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旦起了疑心,自然就加大了對建南侯府的關注。
建南侯府上下總共就祖孫三個主人,平日行事十分低調。
趙瑋好好在大理寺與刑部協助辦案,與他接觸過的人都對他贊不絕口,士林中人提起,也都說他是個溫文爾雅謙遜好學的年輕人。
趙琇好好地坐在家中待嫁,每日勤奮地接受著宮中派出來的嬤嬤教導,雖然曾經畫過那兩幅引起偌大風波的南匯圖,但似乎只是因看到災區慘狀有感而發罷了。至于翻譯洋文書籍的興趣,在皇帝眼中只是小道,不值一題。就算她翻好了一本書就會讓人送到明知書館收藏,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閨閣筆墨只要不署上閨閣名諱,不露脂粉氣,那書就跟書館中收藏的任何一本雜書沒有兩樣。況且前來明知書館的讀書人,又有幾個會對她翻譯的書感興趣呢?大家真正看重的,還是四書五經,還是前人名家文章。
至于老夫人張氏,本是個不愛交際的老太太,性情有些小天真神級美女系統。雖說現如今她在京中人脈越來越廣了,但她除了給小年輕做做媒,也沒跟其他府第的老誥命說什么。她甚至還把做媒過程中的細節都告訴了太后。皇帝疑心再重,也不會關注一位愛給人做媒的老太太。
如此說來,建南侯府的三個主人,除了交游日漸廣闊,人脈日漸擴大,影響力日漸增加,似乎也沒什么好令人防備的地方。他們的影響力,更多的還是在基層官員與京城的普通讀書人之中。也許等到那些受過他們恩惠的士子們正式科舉出仕,在朝中力拼上游,爭得了一席之地。又還記得當初的恩情時,建南侯府的影響力才能算是真正達到了頂峰。
在那之前,建南侯府還沒什么可讓人擔心的。
皇帝心里還是愿意相信趙家人忠心的。當初若不是趙家祖孫相救,他連能不能保住性命安全返京都不知道,更別說登上皇位了。皇帝自認為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更不愿意相信自己最忠心的從龍功臣之一,居然有一天會對自己產生異心。
不過他相信趙瑋的忠心。不代表他對建南侯府就沒有了任何懷疑。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建南侯府與廣平王府關系莫逆,而且馬上就要結為姻親。自從十二年前,廣平王夫婦在南下途中救起趙家祖孫三人那一晚開始。這兩家人的命運就緊緊連結在一起了。
廣平王在先帝面前為趙家祖孫訴苦鳴冤;廣平王目盲退位之時,張氏帶著孫子趙瑋千里迢迢上京看望;趙家祖孫要建明知書館,廣平王送了自己的文章過去捧場;廣平王世子高楨要娶妻,從一開始就盯緊了青梅竹馬的趙琇。從來沒有考慮過其他人,甚至因為皇后有意為他擇選閨秀為妻。他還惱恨上了。
皇帝甚至有些懷疑,若非廣平王是他同胞兄長,兄弟倆在奪嫡之爭中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而趙家祖孫的大仇趙玦一家又是穎王的同黨,當初他在川沙堡落難,遇上趙家祖孫的時候。他們還會不會依然甘愿冒大險救他?如果當時不是高楨跟他在一起呢?
有些事情是不能多想的,想得多了。心里就會越發不安起來。
皇帝不想疑心趙家祖孫的忠心,卻擔心他們跟廣平王父子的關系太過親近了,會在感情上更加偏向他的哥哥與侄兒。他會忍不住去想:若是朕與皇兄爭奪皇位,趙家祖孫會支持哪一方?
