是她。”
“我就是她,只是少了一段記憶的她。只要王爺愿意,什么都不會改變,我們還是以前的樣子,我會好好地學,學得和她一個樣……”
宋阿拾聲音越來越軟,越來越嬌,有那么幾分,就像時雍了。這張臉,這樣委屈的表情,讓趙有剎那的失神。
屋外,謝放安靜地背對房門而立,臉色平靜,可一只手卻微微卷曲。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也不知對錯。
其實,誰都沒有錯,怪只怪命運無常罷了。
他仰望天空,看著初升的朝霞,突然有一些不真切的做夢感……
當初的時雍努力扮成宋阿拾的樣子。
如今的宋阿拾又努力想變成時雍的模樣。
魂與身,到底哪一個算得數呢?
老天,你在捉弄誰?
一道茶盞墜地的劇烈聲響打斷了謝放的神思,他還不知道里頭發生了什么,就聽到趙冷冽的低吼。
“出去!再不要生出此等妄想。你不是她,無論你如何改變,都不是她。”
“王爺……”
“滾!”
“王爺。我只求你一事——帶我去天壽山皇陵。只要你肯帶我去,是生是死,我全不怪您——”
“求王爺成全!讓我同你一起去。”
謝放驚了一下,脊背僵硬著,不知如何是好。
按主子的脾性,若是他不肯,宋阿拾這般觸怒他,是要倒大霉的了,可是,謝放在門外等了許久許久,仍是沒有等到宋阿拾被王爺轟出來……
謝放豎起耳朵。
房間里一點聲音都沒有。
難不成,是主子把人給殺了?
想到宋阿拾死得透透的模樣,謝放打個寒戰,脊背都爬出了冷汗。可轉念一想,他家主子不是這么沖動的人。更何況,若是宋阿拾沒了,王妃怎么回來?
趙不會殺人。
那么,沒有殺人,也沒有出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么久,會發生什么?
難道是天雷勾地火……兩個人滾在一堆了?
謝放被這個猜想嚇得心驚肉跳。
他家主子守了這么久的貞節,天天陪著狗睡,難不成會晚節不保?
面對同一張面孔,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聲音,若是宋阿拾鐵了心勾引他,這事還真的難說。
謝放心里像懸了十五只水桶在打水——七上八下。
連他自己都分辨不出,到底是希望王爺守住清白,還是不要守了。
守住,日子太苦,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不守,肆意放縱?謝放又覺得那樣的趙,不是他熟悉的趙……
昨兒天不亮下的雨,現在仍然未停。
謝放等了許久,突然咬牙掉頭,雙手撐在房門上,剛想出個聲音提醒屋內的人,一股冷風挾裹著細雨直灌過來,冷得他顫了顫,又把手縮了回來。
然后一嘆,轉身背面房門,直愣愣看著庭中被風雪吹歪的樹木,默然而立。
約摸半盞茶的工夫,房門終于有了動靜。
宋阿拾是掩著衣裳掛著眼淚從趙的房里跑出來的。她沒有看謝放,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謝放莫名松了一口氣。
房間里,趙仍然坐在臨窗前的椅子上,身姿挺拔如同一尊鐵石,唯有窗帷在冷風中搖曳,而他側立的身影,仿佛入了魔一般,定定看著墻上新婚時的催妝畫。
“這些你都明白的,是不是?”
“那個世界當真有這么好?你不肯回,她卻要去。”
“不過,你也當真狠心。她尚且想要回去,費盡心機來激我、求我。你卻拋下我孤零零一人,不聞不問。”
謝放也看一眼畫。
畫中佳人盈盈帶笑,是個死物,確實不會眨眼喘氣,更不會說話。
謝放瞇起眼,再審視一眼自家主子,聽他一個人喃喃自語,說的全是些自己聽不懂的,心下頓時驚跳不安。
不會又瘋一個吧?
