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二郎溫文和氣,學問見識也比一般人強,米修明跟他相處得久了,心中生了敬佩之心,也不把他當成是尋常執事小廝,而正經將他視作友人了。
易二郎雖不知道米修明來歷,但見他人才雖平庸了些,卻是個老實人,也樂得與他結交,得知他的來意,細細問過他師長對他文章的評價,便好意指點他應該去看哪方面的書。
米修明起初還以為自己來明知書館,是要看些各地風土人情,開開眼界,長長世面的,原是沖著那些游記、農書等去的。不料易二郎介紹給他的卻是另一類,多是官員在外任時的隨筆手記,又或是讀書人游歷天下時寫下的雜談等等。這種書,本來應該是消遣用的,誰家當它是正經學問?米修明實在不明白易二郎的用意,不過人家好心推薦了,他又拉不下臉來拒絕,便接下來尋了個空位,坐下看了。
這一看,米修明就看出點意思來了。
那些書說是消遣的雜書,但里頭也不是沒有大學問的。比如官員的隨筆手記,除了記載這名官員所任職的地方的風土人情外,還有審案子時的趣聞,或是處置政務時的吐嘈。從這些文字中,閱讀者可以學習到官員審案子時的決竅、處理政務時的關鍵,將來做了地方官,遇上類似的情況,也就不會兩眼一摸黑了。那些手記里頭,甚至還提到各地官衙里頭吏員的弊端,跟上司同僚們相處時的難處,送禮打點的苦處……可以說,但凡是做官的難處,都提到了。
米修明自個兒也是跟著父親在任上見識過的。手記上提到的許多難處,他都經歷過,但當時沒反應過來,如今對比手記中的內容,可不正好對上了么?不過米度之解決那些難處,跟手記的作者完全是不一樣的做法,怎么看。都覺得后者更正派、更高明些。
米修明看了一眼那本手記的作者署名。頓時肅然起敬了。那可是本朝一位頗有名望的官員,如今已是正三品了,進士出身。正經從小小縣令開始,一步一步升上來的,政績斐然,名聲極佳。還有青天的美名。能夠從這位能吏的手記中,學習他的為官之道。理政手法,那可真真是漲了大見識了!
米修明被那本手記迷住了,看完之后,又去翻易二郎推薦的那本士人雜談。發現也很有意思。那雜談里頭寫著作者游歷各地時的所見所聞,記載的除了風土人情,更多的是他遇見的形形色色的人。這位作者有大智慧。也很會看人,他跟人萍水相逢。能輕易從對方的交談行止中判斷出對方的性格為人,騙子遇上他,本事再大也會被拆穿;打腫臉充胖子的人遇上他,言行之間已經泄露了真相;心懷不軌的人遇上他,往往被他避過圈套……此外還有各地宗族與地方官府的爭端、商家以次充好的手法、災年時百姓的慘狀以及好官、昏官救災所用的不同方法等等。可以說,這是一本人生百態,世俗文章。若只當成是閑書來看,實在是可惜了。
米修明甚至覺得,要是他父親米度之做官之前看過了這兩本雜書,也許仕途會順遂許多。不過想到父親在任上做的那些好事,他又遲疑了。最后只能確認一件事,那就是明知書館里收藏的書,果然有大用處。易二郎給他推薦這兩本所謂的雜書,真真是讓他漲了見識。
他開始明白師長說他少了歷練見識,是什么意思了。他跟在祖母與父親身邊,素來是唯唯諾諾,遇事都聽長輩指令,從來不自己拿主意,自己也不愿多花心思去想事兒。他做文章也只會照著前人之言照本宣科,不見有自己的主張,基礎又不扎實,所以寫出來的文章才會顯得生硬空乏。他這樣的性情,即使讀書科舉,日后做了官也是白搭,難不成還真要帶著祖母與父親上任,事事聽憑長輩的命令不成?那到底是他做官,還是祖母與父親做官呢?
米修明感嘆一聲,就聽得易二郎來尋自己:“要閉館了,你怎么還在這里?”他一抬頭,才發現外頭天都快黑了。
還了書,他辭了易二郎走出大門,回頭再看一眼書館,心里十分不舍。待回了家,他便對母親說:“明知書館果然是個極好的地方,兒子明兒還去。”
米舅母聽了歡喜,忙叫人擺飯,一邊陪兒子用餐,一邊問他在書館的經歷。得知他得了一位易二郎的幫助,米舅母連忙問:“這人多大年紀?長什么模樣?學問好不好?是不是有個哥哥今科高中?”
