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平王回到王府時,天已經全黑了。高楨帶傷迎出了前院,臉上還帶著笑:“父王回來了?用過晚膳了么?是在皇祖母那兒吃的還是在皇上宮里用的?若是在皇上那里還罷了,若是陪皇祖母吃的,只怕父王沒吃飽。兒子叫膳房的人備下了宵夜,是您愛吃的雞湯面,還有今日莊上剛送來的鮮野菜,拿宮里秘制的酸辣醬拌了,最是爽口。您若想吃,兒子這就吩咐下去?”
廣平王不由得面露微笑:“發生了什么好事?你心情好象很好。”
高楨笑了笑,又連忙收斂:“沒有啊,兒子只是擔心父王會餓著。”
廣平王知道兒子的脾氣,也不多說,只轉頭去問王總管:“我走后,王府里來客人了么?”
王總管小心地打量了高楨一眼,方才回答:“是,建南侯府老夫人帶著建南侯與趙大姑娘過來探病了,陪世子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才離開。”
廣平王心下了然,嘴角含笑:“原來如此。”
高楨耳根發熱,努力維持面上的鎮靜,扶著父親回了后者的院子。
廣平王淡定地在屋里坐下,輕描淡寫地吩咐:“讓膳房做一碗涼面來吧,少擱油,連著世子方才說的拌野菜一并送上來。”王總管連忙應聲下去了。高楨在父親對面坐下,干笑著說:“父王原來真是在皇祖母那兒用的晚膳。皇祖母近日吃齋念佛,吃的東西清湯寡水的,父王一定吃不慣吧?”
廣平王不理會他這些沒營養的話,直接點出正題:“你趙家妹妹來了,你很開心吧?我離開王府的時候,你還是怒氣沖沖的,如今倒有心情來關注你父王晚膳吃了些啥了。”他嘆了口氣,“可見兒大不中留。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你趙妹妹也差不多到說親的年紀了,等瑋哥秋闈結束,我就請趙老夫人和瑋哥過來,談一談你倆的婚事吧。”
高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但臉上因興奮而涌現的紅暈還是出賣了他此刻的真實心情。
廣平王又嘆了口氣:“想當年你剛出生時,只有團子大小,如今都到娶媳婦的年紀了。這個媳婦是你中意的,將來可要好好對待她,別因為得來太過容易,就不放在心上了,讓人受委屈。咱們這樣的人家,跟尋常門第不同,遇到的難處也不一樣。你是男人,要擋在頭里,好好護著人家,知道么?”
高楨連忙正了神色,鄭重道:“是,兒子知道了。”
廣平王見他認真,又放緩了神色,笑道:“不過你也別太擔憂,咱們家的媳婦,只要你好生護著,能讓她受委屈的機會也不多。”
高楨抿了抿唇,忽然嚴肅地問廣平王:“父王,兒子打算過些日子放出風聲,說這回受的傷有些重,恐怕會有后患,將來右手使起來會不方便。父王覺得如何?”
廣平王挑了挑眉,心里明白他這么做的用意了。自己這個做父親的因為目盲而不再對皇位上的主人有威脅,兒子是打算步他后塵么?他也沒說這主意好不好,只是提醒兒子:“你是騙不了皇上的,硬要說自己有傷,豈不是等于明白告訴他,你不愿意為他效力?”
高楨神色淡了淡:“明白告訴他又如何?難道他還真能因為這樣,就重重罰我不成?他還沒那么閑,天下事都要他操心,我又不給他添亂,他何苦非要跟我一個閑人過不去?”
廣平王笑了:“你心里還是怨你皇叔,你覺得,他當真在忌憚你、打壓你么?”
高楨板著臉道:“若說他沒有那個心,可他所作所為卻是這個意思。兒子如何不多心?”
廣平王想了想,決定要對兒子坦白一些:“你這些日子,可覺得皇后或兩個皇子對你不如以往親近了?”