謝放上前行禮,“爺。”
趙嗯一聲,恢復了平靜。
“何事?”
謝放低頭,“車駕都已備好。爺可要先用些飯,再出發天壽山?”
趙抬頭看他一眼,低眸不語。
好半晌,鎮定地擺了擺手。
“不必了,啟程吧。”
天壽山的氣溫比京城要低許多。
大雪沉甸甸地壓在青松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
啟陵的日子,是欽天監推算過的,十一月二十九,宜破土,祭祀、入殮、移柩。
那天早上,天壽山舉行了盛大的祭祀活動,由趙代天子念悼詞,而趙炔自己,大抵覺得無顏面見父母,選擇了留在京中,沒有同行前往。參與此事修葺皇陵的士兵,全是甲一從守陵衛中選出的親信,還有一部分是十天干和趙的心腹侍衛,可謂保密性極強。
隊伍浩浩蕩蕩,直往帝陵而去。
臨川和萇言兩個小孩子也來了,參與了祭祀后,就同寶音和陳嵐去到井廬。山下的溫度,比山上暖和許多,趙不忍孩子吃苦,卻奈何不了大黑。
這狗子成了精似的,一步一隨地跟著他,無論怎么說都不肯跟著臨川和萇言離開。
眾人都堅信,大黑是有些靈性的,趙也只能縱容著它,將它帶在身邊。
帝陵前的青松,在寒風中呼嘯。
象征皇權和儀衛的石像生,神情威嚴,挺胸佇立。
甲一騎馬慢慢走到趙的身邊,看他嚴肅的面容,心下略微不安。
“阿。”
甲一很少喚他名字,父子倆常以你我相稱。趙聞聲側頭,果然看到甲一眼底忐忑的光芒。
“父親害怕什么?”
甲一沉默一下,看著眼前高聳入云的山峰,低低地道:“桃木鏡是否當真能喚回異世的靈魂,誰也不知真假。你須得有所準備……”
趙沒有表情,順著他的目光抬眼望向帝陵后的山巒,“不試一下,又怎會知道呢?”
甲一嘆氣,“帝陵塵封已久,萬愿一切如舊,不要橫生枝節才好。”
“嗯。”趙望向帝陵前的青松和一排排嚴肅的石像生,眼睛突然瞇起,涼涼地道:“我有一種感覺,桃木鏡便是解開此事的關鍵。所有的秘密,都在帝陵。”
“為何?”甲一問。
趙目光冷肅,“冥冥中的指引。”
這種玄而又玄的說法,讓甲一忍不住嘆息。最近阿是當真變得神叨了,聽說還找了巫醫……若是別人,甲一 肯定要以為他神志錯亂了。
可他是趙,不該如此才對。
甲一沉吟片刻,勒緊了馬韁繩。
“既然你如此確定,那我這就去安排人手,時辰一到就開啟墓道……”
“好!”趙看著他騎馬往前的背影,突然沉聲:“父親!”
甲一愣了愣,掉轉馬頭。
“何事?”