米修明哪里知道這些?便老實回答:“兒子不知,瞧他約摸十五六歲的年紀,生得頗為俊秀,聽他說話,也是熟讀詩書之人。兒子覺得,他學問比兒子還要強許多呢,字也寫得好。”
米舅母心里有數了,也不多說,便笑著勸兒子多吃些菜。
米修明接連兩日都去了明知書館,專心致志去看易二郎推薦的書,自覺進益不少。離開的時候,他與易二郎混熟了,覺得朋友之間應該坦承,就老實告訴了對方自己的身份。他父親米度之曾經來過書館鬧事,身為工作人員的易二郎自然印象深刻,聽說米修明是米度之的兒子,頓時大吃一驚。不過這兩日他旁觀米修明行事,覺得對方是個老實人,應該不會有什么壞心。他面上不顯,待送走了米修明,卻把這事兒報了上去。
趙焜近日要為殿試做準備,書館中的庶務他已經暫時拋開了,東鄰那位老翰林學士也素來不管這些,最后事情傳到了尚瓊耳中,他便告訴了趙瑋,由得趙瑋自行處理。
趙瑋只交代書館里的工作人員,若米修明再來,留意他都看了什么書,跟什么人說過話,也就行了。如是他沒有做壞事的苗頭,也不必管他。
趙瑋又遣人去問了侯府派到米舅母身邊的婆子,得知米修明只是單純來看書的,也就不再理會了。不過私下里,他跟妹妹趙琇說起,還有些欣慰:“若舅舅家里真的出了一個明白人,母親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吧?”
雖然米度之惹人厭煩,但到底是母親米氏的娘家人,他一家太過不堪,米氏臉上也無光。
趙琇便笑道:“哥哥若瞧他順眼,那就關照一下好了。只要外祖母和舅舅老實留在廣德州,別出來指手劃腳的,我們家拉扯一把米家表哥,也不是什么難事。”
趙瑋想了想:“且看兩年再說。”卻派了人去觀察米修明日常活動,看他性情為人。
趙琇跟著宮嬤嬤與左嬤嬤學禮儀規矩,也有一個多月了。如今已經可以初見成效。比如她走路坐臥的動作明顯斯文了許多,舉手投足間也似乎變得優雅了,說話用辭講究了,喝茶吃飯時淑女了,陪祖母坐著聊天時,可以長達半個時辰都依然坐得直直的,沒有歪到身后的引枕上去。雖然她自個兒覺得這樣挺累的,不過張氏非常滿意。
除了禮儀外,她聽了左嬤嬤說了這么久的故事,對皇家的種種秘聞就算說不上了如指掌,比較有名的典故人物也都能熟記在心。左嬤嬤考她時,提了某個人名,她就能立刻反應過來那是某位王爺的某位小妾,曾經在內宅斗爭上有過輝煌戰績,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得勝后被大婦給踩死了,甚至連那小妾生了幾個孩子,是男是女,男的娶了誰家女兒為妻,女的嫁給什么人,都說得出來。
宮嬤嬤與左嬤嬤對她的成果十分滿意,張氏也對宮嬤嬤與左嬤嬤十分感激。她終于覺得,孫女兒是個真正的名門淑女了。
趙琇只覺得蛋疼。
就算她禮儀規矩上粗疏些,但平日也夠用了。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忙,為什么非得受這個罪呢?為了禮儀課,她連日常的書畫練習都停下來了,除非是宮嬤嬤與左嬤嬤教習的時候,需要上到相關課程,她幾乎沒有練習的時間。
她如今硬是擠出一點空閑,還能繼續進行的活動,就是翻譯手頭上的英語書籍了。她覺得除了自己,大概也找不到別人做這件事了吧?其他的事都還好說,家務有祖母帶著盧媽處理,大管家們很能干,底下仆從也都老實,她暫時放下一段時間,是不會有問題的。至于書畫,她覺得自己大概這輩子也成不了名家大手了,就算有那本事,也傳不出那個名聲,倒是婚后有閑,可以多練一練,以作自娛。
但翻譯西洋書籍的事,她不想放棄。威爾斯商行的小威爾斯以及他的妻子珍妮,大概是有心要討好她,知道她有意收集西洋書,便幫著收羅了許多,還把廣州、澳門一帶的傳教士們自行翻譯的中文書也都送了不少過來。其中有一些沒什么意義的,趙琇留著自己翻翻;有些絕對不能拿給國內的讀書人看的,趙琇直接叫壓了箱底;只有那些確實對國民開闊眼界有益,也符合后世科學發展觀,不會造成太大錯誤認識的,趙琇才留了下來,預備慢慢翻譯成本國文字,存進明知書館中。
她覺得自己做的事是有意義的。從書館工作人員那里反映上來的學子言行看,似乎已經有人開始討論,西洋諸國對海外各國的經濟與軍事手段,以及本國該如何防范了。
不過這是個水磨功夫,趙琇也不用心急。她比較關心的是,掛到明知書館的那兩幅畫,給讀書人圈子帶來的震憾與影響,似乎已經在新科貢士的圈子里擴散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