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廣平王還是太子時,出巡錦州前線,會帶在身邊的人,不是自己的心腹,就是先帝派過來的重臣。畢竟他那次出行,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去的,而是真真正正要打仗。
京城里的勛貴世家中,有年輕的子弟想要混資歷,有的是比這更好的路子,用不著非得冒生命危險。因此,最終愿意跟隨廣平王出行的勛貴子弟,總共只有四人,而且基本是經過審查的,可信度足夠,而且都被安排在大隊伍的后面,離廣平王很遠。至于其他尋常的阿貓阿狗,就連大隊伍都未必混得上。
這么一來,廣平王對自己身后跟著誰,心里都有數。當中沒有一個人是因為朱麗嬪或穎王謀逆一案而獲罪的,除去一位老臣告老還鄉外,剩下的人基本還在朝中,甚至有半數以上,曾經是他的班底,現在卻被他推薦給了胞弟,已經成為了新皇的得力臂助。倘若里面真有一兩個曾經跟他們兄弟的敵人勾結,現在卻反而被他推薦給了皇帝,事情揭露開來,對他們兄弟之間的沖擊可不小。
廣平王總算明白了,為何范本章要命龔自強回京后哪里都不去,先到王府來,而且要面對面將這件事告訴他們父子。這是希望讓他們心里有數,及早做出決斷,到底是要自己查,還是向皇帝坦白。
但廣平王覺得,這件事遲早都是要坦白的。如果他推薦過去的人都是清白的,那還好說,有問題的就必定是先帝朝留下來的老臣,但萬一他推薦過去的人里有心懷叵測的呢?即使如今無論是朱麗嬪還是穎王,都已身死,但山陰侯還活著,天知道那人會不會是后者的死忠?再者,一想到曾經害過自己的人,居然還風風光光地活在世上,甚至借自己的手躍居高位,廣平王也吞不下這口氣。
他深吸了一口氣,問龔自強:“那房東可還記得,這位‘大人物’……”他頓了一頓,語氣里帶上了幾分嘲諷,“他多大年紀?長得什么模樣?”
龔自強稟道:“房東說,隔了幾年,他也記不太清了,依稀記得年紀不算年輕,但也不是很大,似乎比王爺您年紀大一些,穿著一身官服,十分有派,還長了胡須。還有,他并不是緊跟在王爺身后的,中間還隔著兩排四騎。小的問過范將軍,他說第一排的兩騎大約是王爺當年的近衛,接下來的兩騎,想必是朝中派出的大臣了。”
廣平王回憶了一下,瞇了瞇眼:“第三排?若是那一排,那共有四人。馬萬延、方奕山、丘惠權、周昌。其中周昌是我的人,我一退位,便把他薦給了皇上。如今他應該在通政司任左通政。他年紀最大,今年已經是五十歲的人了,當時也不是官身,想來并不是他。丘惠權則是眉山伯嫡長子,當時是御前侍衛,本事倒是平平,但曾一度得先帝青睞,親口命他隨我出行。不過他還算有眼色,知所進退,因此我就把他留在了身邊。他以武職隨行,身上穿的是侍衛的冠服,但當時他還不到二十歲,顯然也不符合描述。”
高楨皺起了眉頭:“那就是馬萬延與方奕山中的一個?馬萬延本身就是穎王黨羽,他最可疑了,是不是?”
龔自強卻道:“小的已聽范將軍提過,因馬萬延本身就是大逆罪人,是其中嫌疑最大的一個,因此特地問過那房東,但他說不是。馬萬延那回去錦州,手下約束不力,跟當地百姓鬧了糾紛,他親自出面訓斥過百姓,后來有人報上給王爺知道,王爺責備他,命他親自去向那幾個百姓賠禮。不知王爺可還記得?當時事情鬧得有些大,不少百姓來圍觀,那房東也是其中一員,因此他是見過馬萬延的,確定那人并不是他。”
廣平王依稀還記得這么一回事,既然嫌疑最大的馬萬延被排除了,那么剩下來的就只有一個人了——
“方奕山?”高楨有些不敢相信,“他是方家人吧?記得是尚太傅薦來的?”
廣平王點點頭:“他是方家旁支,是柱國將軍曹泰和的妻舅,本身在兵部武選清吏司任職多年,武選清吏司掌考武官的品級、選授、升調、功賞之事,我帶上他,是為了更清楚地了解邊軍將士履歷,該升的升,該賞的賞。他也算是能干,幫了我不少忙。我從沒想過,他會有問題。”
但是,如果那名房東沒有看錯,當年廣平王進城時的隨行人員中,排在他身后第三排的,就只有四位,無論從年紀、還是穿著打扮來看,方奕山都是最符合描述的一人。
高楨沉聲道:“方家既然出了一個有謀逆嫌疑的方舍人,未必就不能再多一個方郎中。此事需得查清楚才行!至少,要確認方家到底還有幾個逃脫罪責的穎王余黨!”