漫天的飛雪中,趙輕輕抿住嘴唇,朝甲一露出一個感激的神色。
“父親,有勞您了。”
甲一喉頭微硬,竟難以自抑地想掉淚。他深吸一口氣,露出燦爛則得滿是皺紋的笑容。
然后轉身,打馬而去。
天壽山帝陵是先帝和先皇后的合葬墓,因為那時先皇后身體的原因,從永祿元年便開始設計修建的,前后用時四年。黃琉璃的瓦頂、青白石的底座、飾以金碧輝煌的彩畫,其建筑之精妙,堪稱大晏史上之最。
據說是參考了陰山皇陵的機關巧術,由先帝和道常法師共同設計完成。為求保密性,先帝派了道常親自督工,造陵工匠全由道常甄選,一應事務也由道常負責,其余人等即便是親近如甲一,也沒有機會沾手。
先帝故去后,甲一自請到天壽山守陵,手上有的也無非是一張帝陵的建造圖紙。圖紙上有帝陵的構造和墓室分布,有一些設計和機關,但是主墓室的部分卻一片空白。
主墓室是先帝和先皇后棺槨所在,是整個帝陵最緊要的部分。
當初甲一抬靈柩下葬的時候,全是設計好的運轉木軌,待他們退出墓室,閉合主墓室的石門,想要再進去便不可能了。
前室部分,有甲一的圖紙和帶領,眾人很快便通過,真正的難題,果然還是如甲一所料,就在主墓室。
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道深長的水銀溝,中間有水銀澆灌的流水,人畜不通,主墓室在水銀環繞的正中間,圓形設計,與四面都沒有連接。
當初放置棺槨時,按先帝遺命,
只有甲一以及幾個從十天干選 派的侍衛下到了主墓室。因此,趙不曾親眼得見陵中情形,只能由甲一口述。
“主墓室東方西北各四十九丈,
中為合葬棺,以藥材熏制,棺槨不是方形,而是以陰陽八卦為狀的圓形,男在陽,女在陰,看上去不像棺槨,倒像一張精美的花藥床,很是符合懿初皇后的喜好。陪葬之物,皆在主墓室里,那面桃木鏡,我記得就在棺槨里,懿初皇后握在手中……”
想到啟陵就得驚動帝后,甲一聲音有些愧疚。微微停頓片刻,又抬頭看趙道:
“當初我等是將棺槨放在主墓室前……”他指了指面前:“這里本有一塊吊板。從天而落,重若千斤,以粗鐵繩索相懸,我們把棺槨放置上去,吊板便徐徐移入大開的主墓石中,接著,墓門閉合,而那塊吊板也落在墓中,再也不見。”
沒有吊板,且不說這頭同主墓室尚有約莫三丈左右的水銀溝渠相隔,即便能淌過水銀過去,也啟不開主墓室的門。
除非使用暴力。
火藥,或是刀斧等破壞力。
他們來天壽山前,趙曾經親口答應過趙炔,切勿破壞帝陵里原有的構造,更不可驚動父母之靈……
實際上,趙心里的想法同趙炔一樣。
他只是想借用一下母親的桃木鏡,并不想動帝陵的陵基。
“唉!”甲一嘆息,“不無意外。我早該想到,以先帝的智慧,是定然不會輕易讓人開啟帝陵的。”
當年先帝下葬,趙也在送葬的隊伍,但遵照先帝遺旨,同其他人一樣都在外室等候,沒有到過主墓室,不曾見過謝放所說那個放上棺槨便可自動關閉的吊板和主墓室。
“這么說,除了道常和先帝,世上再沒有第三個人知曉主墓室的機關破解之法?”
甲一沉眉,“按說是如此,不過……興許有一個人會知道。”
趙扭頭:“覺遠?”