然后他又會再想深一層:若是皇兄與楨兒決定要爭權奪勢,趙家祖孫會幫他么?他們所掌握的人脈是否會為皇兄所用?那么一來,廣平王不用親自出面,也能拉攏人心了。
今科殿試那一回,因堤壩案而引起的輿論風波讓皇帝心生警醒。雖然那一次,趙家祖孫并不是有意在貢士們當中引導言論,但確實影響到了讀書人們的想法,讓他這個皇帝一度變得十分被動。若趙家祖孫哪一日想要故意引起輿論風波了呢?他實在不敢冒險。
皇帝沉思良久,只覺得煩惱得很。這些想法他沒辦法跟人訴說,因為人人都知道建南侯府是他最堅定的從龍功臣之一,趙瑋襲爵以來一直循規蹈矩,差事也辦得好,張氏與趙琇更是貞靜和善的女眷,又熱衷于慈善與文教,一點把柄都沒有。若對這樣的忠臣,他這個皇帝還要看不順眼,任何臣屬都會覺得心寒的。
就象是廣平王當日一力支持他坐上了儲位,宮變時更是主持大局,將他送上了皇帝的寶座,如今廣平王父子低調又少理政事,更是幾乎不與朝臣結交,如果他跟人說自己忌憚廣平王,絕不會有什么好名聲,忘恩負義、不孝不悌的牌子,會從此掛到他頭上,千百年都摘不下來。
可他心中又實在是免不了要多想,忍不住要擔心。
為了讓自己安心一些,也不想惹人非議,皇帝經過再三考慮,決定把趙瑋的差事做個調整。他不想讓趙瑋再參與到堤壩案中去了,而是讓趙瑋正式進入刑部學習辦差,卻又沒個正式的職位,只交代刑部尚書要好生指導年輕人,趙瑋他日后是打算要重用的。
刑部這個地方,實權也不是沒有,但主管的是刑名,相對來說要單純一些特戰狼王。它不象戶部負責主管全國人口錢糧田地稅賦,不象吏部主管全國官員的升降考核,不象禮部總跟國家大事要事打交道,也不象兵部擁有插手軍隊事務的權利。在六部之中,刑部與工部都是相對來說權力稍弱又不大顯眼的部門。趙瑋協查過堤壩案,進刑部更加順理成章。
皇帝希望他日后就留在刑部了,天天跟各地的重大案件打交道就好,旁的事情不要多理,也別做不該做的事。這樣君臣之間可以維持彼此的情誼,皇帝也能給予功臣應有的體面。
然而趙瑋接到旨意后,只覺得莫名其妙。
他這幾個月里一直表現良好,跟其他官員也相處融洽,協助審理案件時,沒犯任何錯誤,也從不越過眾人自己出頭。皇帝有什么理由要忽然調他進刑部呢?
刑部雖沒什么不好的,可他連個正式的職位都沒,皇帝只說讓他多學點東西,就沒別的話了,這又算什么?協審堤壩案,他好歹還有個協審的名頭,現在卻連個名頭都沒有了。問刑部尚書,刑部尚書只是微笑著讓他明兒一早記得到衙門里點卯,什么都沒有回答。
趙瑋懷著一肚子的疑問回了家。在祖母張氏面前,他只說自己因為辦差辦得好,被皇帝特旨調入刑部行走了,半句話不提心中的疑惑,生怕讓她老人家擔心。
張氏也沒多想,她剛剛品嘗了吏部尚書家的老夫人打發人送來的糕點,覺得十分合口,正跟孫女兒趙琇商量著是不是叫廚房的人也試著做一份呢,還在想應當拿哪種點心去回禮。趙瑋把這次調職說成了喜事,她也就相信是喜事了。
趙琇倒是看出了哥哥神情中略帶著一絲僵硬。等離了張氏的院子,她就把趙瑋拉到自己的院子里,摒退左右,壓低聲音問:“今兒的調令是怎么一回事?出什么事了?”
趙瑋也知道自己很難瞞住妹妹,便把心中的擔憂照實說了,囑咐道:“祖母那兒,你幫忙先瞞著,別讓她老人家擔心。其實只是入刑部歷練一番罷了,若我是個能干的,皇上自會重用我。”
趙琇皺緊了眉頭:“哥哥最近有犯過什么錯嗎?還是說錯了什么話,又或是得罪了誰?”
趙瑋搖頭,近來沒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堤壩案里沒有用處的犯官都判了刑離開了,剩下尚未定罪的都是有可能掌握重要情報的人,這些人嘴緊得很,審了許久也不見有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他每日上差、下差,都是例行公事罷了。
再有,就是為曹家與幾個文官做和事佬的事了,但這種小姑娘不懂事引發的小風波,又怎么可能會引起皇帝的怒火呢?況且他不過是充當了說客的角色罷了,那事兒原與他沒關系。
趙瑋實在想不出自己最近到底做錯了什么了,也許……是他想得太多了?皇帝此舉其實并沒有教訓他的意思?
趙琇思考片刻后,道:“哥哥只管聽令行事就是。我們家從來沒做錯過什么,就算是哪里不慎觸怒了皇上,他也不會真把我們家怎么著的,頂多就是訓斥幾句,罰點俸什么的,最嚴重的也不過是剝奪了哥哥的差事,讓你回家吃自己罷了。我們只管做自己的事,不用想太多。明年我就要嫁進廣平王府了,若皇上因著某些莫名的原因要罰我們,看在廣平王的面上,也絕不會做得太過的。”
趙瑋點了點頭,卻忽然頓住,驚愕地抬頭看向妹妹,發現她臉上也露出了同樣的表情。兄妹倆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可能,只覺得難以置信。
“不會吧?”趙瑋喃喃地道,“他沒理由這么想呀?”
趙琇抿了抿嘴:“今年從正月開始,大半年里廣平王就幾乎一直留在溫泉莊子上,只回過京城寥寥三四次。高楨說那是因為葉大夫的治療進入了緊要階段,不能輕易挪動病人,所以連太后也只是派心腹前去探望,沒有再催王爺回京城王府或回宮里住。我每次寫信給高楨,問起王爺近況,他都只會說挺好,從不涉及細節。我有些懷疑……王爺的眼睛說不定已經好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