高楨有些驚訝,但還是坦然回答:“兒子很少去坤寧宮晉見,倒是常在皇祖母處見到皇后。娘娘一如既往地慈愛,時常關心兒子飲食起居,并沒有不如以往親近,反而還十分關心兒子的功課,時常叮囑兒子別因為沒有先生教導,就心向學了。至于兩位皇子,大郎仍如往日一般與兒子要好,只是他如今大了,又是遲早要立儲的,每日都要到乾清宮去接受皇上教導,因此見面的機會少了許多。至于二郎……”高楨皺了皺眉頭,“他如今大了,遠不如小時候好脾氣,時常對我愛搭不理的。”
廣平王心中明白,便對高楨說:“皇后在人前依然行事周到,但背地里對你還是有些怨氣的,二皇子這是聽她說得多了,因此才會與你疏遠。”
高楨大奇:“這是為何?兒子并不曾在皇后面前有過失禮呀?”
“這事兒本不與你相干,是別人干的好事。”廣平王苦笑著搖搖頭,“說來有三個緣故,一來是因為皇上不欲廣納后宮,朝上那些人就轉而勸起了皇后,皇后心里有氣,卻又要端起賢后的架子,不好隨便罵人,只好將氣撒在我們父子頭上了。你這是運氣不好撞上罷了,原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至于第二個緣故,卻是因為如今教導皇子的老師,就是從前教過你的那幾位,他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從來不會夸獎學生一句,做得再好,也只會挑剔。你從前受過他們多少氣,如今皇子們就要受多少氣。只不過你受他們氣的時候,他們總拿我這個父親來跟你比,說你如何有諸多不足;而如今皇子們受他們的氣,他們是拿你這個哥哥來做對比,說皇子們如何遜色,遠不及你……其實不過是不想讓學生驕傲自滿罷了,又怕夸了貴人一句,會被人覺得是在巴結奉承,因此為了表現自己的風骨,自然對學生們就沒有好臉色了。”
高楨恍然大悟:“皇后這是因為先生們夸我而貶低皇子們的功課,就對我生了怨氣?”他也不由得苦笑了,這種事好生冤枉!想當年他身為皇長孫,每日用心學習,起早摸黑地背書、做功課,先生們還不是一句好話都沒有?他們拿廣平王來做對比,他從小敬愛父親,自然不會有怨。可現在,先生們把同樣的法子用在了皇子們身上,拿他做那個靶子……高楨忍不住抱怨說:“先生們為何不拿皇上做例子?要不用先帝也行呀。”那樣皇后就沒什么好抱怨的了。
廣平王輕咳一聲,沒有說話。怎么可能拿皇帝做例子?皇帝當年還是皇子時,就是個活潑好動的性子,功課只能算是過得去而已,他本不是被當成儲君培養的,老師們對他的要求自然就低了。皇長子如今的功課比他當年強十倍!老師們總不能睜眼說瞎話吧?至于先帝,那還不如皇帝呢!不然太祖皇帝在決定立誰做儲君時,至于百般糾結么?穎王是個反賊,不可能拿出來做正面范例。廣平王猜想,先生們拿高楨做皇子們的例子,大約只是因為他與皇子們年紀相仿,而感情也不錯,還一向在皇家小一輩里拔尖,所以習慣性點中了他的名字而已。這些讀書人們,又怎會想到自己的言行會給旁人帶來什么麻煩呢?
高楨又問廣平王:“還有第三個緣故是什么?”
廣平王猶豫了一下,才道:“當初我還未退位時,曾有人提議過,先帝年邁體弱,未必能撐住幾年,而你身為我嫡長子,年紀又太小。國有長君,方是社稷之福,不如先讓你皇叔頂上做了太子,等你長大了,再讓你皇叔將皇位傳回給你。那時候,誰也沒想到你皇叔能夠坐穩儲君之位,還順順當當地登基了。”
高楨聽得目瞪口呆:“兒子不知道有這種事!”誰提議的?簡直就是害人好吧?