“嗯。”甲一道:“這老和尚是道常親傳。且不說道常會不會告訴他真相,就我所知,道常圓寂前那些年,吃喝拉撒都由覺遠侍候……”
一件事要隱瞞旁人容易,要徹底隱瞞近身侍候的人,實在不易。從覺遠知道趙的身世這等絕密來看,會知道帝陵主墓室機關解法,倒也合理。
令甲一頭痛的是,覺遠這個人。
他道:“這老和尚固執如牛,即便知道也是個啞巴,要從他嘴里撬出話來,難如登天。”
趙沉吟一下,“我去找他。”
趙扶刀就要離開,卻聽 得外面響起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不用找了。老衲就在這里。”
眾人回頭。
但見覺遠身著那一身錦襕袈裟,手持法杖,須眉飄飄,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若非腿軟尚有不便,當真是寶相莊嚴。
“大師……”
眾人低低出聲。
覺遠捋著胡須慢慢走過來,一瘸一拐,頗有點壓軸出場的救世高僧模樣,他經過趙的面前,又不滿地看了看甲一,慢慢靠近隔著主墓石的那道水銀深溝,遠眺數丈外的墓室門。
“單憑人力,是過不去的。”
趙沉默一瞬,走近拱手。
“還望大師賜教。”
覺遠明顯很不想“賜教”,老臉漆黑,苦大深仇的模樣。可是,他知道趙的執拗,一旦認定的事情,撞上南墻也不會回頭。
覺遠怕啟陵出事。
若趙當真死在爹娘的墓里,那他圓寂后就算變成舍利子……大抵也是黑心的。等去到那邊,先師也得罵他。
“罷了罷了。”
覺遠重重嘆息,回頭看著他父子二人。
“跟我來。”
覺遠走在前面,趙和甲一等人安靜地相隨。原以為覺遠是帶他們去啟動機關的,豈料,覺遠帶著他們圍著主墓室轉了一圈,居然又回到了原地。
眾人:……
大家齊齊看著覺遠。
覺遠擰了擰眉頭,掐指而算,突然換了個方向。
“跟我來。”
眾人交換個眼神,再次跟著覺遠圍著主墓室的水銀渠走一圈,然后站回到原地。
甲一黑著臉,不悅地問:“老和尚,你在搞什么鬼?逗我們玩耍呢?”
除了甲一,其他人都是晚輩,即便心里有疑惑,也不會在覺遠面前放肆質問,只有甲一,不必留情面。
那天甲一摔門而走的事情,覺遠心中似乎有氣,
乜斜他一眼,說道:
“老衲所知,也是陪侍先師時,偶然聽聞。帝陵主墓室亦是第一次來……”
甲一皺眉,“那要你何用?”
他怕老和尚猶豫不決,故意激他。奈何覺遠今日很是心平氣和,“若施主不幸遇難,老衲或可為你念個往生咒?”
“你——”甲一氣得吹胡子。
覺遠卻是不動聲色,除了對甲一有些怨懟,他看誰都慈眉善目的模樣。
說罷,覺遠不理甲一的表情,轉頭對趙道:“當年先帝設計帝陵時,曾說起陰山皇陵之巧,
前室有乾坤離坎艮震巽兌八室,須經八室方能進入墓道。然而,八卦極易讓人參透,不若變八為十……”
“變八為十?”
覺遠點點頭,望向主墓室,又道:“方才老衲圍主墓室足測一圈,所見與當年先帝所說,略有相類。”
他指了指深溝邊的木柱,“每隔十二根方柱,便有一根圓柱,由地及天,柱擎乾坤,看上去是為美觀,大氣,可老衲仔細數了數,圓柱數量恰好有十根。”
覺遠所說的方柱、圓柱是圍繞主墓室四周,擎在深溝一側,用來支撐墓室的石頭柱子。石柱從下往上,撐著墓室拱頂,柱身大小相同,打磨光滑,柱身上的龍鳳相纏合繞,雕刻得栩栩如生,宛若一件件藝術品。
趙觀察片刻,確如覺遠所言,每隔十二根柱頭,便有一根更為粗壯的圓形石柱。
圓柱上沒有龍鳳合雕,只有挖空的壁龕。每個圓柱上的壁龕都是上下兩層,上方為一顆大小相等的夜明珠,下方則是安放著一盞精巧的長明燈。
很顯然,這個設計是為照明所用。
時人將陵墓稱為陰宅,看成是死后的居所,為了宮殿燈火長明,這才有了長明燈的發明。天壽山帝陵自然也有,不足為奇。
“大師是說,這十根石柱有何古怪?”
覺遠搖頭,“有何古怪老衲不知。方才瞧了片刻,也未瞧出來……”
甲一瞇起眼,不悅地看他。不過,為了不被念“往生咒”,這次他沒有質問老和尚。
卻是趙低聲道:“既然先帝同大師提到八卦,又說八卦易于參透,那帝陵的設計想必會與八卦相對應,卻又不那么容易參透……”
“十根柱子,十是什么呢?”
