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得小院大門關閉,院中只剩下米趙三家人,而且除去米度之自己的家人外,其余人等個個目光不善,米度之打了個冷戰,知道今日是斷不能善了。
他不由得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圖謀趙瑋這門婚事了。大姐早逝,自己這些年對待外甥兄妹倆的態度有些差了,又得罪了人丟官去職,幾乎眾叛親離,本該想個法子將外甥與外甥女哄轉,讓建南侯府繼續庇護他一家老小才是。米省之要把女兒嫁給趙瑋,又有什么要緊?這門婚事做成,米趙兩家再為姻親,他就順勢纏上去,兩邊都是他親眷,屆時他求個什么不成?哪怕是無法起復,也有了兩個打秋風的去處。
如今一念之錯,兩邊都結下了仇,這事兒要如何了結?
米度之眼珠子轉得飛快,終究是把心一橫,撲倒在地,大聲哭起自己的困難之處來。什么為官艱難,才出仕就沒了靠山,被上峰與同僚逼得無法升遷;什么被派到貧地為官,無法脫身,身為一縣父母,竟連家人溫飽都無法保證;什么好不容易升到從五品,又因為處事公正嚴明而被當地豪強所忌,設計陷害,落得個丟官問罪的下場;又什么舉家上京投親,卻無處可投,親友皆避,家財散盡,不日就要流落街頭……說得自家好不可憐,本也是正直人士,卻被奸人所害。
他還說自己之所以妄言婚事,不過是一時嫉恨罷了。堂兄是寬厚之人,想來不會與他計較,又說張氏素來是仁厚長者,還請她憐惜他家中老母弱妻幼子,饒過他一回,最后又求到趙瑋趙琇面前:“外甥,外甥女,舅舅知道你們心中怨我。只是當年之事,我遠在千里之外,得訊時已經逾年,又身負職守,無法走開,否則怎么也不會不去看你們的。并不是舅舅不顧手足之情,實在是不得已啊!”
米度之這一番唱念俱佳,七情上臉,若是不知情的人聽了,說不定還真的就信了他的話,同情起他來。米省之臉上就一度有過猶豫,只是后來聽到他說自己是因為被人陷害才丟的官,便知道他在撒謊,頓時面色一肅,半句話都不相信他了。
趙瑋趙琇更是沒那么容易上當,至于張氏,她本是個最容易心軟的人,只是當年合家遭禍,嘗到了人情冷暖,有些事情她沒那么容易忘記。在她心里,越是親近的人家背叛,她就越記得深;平素就交情平平的人家不再理會他們祖孫,她倒只是淡淡的。米省之不但是米氏同父異母的親弟,喪父后還時不時要求長姐接濟,一個月要上建南侯府打三四次秋風,又得趙焯西席指點文章,方才順利考中,授官時,又是憑建南侯之勢得了蜀地的肥缺。可以說,米度之的前程都是依靠他們小二房而來,卻在老郡公去世、小長房襲爵后,翻臉不認人,簡直可恨之極!
若是平日,張氏心情好時,見米度之哭得如此可憐,還可能會憐他幾分。今日米度之先是胡謅了一個婚約,妄想破壞趙瑋親事,強逼趙瑋娶其親女為妻,張氏早已恨極,原先心中那幾分仁慈早就拋到了腦后。不等趙瑋趙琇表態,她就冷聲道:“米舅爺還真是厚臉皮,明明是自個兒做了錯事,倒有臉說是別人害得你。依老身說,你丟了官,倒是那一方百姓的福氣呢!若不是你上峰顧慮我們建南侯府之勢,輕饒了你,你本該是個抄家流放的下場,若是判得重些,秋后處斬也是應該的。我們家救了你性命,你不心懷感激就是了,竟還妄想壞了我孫兒姻緣。以往看在你姐姐份上,我們祖孫對你多有容忍,從今往后卻是不能了。你聰明就給我滾得遠遠的,再不要提什么親戚,我的孫兒孫女沒你這樣的舅舅!今后不許你再上門,否則休怪我們家不顧親家的臉面!”
米度之一愣,眼珠子又是一轉,心道這老婆子怎的忽然聰明起來了?從前明明很好哄的。他只能繼續求趙瑋,認定了自己只要把外甥哄好了,張氏這老婆子自然好對付。
可趙瑋根本不愿意聽他多說什么,徑自對米省之道:“米家內務,小婿卻不好摻一腳,岳父大人自決便是。若需要人手,小婿府中盡有,岳父大人只管吩咐。”
米省之看得分明,趙瑋確實是不想再跟這外祖母與舅舅來往了,本來就是隔了一層的血緣,米氏又不是米老太太所生,當日與繼母關系也不好,若不是張氏垂憐,早就被她母子二人不知害成什么樣子了。既如此,他也無心再為米度之說什么好話,這等奸邪小人,縱容了他,便是害了無辜之人。趙瑋既然有意相助,他便借了人手,將米度之一家押送回老家廣德州,令族人看管,也免得其再生事端。
米省之于是就真的向趙瑋要人了,要了二十個青壯家人,聲明需得個個孔武有力,最好是通曉南方道路,正好把人押送過去。這對趙瑋來說容易得很,外六房既有船行,就連送人用的船都齊全了,六房的管事伙計們還可以幫著看守……
米度之在旁越聽臉色就越難看,沒想到外甥這回真的下了狠心,心里更后悔了。他又不是沒有吃過外甥的排頭,怎的就那么傻,又把人給招惹了呢?
