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趙琇早有心理準備,估計這兩日就會有通知下來,讓她與張氏收拾行李回到船上,繼續南下了,但高楨這話說得太突然,讓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未免覺得太倉促了些。
她不由得問:“怎么這么突然?明兒就走?昨兒哥哥回來,也不見他提起。”
高楨笑道:“昨兒我們還不知道幾時能走呢,今日才有了準信,你哥哥原也不知道。不過他如今知道了,想來一會兒辦完了事,就會來告訴你們了。”
趙琇隱約記得他們在濟寧逗留幾天,是有事要辦的,而且是機密大事,就含糊地問:“你們要辦的事都辦完了嗎?”
高楨微笑著點頭,沒有多說。趙琇也就放了心,笑道:“能早些起程也好。我看著這兩日天氣放晴了,似乎也暖和了些,就怕再待下去,又下起雪來,倒不如趁著天氣好多趕趕路。過了濟寧,沒多遠就是江蘇地界了,那邊的河面我記得要更好走一些。”
高楨點頭道:“確實。這兩日河面上那些碎冰都化了,若是再下雪,還不知道會不會堵塞運河,早早離了這里是正經。眼下十一月已過半,眼看著就要進臘月了。若是不能趕在年前到達上海,驗看各處堤壩,那就得等到年后方能前往,未免太耽誤功夫。既然濟寧事了,我父王也覺得該早些動身。接下來的路程,興許要走快些了呢。”
趙琇明白了:“那我立刻吩咐下去,讓大家收拾東西。”一些該采買的就趕緊采買了。濟寧城中也能買到質量尚可的銀霜炭,趕緊多買些,路上也好拿來取暖。就算自家用不完,拿去接濟其他人。給哥哥趙瑋做人情也是好的。
高楨聽了微笑,又勸她:“我知道你可能會舍不得朋友,但明年回京的時候還能再見,你也可以給她寫信。等過幾年方崇山回京,你們又能時時相聚了,因此不必太過感傷。”
趙琇笑道:“我哪里就感傷了?不過是有些不舍罷了。”
送走了高楨,趙琇立刻下令家人打包行李。她這邊有了動靜。同樣住在驛館其他院子的人聽到了聲音。也驚疑起來。這時船上來了消息,各人慌忙跟著收拾東西。一時間,欽差要離城的消息就傳開了。
大部分人都早有預感。但也有些人十分意外,沒想到此前不見有苗頭,欽差們卻說走就要走。有人不甘心結下的善緣就此浪費,趕緊抓緊時間借著踐行名義。再刷點好感;有人忙著置辦禮物送人,跟人私下討要許諾;也有人是真心舍不得朋友。抓緊機會多聚幾次,喝酒惜別。
蔣家卻有些急了,他們剛剛托人遞了信進驛站,還不見回音呢。欽差一行怎么就要走了呢?若是建南侯祖孫明天就走,那還有時間見他們么?趙湘這邊又該如何處置?
蔣大太太很想說,直接把人往驛站一丟就好。但蔣大老爺想得多些。不打算采用如此簡單粗暴的方式,萬一得罪了建南侯。他如今還在濟寧城里呢,知府一家又與他家交好,倘若建南侯授意知府來為難蔣家,蔣家哪里有抵擋之力?想了又想,蔣大老爺還是決定要尋位朋友幫忙,請朋友的太太往建南郡公夫人張氏面前探一探口風。
而趙湘,此刻正在收拾行李。她已經托小丫頭又捎了一封信去驛館了,只要張氏看了,必然會接她回去的。張氏本來就對她還有惻隱之心,她態度如此卑微,又一直在認錯,張氏應該會心軟才對……
那封信確實又送到了驛館,仍舊落入上回那媳婦子手中。那媳婦子立刻就通知了涂三陽家的,后者也不敢驚動了旁人,揣了信帶著那媳婦子來尋趙琇。偏偏趙琇看著人收拾行李、采買東西去了,趙瑋倒是剛剛過來看望祖母,正與張氏在屋里說話。涂三陽家的見趙瑋在,探頭探腦地不敢擅入,正打算帶著那媳婦子回轉,誰知張氏眼尖瞧見了,就問:“外頭是誰在那里?”趙瑋也望了過去。
趙瑋襲爵逾年,如今有了功名,得了差使,雖然還是青蔥少年,身上卻已經多了幾分威儀。他這一望,涂三陽家的與那媳婦子本想避開,也不敢避了,只得齊齊上前見了禮。
張氏還認得涂三陽家的:“你男人可好?這一趟南下,路過山東,你們兩口子怎的也不說一聲?我好叫汪福來安排你們回高唐一趟,探探親?”
涂三陽的弟弟一家都在高唐莊子上當差,他弟弟的岳家還是那邊的莊頭,昔年他夫妻二人落難時,也是投奔去那邊的。如今他們境況好了,若有機會,自然要過去探親。趙家主仆路過山東,本來就要打發人到高唐莊子上看一看,對對賬,查問一下今年的產出,再問問那里的人是否每逢年節都到臨清祭拜趙焯夫妻了。若派了涂三陽去,也算是公私兩便。因此張氏才會這樣問。
涂三陽家的連忙答道:“小的男人就去了高唐,昨兒已經回來了,說是一切都好。高唐莊子上的莊頭叫問候老夫人、侯爺和姑娘呢。小的要在內院當差,不曾得閑,就沒跟著去。”
這事兒趙瑋是知道的,對張氏說:“派去高唐的人確實回來了,孫兒已經見過。他們莊子上一年四季,每逢年節都會去臨清祭拜,也在附近的寺廟里施米施藥,為父親和母親祈福,也為當年一同遇難的仆從船工超度,不曾有片刻怠慢處。”
張氏滿意了:“那就好。別的事都罷了,這一件才是最重要的。”
趙瑋笑笑,又去問涂三陽家的:“你方才在外頭探頭探腦的做什么?若有事來回,怎的不說話?”