“十天干。”覺遠恍然大悟般想起,手指飛快地捻動著串珠,“老衲糊涂,事過多年,竟是忘了。”
趙問:“何事?”
覺遠道:“王爺可還記得先帝讓甲一把十天干首領印鑒交給你的時候,說過什么?”
趙微微皺眉,那天先帝精神很好,說了許多的事情,但有一句,當年的趙用了許久都沒有想通。
先帝說:“若有一天你走投無路,這也是你安身立命之物。”
以他當時的權勢地位,如非自己作死,那能讓他“走投無路”的人,大概只有當今皇帝。若要他死的人是當今皇帝,他即便有十天干在手,又有什么用?
以十天干的力量,難不成還能對付得了帝王的千軍萬馬不成?
趙那時對先帝感激不盡,雖是覺得有些蹊蹺,卻也沒有深想。
“大師是說,十天干首領印鑒里有詭秘?”
覺遠搖頭失笑,“非也。老衲是說,十根石柱倒是可以對應十天干。有一次老衲在旁邊看先師和先帝下棋時,聽來一句,十天干早晚是要留給王爺的,可那時王爺還是垂髫小兒,先帝也正當盛年……”
先帝把十天干這個近衛組織留給趙沒有什么不妥,可從趙尚在年幼的時候就盤算好了,那確實有些古怪。
除非,十天干與趙有旁的關聯?
那有什么是讓先帝耿耿于懷的呢?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阿的身世。”
甲一說著,扶刀就走,“我去看看石柱……”
趙伸手攔住他,“父親。”
甲一回頭,趙握住他的手腕,低低道:“我去。”
那十根圓柱到底有什么古怪,
又布置有什么樣的機關,誰也說不清楚。因此,誰去看都會有風險,趙攔下甲一,是不愿他涉險。
甲一眼眶發熱,卻是笑了。
“同去。為夫在先帝跟前數十年,最是了解他,縱是有機關,想必也比旁人更易參透。”
趙無奈,點點頭。
一行人就著長明燈和夜明珠的光線指引,走到第一根圓柱下方。
石龕足有一人多高,人站在下方是看不到龕中情況的。
所幸,他們下墓室的時候早有準備。趙抬手讓謝放抬來木梯。這次,甲一不給他機會,搶著飛身而上,扶著木梯很快爬到石龕前。
放置長明燈的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石龕,除了燈盞,沒有旁物,而上面放置夜明珠的卻是一個圓形石龕,夜明珠的底部嵌在石槽里。
甲一皺眉看了片刻,將夜明珠從槽中取下,再看石槽的形狀,突然覺得有些眼熟。
“如何?”趙扶著梯子,仰頭問他。
甲一沒有說話,把夜明珠遞到趙的手上,然后摸入懷中,取出一塊玉質的令牌,慢慢地放入石槽中。
“咔!”
嚴絲合縫。
那石槽好像天生是為玉令而鑿,放入槽中恰是合適,甲一怔了怔,伸手想將玉令摳出來,玉令卻紋絲不動。
“……完了。”
趙問:“怎么了?”
甲一道:“玉令卡在了石槽中。”
十天干,分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個排序,每個衛序各領一支隊伍,隊長稱為甲一,乙一,丙一,以此類推。甲一多年前已經交了首領印鑒,交了權,可是甲字衛仍在他手,他放入石槽的令牌便是甲字衛的玉令。
趙沉吟一下,示意甲一下來,自己爬上木梯仔細觀察片刻,突然回頭,目光幽幽地掃過謝放。
“傳令各衛的侍衛長,前來天壽山。”
謝放拱了拱手,“是。”
“阿——”甲一看著趙站在木梯上,觀察著石龕里的玉令,又把夜明珠遞上去,“為何突然要召回他們?”
