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趙琇終于知道了,趙瑋說的“好事”,是指什么。
她幫了方慧珠一個大忙,雖然方慧珠本人沒什么表示,但方家人與其他方家外嫁女卻不是這么想的。不僅僅是新任蘇州布政使的夫人特地上門送禮道謝,京城里頭其他的方家女們,也都紛紛送上謝禮了,當然方家也不例外,就連她一直以為與方家已經翻了臉的曹太太曹方氏,居然也有一份禮。
這些夫人太太們,身上都有誥命或敕命,丈夫也多以文官為主,個個知書達禮,出口成章,家中收藏也十分豐厚。她們送來的謝禮,可不是金銀財帛這么俗氣的東西,倒有許多名家字畫、文房古玩,樣樣難得,件件珍貴。趙家因有位大發戰爭財的老郡公,還有一位愛好風雅的郡公夫人張氏,收藏也不算少了,可是跟世代書香的望族人家相比,還是差了些底蘊。趙琇這回收到的謝禮中,就至少有四五幅古畫,比得上張氏最好的收藏。另有些古硯、插屏等物,也都是少見的珍品,張氏見了都有些眼紅。
趙琇喜出望外,看著那些謝禮,心中頗為激動。這樣的禮物,真是可遇而不可求。沒想到這些方家女竟如此大方。她心里不由得生出幾分疑惑:雖說她的所作所為把方慧珠救出了苦海,可那也不過是順手為之,并沒費什么力氣。而這些方家女,與方慧珠血緣有近有遠,還有曹方氏這樣結了怨的,怎的她幫了一把方慧珠,這些方家女就舍得送上如此厚禮呢?
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別的緣故?
張氏看了一圈東西,一件件拿在手里輕輕賞玩,又小心收起。她有些嫉妒地看著孫女,道:“這樣的好東西,再不能有了,也不知你是哪里來的好運道,竟然平空得來。你可得好生收好了。萬萬不可有所輕忽,萬一損毀了一點半點,哭都沒處哭去!”其實她心中也有些不安的:“這些夫人太太們,緣何送來如此厚禮?這實在太過了些。只是……若就這樣退回去。又未免太可惜。”她也舍不得好東西呢。
趙琇問趙瑋:“哥哥在京里,可曾聽說過什么消息?這些方家女如此大方,倒叫我受寵若驚了。”
趙瑋微笑道:“我初見禮單,也嚇了一跳呢,原想要代妹妹退回去的。來人只是不肯,把東西丟下就走了。我要再把禮送回各家,家家都說救命之恩,理當厚報,若是我們家不收,他們心里不安。我見那些方家女的夫家人都不曾說什么,只好把東西又帶回來了。后來四處打聽了,才從尚兄處得知了原委。”
方家女素來有美名,因此有不少人家慕名求娶。不過求娶的人家,也不是個個都是正人君子。家風清正的。其中也有行事刻薄的人家,不過是頂了個道貌岸人的殼子,騙得世人以為他家是正經人罷了。上一代的方家女中,有一位女子,就不幸遇到了這樣一個夫家。她原是曹方氏、馮太太等人的堂姐妹,素來感情極好,本人也是知書達禮,才貌雙全,性情柔順,蕙質蘭心。她父親覺得女婿學問不錯。家世也好,親家求娶也非常有誠意,就放心把女兒嫁過去了。因著女婿放了外任,公婆都要隨行。這位方家女便跟著去了丈夫任上。因地方離得遠,平日除了年節時有書信回京,就再沒機會與娘家親人相見了。
家中親友見她書信里只說好話,便當她婚后在丈夫任上過得不錯,誰知忽然一日,就來了兇信。說她急病去世了。這時候她成婚不過三年,連個孩子都沒有呢。方家上下只覺得是晴天霹靂,她父母忙忙派了她兄弟過去問,本來也沒發現有何異狀,直到偶爾外出,遇上早已被趕出去的陪房,才知道自家姐妹在夫家過得悲慘至極。
那家人只是面上和氣,其實十分刻薄挑剔。他們覺得方家女既有賢名,就該處處做得完美,有哪一件事稍有差遲,就是她錯了,就要蹉磨人。那方家女日日早起晚睡,侍奉公婆,與丈夫在一處的時間少了;丈夫納妾,也不許她有半句怨言;妾室得寵,踩到她頭上撒野,她略擺個臉色,婆婆就說她不賢;丈夫公婆日常用度要花她的陪嫁銀子,她不能反對;她的陪房幫她說句公道話,就被趕出門去;丈夫想升遷,想打點關系,要用她方家的人脈,若她不樂意,那耳光就直接打上來了,由不得她說半個“不”字。
她好不容易懷了孩子,還要繼續在婆婆面前立規矩,就算身體不適,也不能逃脫,沒多久就小產了。她落下了病根,纏綿病榻,婆婆還總是說難聽的話,帶著妾去她面前耍威風,丈夫也從不幫她求過一句情。她哭求過一回,丈夫就說:“那是我母親,我只有孝順的,萬沒有為你忤逆母親的道理。你這樣不孝,哪里賢惠了?可見方家女的好名聲都是吹出來的!”她公公也說:“方家騙婚呢,我們很該打上門去才對!”