涂三陽家的不敢隱瞞,只得答說:“有一件事要請姑娘的示下,小的見姑娘不在屋里,就想等她回來了再說。”
張氏嘆道:“到底是什么事?還非得讓她拿主意?也罷。你跟我說了吧。你們姑娘從早忙到晚,可憐她一個孩子,家里家外操碎了心。其實我還不是很老,從前也是管過家的,如今雖然懶散了些,卻也不是太無能,想來路上的瑣事我還是能料理得來的。你說吧。是什么事?”
涂三陽家的啞然。看了看趙瑋。趙瑋沒明白,卻只命令她照實說。她沒辦法,只好講了。又將信奉上。趙瑋一聽她起了話頭就開始后悔,可惜已經來不及。
等趙琇回來的時候,張氏已經看完了趙湘的信,默默地坐在那里不說話。趙瑋則陰沉著臉坐在一旁。趙琇心中不解。聽涂三陽家的壓低聲音迅速說了原委,她才明白了。苦笑了下。她先把涂三陽家的與那媳婦子打發走了,又摒退左右,方才坐到張氏身邊,柔聲問:“我給祖母賠禮。這事兒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清楚趙湘寫信的用意,不想驚動了您。因此就跟哥哥商量去了。如今事情早已解決,沒想到她又要寫信來。她這回是想要什么?”
張氏將信遞給了趙琇。趙琇一目十行地看了,發現趙湘從頭到尾就在裝可憐,說蔣家如何虐待她,又說她如何感激曾祖母和叔叔,還說她自知從前年少無知,犯了許多錯,也不敢奢望張氏會原諒她,只盼著張氏能給她一個贖罪的機會。她愿意在佛前敲經念佛,為過去犯下的過錯贖罪,云云。
趙琇笑了笑:“她有心贖罪倒是好的,不拘哪里,都不會妨礙她向佛之心,就怕她心里不誠,佛祖要嫌棄她。”
趙瑋把趙湘上一封來信的事對張氏說了,道:“她那時說是怕夫家會逼她殉夫。孫兒素來不屑她品性為人,原不想理會。只是想到,若那林家當真要逼兒媳殉葬,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家卻跟蔣氏、趙湘不是一路人,比不得她們殘酷不仁,若是視若無睹,未免傷了陰德。孫兒就直接問了認識的濟寧府官員,托他們給那林家遞了口信。原本想著,只要他們別把人逼死了就好。誰知林家膽怯,竟直接將婚事退了。孫兒心想,既然趙湘不會被逼著殉夫,后面的事就與我們無關了。我們只是在濟寧逗留幾日,難不成還要管她一輩子?沒想到她今兒又有信來,還說了這一車的廢話。”
張氏聽得笑了:“她定是想讓我把她帶走呢,我卻不是那等蠢鈍好哄的人。她小小年紀就心思歹毒,一點孝心皆無,親祖母都能棄了。我雖是她曾祖母,卻不是血親,她又怎會孝順我呢?不過是在蔣家日子不順,就想回咱們侯府來過好日子罷了。我才不上這個當。蔣家將她嫁給那吏員之子,若是沒有殉葬之憂,原也是門不錯的親事。她嫌棄人家是胥吏,卻不知道胥吏也是良民,比她一個罪臣之女要強得多了。況且聽旁人說,那林家原也頗為殷實,除了不能科舉,竟沒有哪里不好,反倒是她配不上那等人家了。若不是人家急著娶媳婦沖喜,她又改名換姓地哄人,人家也不會看中了她。如今親事作罷,那就是她沒那個福氣,今后如何,且由得她去吧。她早不是建南侯府子孫,我又何必替她操這個心?”
趙瑋趙琇聽了,都覺得驚喜無比,臉上就露出了幾分意思。張氏察覺,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你們以為我會被她哄騙過去么?你們的祖母沒那么糊涂!”
趙琇忙挽著她的臂彎撒嬌道:“哪兒有呀?我和哥哥是怕您想到她是祖父的血脈,就忍不住心軟……”
張氏冷哼了一聲:“有她這樣的血脈,郡公爺臉上也無光!她也配做郡公爺的曾孫女兒?早知她是這樣的人品,當初我還不如不將她們贖買出來,由得她們在牢里自生自滅,或是流放去了西北,省了多少事!”
趙琇聽得眉開眼笑,總算放下了心頭大石。這一晚,祖孫三人收拾行李,次日一早起來,就坐車出了城,直接去了碼頭登船。趁著天晴,太陽才剛升起來,廣平王就下令開船了。船隊迅速離岸,向南駛去,不曾驚動了本地官紳。
等趙湘得信時,船隊已經走遠了。她失魂落魄地跑出城,看著空蕩蕩的碼頭,想起這兩日已經在舅舅舅母面前說了無數的“硬氣話”,雙腿一軟,就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