他知道求趙瑋是無用的了,只能再去求趙琇。米老太太也見勢不妙,含淚幫著一道求情,瞄準的目標也是趙琇。她素來精乖,見米省之與趙瑋沒有輕饒的意思,張氏又一臉怒氣,有機會被她說動的就只剩下趙琇一個了。小姑娘家臉皮薄,性子也天真,想來不難說服。
她沒想到,趙琇心里對他們母子半點感情都沒有,只怕比趙瑋更能放得下,只微笑著說:“回鄉也挺好的,外祖母愁什么呢?舅舅不是說在京中住不下去了,都快要流落街頭了,如今我們家免費送你全家一程,讓你們回鄉安居,不正是好事嗎?母親在天之靈知道了,也一定很高興吧?”
她頓了頓,還要火上澆油:“對了,你們走的時候,可別忘了把外祖父的骨灰一并帶回去呀。他老人家去世這么多年了,族人多半還不知道他的死訊呢,總要讓他落葉歸根才是。”
她這話一出口,眾人才想起來,米老太太與米度之當年瞞下米老爺子死訊,帶了他的骨灰上京投奔米氏,這么多年都沒提過送靈返鄉的事,以致于米省之等米氏族人不知道他已過世,更不知道米氏嫁到了哪里。提起這事兒,米老太太便也有了罪名,等回到族中,自有族老處置。
米老太太深知這一點,聽趙琇說完,頓時嚇得臉都白了,心中懊惱:本以為這個便宜外孫女好哄,沒想到她倒比她祖母哥哥還要更狠心幾分。她祖母哥哥只沖著米度之這個罪魁禍首去而已,旁人不過是順帶,她卻是連自己這個外祖母都不肯放過。
米老太太立刻就哭出聲來:“當年我們孤兒寡母的,度日艱難,實在是不得已。我心里也知道對不住你們外祖父,只是他平生最大夙愿,便是你們舅舅能科舉高中,出仕為官,為此,我才不得已帶著兒子媳婦旅居京城,并非貪圖富貴呀!”
趙琇迅速接話:“既如此,如今舅舅也沒官可做了,外祖母想必能安心送外祖父落葉歸根了吧?”
米老太太一噎,劇烈地咳嗽起來。
米舅母連忙為她撫背,站在另一邊的米玉蓮呆了半晌,終于反應過來,驚叫:“怎么了?你們是要趕我們走嗎?可你們不是答應了,要給我和哥哥說一門好親事?難道是哄我們的么?!”
烏來興一哂,心道可不是哄你們的么?侯爺與大姑娘出門前分別暗地里囑咐過的,為的就是拿住米度之家人的話柄。米度之厚臉皮要壞侯爺婚事,他的女兒居然也有臉要求侯爺幫她說親?真不愧是米度之生的,家學淵緣呀。
趙琇便笑吟吟地望向米玉蓮:“表妹的意思是,到現在還愿意接受我們家的安排了?那倒也無妨,為你兄妹二人說個門當戶對的婚事,還難不倒我們家。只是你可得想好了,我們家安排了,你們可是不能反悔的。”
米玉蓮瞪大了雙眼:“門當戶對是什么意思?你們明明說了是好親事的!”
米舅母連忙阻止女兒:“蓮姐兒,不要再說了!”她雖老實,卻不是蠢人,到了這一步,兩家已成了仇,就算建南侯府依然愿意替她兒女說親,她也不能答應了——誰知道他們會找來什么樣的親事?到時候想反悔都做不到了,豈不是害了兒女一輩子?
可米玉蓮哪里肯聽:“他們明明答應了……”
“原本我們家確有此意。”趙琇打斷了她的話,“只是我們一番好意,你父親卻貪心不足,想要圖謀不該肖想的東西。既是你們家失了道義在先,我們家不肯履行之前的諾言,也沒什么不對的。”
米玉蓮咬了嘴唇,沖著米度之直跺腳:“父親!都怪你!”
米度之差點氣得吐血了。
趙瑋冷笑一聲,就吩咐烏來興:“你帶人將舅爺一家送回他們的住處,吩咐人好生侍候了。等船行定好了日程,便將他們送回廣德州去。”烏來興恭敬應下。
米省之也道:“我這就寫一封書信,交由你府中人帶去,交給長房兄長,請他做主,處置了這對母子。”
兩邊商定好了,烏來興帶了男女仆婦,又套好了兩輛大車,半強迫地“請”了米度之一家上車,便揚長而去。米省之又請張氏祖孫進廳內奉茶。方才在院子里站了半日,人人都冷得快僵住了,可得喝杯熱茶暖暖身子才是。
不料后堂忽然有個丫環,滿面驚慌地跑了來,對米省之稟道:“不好了,老爺,夫人忽然暈過去了!”
米省之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