廣平王沉默片刻后道:“此事我會找機會向皇上透個信兒,但個中詳情,還要等范將軍回京后面奏。你們不可擅自向外泄露風聲。方奕山在兵部多年,本身又是方家子,是尚太傅交好的表弟,還是柱國將軍曹泰和的妻舅。一旦此事外泄,受牽連的人就多了。如今朝中初穩,一切要以大局為上。”
高楨忙道:“可如果最后真的查出是方奕山與刺客勾結,難道父王還要為了大局饒了他不成?”
廣平王微微一笑:“胡說,要對付一個方奕山,何須鬧得滿城風雨?到時候皇上自有法子辦了他。就連方家,也不敢說什么,以后必然會老實許多。”
高楨這才安下心,雖然有些不甘,但朝廷穩固才是最重要的事,犯人只要伏法就好,是秘密還是公開,不過是形式。
廣平王已做了決定,龔自強便道:“既如此,小的便回復將軍了,將軍一直都在派人繼續調查此事,等將軍上京,想必能向皇上、王爺稟報更多的內情。”
廣平王想了想:“在錦州能查到的東西,你家將軍自會派人去查,你既然有查案的天賦,何不索性留在京城任職?方奕山身在京城,只要他有問題,總有露出痕跡的時候,你留在這里查他,豈不方便?若你擔心你家將軍不同意,我會跟他說。”
龔自強想了想,便抱拳拜倒:“小的一切聽從王爺的吩咐。”
廣平王滿意地笑了,道:“若沒別的事了,你就先下去,好好吃頓飽飯,歇息一下,等天亮就去范家吧。我會命人在王府后街替你安排一個住所,再給你一塊腰牌,日后你有事要稟報,直接從后門或側門進來就可以,不必再經過門房了,也省得被有心人留意到,胡思亂想。”
龔自強咧嘴一笑,抱拳道:“謝王爺賞賜。只是小的午飯已經在王府用過了,還是趁著這會子還未宵禁,趕緊去范家要緊。范將軍這時候已經從錦州出發回京城了,他腳程快得很,若是小的晚一日過去,萬一范家來不及準備,到時候將軍定要罰小的。”
廣平王也不強求:“那就去吧,房契明兒我會派人送到范家去。”
龔自強行了大禮辭別,退了下去,便匆匆出了王府,趕往范家了。
屋里只剩下廣平王父子二人。高楨問父親:“父王,您打算什么時候將這件事上報給皇叔?”
廣平王沉默不語。
高楨又道:“雖說方奕山僅是區區一個兵部郎中,在家族中也不是什么出挑的人物,但方家既然能出兩名叛逆,其他人是否可靠,就很難說了。如今他家一心要將嫡支的女兒嫁入皇家,也不知是不是存了別的想頭。尚太傅對他家的底細是否知情?我們也同樣不知道。至于曹泰和,宮變發生時,就是他帶領禁軍護住了皇祖父,若他與他妻舅有所勾結,皇祖父早已不保,想來他是清白的。可兵部其他人呢?是否還有穎王或朱麗嬪的黨羽未曾被發現?父王,此事不可小覷。”
“我知道。”廣平王淡淡地道,“正因為不可小麴,我們才要謹慎行事,萬一鬧得朝廷動蕩,就非我本意了。明日臘八,宮中定會有臘八粥賜下,父王到時候會進宮謝恩,若有機會,就把范本章提到的事跟皇上私下透個氣,讓他心里有個數。雖然目前我們手中尚未有實證,但在事情查清楚之前,先把方家的人調離要職,還是不成問題的。”
高楨見父親心有成算,也就安下心來了。這時候他才想起,今日送來的還有趙瑋的帖子,忙打開帖匣來看,見里頭除了趙瑋的拜帖外,還夾著一封信。他只用手一捏那信所用的紙,就知道那是誰寫的了,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微笑。
“瑋哥兒今日來過,留下了拜帖,說明兒再來向您請安呢。”高楨一邊隨口向廣平王提起趙瑋帖子里的內容,一邊打開了趙琇的信,迅速看完,臉色就嚴肅了起來。
廣平王察覺有異:“怎么了?”
高楨沉聲道:“明日臘八,方家五姑娘開詩會,遍請京中閨秀,趙妹妹也受邀了,說明兒要去方家做客。”
廣平王漫不經心地道:“這又如何?不過是小姑娘家的游戲罷了,方家平日也沒少邀請京中閨秀上門。他們家不會對琇姐兒一個小女孩做什么的。”
話雖如此,但高楨還是忍不住擔心。剛剛得知方奕山是個逆黨分子,趙琇卻要跑人家家里去做客,他怎么就覺得心下著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