廣平王苦笑:“我也知道此議不靠譜,因此果斷地上本自請退位了,又全力助你皇叔爭儲。后來再也沒人提過此事,我只當事情已經過去了。誰成想,你皇祖母今兒告訴我,當日提議的那位宗室長輩,近來時常進宮跟她說話。雖然她只是為了給娘家晚輩進言,但讓皇后看見了,不免要想起當年的事來。皇后大約是起了猜疑之心,覺得我不甘心丟了皇位,又想將兒子推上皇儲寶座了。”
高楨斷然道:“這絕不可能!皇上有兒子,嫡出,又不傻,身子也康健,好好的怎會不把皇位傳給兒子,反而要傳給侄兒?況且兒子當年說是皇太孫,其實并未正式冊封過。父王退位后,兒子就知道那個位子與自己緣了。先帝臨終前是明白說了要將皇位傳給皇上的,并非父王相讓,他大可以安安心心坐在那把椅子上。皇后難不成是糊涂了,竟會猜疑起我們來?既如此,索性父王明兒就上本,奏請皇上早日立皇長子為儲算了,也省得皇后再胡思亂想!”
廣平王搖頭:“此事我們不能插手,你皇叔自有主張。大郎雖好,但年紀尚幼,還需要歷練。你也知道,本朝的儲君,就從來沒有未成年而冊封的例子。”
高楨的眉頭皺得死緊:“難不成我們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只能由得皇后猜疑?皇上忌憚我們就夠了,連皇后也是如此,兩個皇子都是她親生,每日受她教導,耳渲目染之下,遲早也會疏遠了我們父子。如今皇祖母還在,他們還能裝出個友愛的樣子來,等皇祖母去了,這世間還有父王與我的活路么?!”
廣平王低聲道:“正因為我們父子名聲不錯,又是這樣的身份,因此才容易受人猜忌。你皇叔想讓你去做暗衛首領,倒也不是壞事。你覺得名聲有損,可是名聲不好的人,又怎能壓過皇子,受到朝臣稱贊?你手中有權,就能壓制那些在暗中亂說話的人,又能幫上皇長子的忙。皇長子習慣了你的輔佐,自會把你當成是心腹,而非對他儲位有威脅的人。時間長了,論是皇后還是皇子,對你就不會再有忌憚了。”
高楨冷著臉道:“那他們還是繼續忌憚我吧!我問心愧,為什么要受那樣的氣?!”
廣平王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道:“日久見人心。我即使諸般表白,人家也未必會信,只能身體力行,去證明自己了。楨兒,你也不必對你皇叔抱有怨懟之心,尋個機會跟他說清楚吧。只要打消了他的念頭,有他護著你,皇后的心思也傷不到你什么。”
高楨抿著下唇,微微露出幾分不服氣的表情。
趙琇看了看天色,好象又要下雨了,不由得抱怨起來:“今天是怎么了?明明昨天還是大晴天,今日就雨下個不停。剛才回家路上就下過一場了,現在天黑了還下,有完沒完了?”
趙瑋道:“夏天里雨多也是常事,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下過雨后,天氣也涼些。你不是總說天兒太熱了,冰用得多,身體容易受寒,還是吹天然的涼風好么?”
趙琇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
趙瑋哂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今兒夜里下雨還沒什么,可若是到了明天,這雨還不停,你說好要再去王府探病的事可怎么辦呢?”
趙琇瞪了哥哥一眼,臉卻先紅了。
張氏從里間探頭望來:“你們兄妹倆在說什么呢?外頭又是風又是雨的,當心打濕了衣裳,趕緊回屋里來。”
趙琇連忙跑回了祖母身邊賣萌:“我跟哥哥說笑呢。”回頭用威脅的眼神瞪向趙瑋。趙瑋面帶微笑,施施然回到原位:“祖母,今日雨大,也不知道書館那邊會不會受影響。孫兒明日想過去瞧瞧。”
“是該瞧瞧去。”張氏點點頭,又對趙琇說,“你明兒也跟你哥哥一塊兒去吧。近些日子,書館的事都是你在操持,比他知道得多些。回來的路上順道去方家看看動靜,若是他家閉門謝客,就先回來。若是可以讓人進門,你也去看看方家五姑娘。他家遭了這樣大的事,連她姐姐的婚事都可能受累,你做朋友的,少不得要安慰幾句。再者,你們小姐妹幾個的聚會,怕是不能進行了,也要跟人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