趙望他一眼,“我認為十天干玉令,便是開啟主墓室的鑰匙。這便是先帝留下十天干給我的真正意圖。”
四下里寂靜無聲。
甲一和覺遠對視一眼,沉默。
只聽得一聲“阿彌陀佛”,幽幽嘆息。
十天干各有各的任務,分布各處,但謝放拿著趙的首領印鑒發了最為緊急的秘函召回,那無論手上有什么任務,都不可過多停留,須得馬上去到指定地點。
豈料,消息發出去的次日晌午,京中傳來急報。
——臥病在床的白馬扶舟,被人救走了。
前來報信的人是丁一。
他當著趙的面,自扇嘴巴。
“王爺,是屬下大意了。”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趙臉色都變了,冷冷凝視著他。
“大意?說說看,你是如何大意的?”
丁一低垂著頭,不敢看趙的表情,“來人手執玉令,說是奉王爺的命令,要把白馬楫押解到天壽山來……”
趙皺了皺眉頭:“玉令?”
丁一重重點頭,哭喪著臉道:“與他同行的人,還有小丙。屬下與小丙熟悉,便沒作他想。只他們走后,越想越不得勁兒,小丙素來在宮中伴隨太子,為何會領受這個命令?驚覺不好,屬下連忙去尋小丙,卻聽說他不在宮人,去了天壽山……”
丁一說著,看趙面無表情,手足都不知如何擺放,“原本屬下還心存僥幸,可是一到天壽山相問,這才知道……出大事了。”
丁一又重重在自家臉上扇了一耳光。
“屬下罪該萬死,求王爺責罰。”
“罰你有何用?”趙心中風浪已涌向咽喉,幾乎令他窒息。然而,形勢當前,他不能自亂陣腳,哪怕再是火燒腳背,也得讓自己鎮定下來。
“謝放,備馬。”
謝放應了一聲,低低問:“爺,要去何處?”
趙冷冷道:“緝拿人犯。”
且不說那人手上拿的是什么玉令,劫走了白馬扶舟又意欲何為,會引發什么后果,單是小丙的手上,就有一塊開啟主墓室所必須的丙字令。
當年,小丙便是拿著十天干的丙字令和一張寫著無乩館地址的字紙前來京城投靠趙的。
那會兒,他年紀小,少不更事,還被人當成小賊攆得滿街亂跑,最后餓暈在路中間,幸得時雍所救。而時雍最初接觸到的十天干玉令,便是小丙手上的丙字令。
這些年,小丙已然成年,成為了十天干的丙一。只是,他年歲最小,大家也依然稱他為“小丙”。
多年以來,小丙始終伴在趙云圳身側,保護太子殿下,便是他最主要的任務。其他的事情,也是因他年歲尚輕,趙尚未有安排。
小丙會背叛趙,會背叛十天干,此事說來誰都不信,可事情卻又真的發生了。
趙心里隱隱有些浮躁,叫來謝放,吩咐道:“此事,我得親自處理。天壽山這里,便交給你了。待各大衛序的侍衛長回來,你務必將他們留下。我要玉令。”
謝放自從接下了十天干乙字令,便從魏州手上接下了乙字衛,算是十天干的骨干。他知道事態的嚴重性,并不多言,只點頭應下。
“屬下明白。”
“有什么事情,你找我父親相商。還有——”
趙頭痛地敲了敲額頭,望著守陵衛那間緊閉的房門,“我把大黑關在屋里了,你一定要照看好它。它老了,身子不若以前,牙口也不好,弄一些軟和的喂它,還須注意保暖,不能凍著肚皮……”
看主子交代大黑的事情比交代孩子還要仔細,甲一心里嘆口氣,內心又隱隱有些不安,不由出聲叮囑。
“爺,屬下都記住了,您一路小心。”
趙點頭,叫上楊斐、白執、丁一,辛二等十天干侍衛,騎馬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