這位方家女,性子過于柔順了些,也很重視名聲,聽得夫家人這樣說,也不敢多言。每次寫信回娘家,書信里寫了什么,她丈夫都要過目了才允許下人送出,因此從來都只有好話,沒有半句不是。方家還因為她的信,真個幫這女婿謀了肥缺,哪里知道自家女兒已被折騰得快死了呢?
其實他們家在外任上,同在一地做官的人家,也不是沒有察覺,其中就有方家的故交,或是拐著彎兒的親戚。可他們雖然發現了那位方家女在夫家受苦,卻從來沒人跟方家說一聲。有的是覺得那不過是人家家務事,外人何必插手去管?有的則是覺得,那家人如此折騰方家女,方家還要幫他謀升遷,想來并不關心;還有的人是心里對方家存了怨恨,故意袖手旁觀……總之,所有知情人都沒跟方家提過一句,直到那方家女死了,她兄弟親至,才有陪房說出真相。那個時候,那陪房一家已經窮到快要走投無路了。若不是這個原因。他們早就回京報信去了。
方家因此大怒,跟那家姻親翻了臉,有做御史的子弟還參了他家幾本,讓那狠心的女婿丟官去職。灰溜溜帶著父母愛妾庶子回鄉去了。可是死去的人已經回不來,姐妹們都十分傷心,總是在想,若當時有一個人能給他們報個信,興許那方家女就不會死了。
如今方慧珠在丘家受難。何嘗不是當年那位方家女的翻版?當年后者的婆家仗著方家離得遠不知情,就這般糟蹋媳婦,如今方慧珠父母弟妹雖然在濟寧任上,可方家在京中還有人呢,又有好幾位姑母、姑祖母在,丘家竟也有膽下這個手,分明就是沒把方家放在眼里!方家女們得知她的境遇,免不了要想起當年舊事,對于因著一些蛛絲螞跡,起了疑心。就敢對方太太、馮太太等人說出心中所想的趙琇,當然會感激萬分。
方家女嫁人,也不是個個都嫁在京城的,不少人都隨夫到了任上,又或是去了夫家的原籍度日。離了父母親人,身邊除了陪嫁的奴仆,就都是夫家人了。若說她們心中沒有些許惶恐,是不可能的。她們也曾怕過,若是孤身在外時,被夫家折磨。又該如何是好?她們是否有把握能逃過那位姐妹的悲劇?
與其說她們是為了方慧珠來謝趙琇,倒不如說,她們是在感謝一位在“方家女”遇到危險時,不介意得罪人。不介意被人說多管閑事,也不在乎舊怨,毅然伸出援手的好心人。幾樣古畫、珍玩,對于別家是寶物,對于她們來說,卻不是多么稀有的。拿來表達她們心中的感激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若不是覺得金銀財帛太過俗氣,而趙琇據她閨中結交的朋友曹蘿、馮秀琴等人所言,是個愛看書、愛畫畫的斯文姑娘,她們興許會選擇其他更土豪的方式來表達謝意的。
趙琇聽完趙瑋的話,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雖然仍舊受寵若驚,但她看著那些禮物,又覺得它們不是那么燙手了。既然人家誠意送禮,她也不好拒絕,頂多過年時多送些禮物回去就好。
趙琇喜滋滋地帶著柳綠、碧菡收拾東西,只覺得連方慧珠的冷淡,都不會影響她的好心情了。張氏也說:“原還覺得方家那長女不懂事得很,如今想來,她一個人糊涂,又有什么要緊?其他人明白就行了。方家女兒之間情誼深厚,也是難得。”
趙琇笑道:“我如今也不惱她了。她也挺可憐的,遇人不淑,婚姻失敗,以后二婚還不知道是個什么結果呢。況且她也不是沒向我道謝,只是態度冷淡些罷了,興許是她心情不好呢?我何必跟她計較太多?”
趙瑋在旁聽了,便道:“你們是說方家嫡支那和離的長女?她若是心情不好,倒也不奇怪。如今丘家正要給丘惠友續娶呢,朝中有與方家交好的朝臣、御史,咬著丘家參了幾回,丘家忙著撇清自己,還沒來得及報復方家。但聽丘家人平日里放話,對方家人也是怨恨頗深,似乎把他們當成自家女兒有可能失去入宮資格的罪魁禍首了。方家嫡支此時離京,也算是聰明。可有丘家如此上竄下跳的,只怕方家長女想要再嫁,就難上加難了吧?眉山伯府的名聲也挺響的,有幾個人能不在乎他家,娶一個名聲不好的婦人呢?況且聽聞早年曾與方家議親的另外幾個人,都婚姻美滿、功成名就的,京中有議論,說方家當年擇婿時瞎了眼呢。若挑的是另外幾個,又怎會有今日之事?”
趙琇聽得恍然大悟。看來方慧珠灰心喪氣的原因就在這里了。前途無亮,人生茫然,哪里還能笑得出來?自己往日倒是錯怪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