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皇帝在為要不要應輿論所請,對堤壩案的犯人們做出最后判決而煩惱之際,米夫人派往奉賢送信的家人也到達了目的地。
陶澄剛剛接了調令,即將升為上海府通判。由正七品的縣令一躍而成為正六品的通判,他連升兩級,可以說是相當少見的。因他曾經兼任奉賢、南匯兩地縣令,在任期內政績顯著。潮災發生時,上海轄下數縣,除了府城嘉定,就數他任職的奉賢受災情況最輕,在全府的同級官員中,就數他功勞最大,今番破格提拔,也沒幾個人反對。況且這調令又是京城吏部下達的,有誰會多嘴呢?
上海府因為堤壩案與潮災,一下折進去大半官員,如今正缺人手呢。雖說朝廷派了新人來接任,可哪里比得上陶澄這種知根知底又熟手的官員?上海知府對他求賢若渴,吏部的調令才發下去,就立刻發了公文來,命他三日之內前往嘉定報到了。
接任奉賢縣令一職的,是原本的縣丞。大約是上頭也明白,雖然潮災過去大半年了,奉賢本地的災后重建工作已經完成,受災民眾也重新安家,過上了安定的生活,但全縣大好局面,若因為走了一個陶澄就不能維持下去,也太可惜了些。這位縣丞一直以來就是給陶澄打下手的,沒有過人的能力,卻也不是蠢人,蕭規曹隨并不難做到。他本是舉人出身,做個佐貳官,如今卻是坐上了正職之位,真正入了流,對他而言是件喜事。本地還有一個建南侯府的趙家在,離龍興之地也不遠。上頭有厲害的上司盯著,他得意之后是不敢忘形的,只能繼續戰戰兢兢地治理奉賢,以求日后能再往上升一升。
陶澄急著要去嘉定上任,得知妻子收到了娘家姐妹的信,看過內容后,便勸她:“你往京城去住些時日也好。灼華也到了看人家的時候。若真有難得的青年才俊。就寫信來跟我說一聲。我們的掌上明珠,可不能隨意許配了人。”
陶太太也有幾分意動。女兒一年比一年大了,這婚事就叫人憂心。奉賢雖好。縣中的青年才俊卻不多。她心目中的青年才俊,當然不是有個秀才功名,家境富裕,稱得上是公子哥兒的就算了。她與陶澄都是書香大族出身。盼著女兒能嫁個有出息的讀書人,日后做個誥命夫人。若在奉賢本地為女兒擇配。人選倒也有幾個,比如趙氏家族子弟里頭,就有幾個讀書讀得不錯的。有建南侯府撐腰,也比一般人家的子弟要有前程。可陶澄夫妻倆總覺得有些不足。認為女兒可以嫁個更好的人選。趙家真正出色的子弟都早早訂下了婚事,輪不到陶灼華了。本地其他人家的子弟,又總是缺了點什么。
米夫人信中的建議給他們提供了另一個思路。既然明知書館有許多讀書人出入。那在會試期間,自然會有出色的青年才俊聚集了。那些早已高中的進士。京中自然少不了榜下捉婿的人家,陶家也不敢指望。但落第的舉子里頭,未必就沒有好人選。他們不過是會試落第罷了,身上已經有了舉人功名,卻比一般的讀書人條件好太多了。
陶太太想了想,就對丈夫說:“信是上個月寫的,就怕建南郡公夫人為那易家大郎做媒,此時已經看好了人選。我們灼華上了京,也趕不上了。若是上京后另看其他人,妾身未得老爺應允,又不好擅作主張,書信往來兩地,費時日久,怕會耽誤了女兒的終身。”
陶澄倒不在乎:“太太只管放心,誰家選女婿不是精挑細選,看個一年半載的才拿主意的?議親議親,議上兩三年也不是奇事。若有哪個人等不及了,后頭還有別的人選。易家大郎不成,不是還有易家二郎么?明知書館里還有別的士子,當中興許就有灼華的良配。你我夫妻膝下只此一女,自然要細細考察過,才能定下她的婚事了。”
陶太太得了他這話,心中稍定,便答應下來。還有一件事,她心中猶豫許久,才向陶澄開口:“老爺,我妹妹身子也不甚康健,原與我有一樣的毛病。她如今身懷有孕,卻是因為吃了那位葉大夫的補藥,不過年余,就有了這等奇效……”
陶澄聽得笑了:“太太若是能討來這張方子,也吃上一年半載的藥,把身子骨養好了,為夫心里也高興。只是兒女緣份是天注定,倒也不必十分執著于子嗣。有個乖巧貼心的女兒,比養三個不成器的兒子都要強。”
陶太太十分感動,心中卻是拿定了主意,定要向妹妹求來那張補身方。她不過三十來歲人,拼得一拼,未必就不能給丈夫再添一兩個孩子了。丈夫為著無子之事,在族中沒少受人嘲諷。婆母平日也沒少說她不賢,為此還讓她女兒陶灼華吃了不少苦頭。讓她松口給丈夫納妾,跟別的女人分男人,她是不愿意的。但若能親身為丈夫誕下一子,延續陶家香火,便是叫她折壽,她也心甘情愿。
夫妻倆便商量定了,陶澄先到嘉定上任,陶太太帶著女兒把行李收拾收拾,與奉賢縣中的熟人辭別一番,就隨后跟去。等陶澄在新地方安置下來了,陶太太再帶著女兒上京。過程算起來也費不了兩個月的功夫。米夫人那兒還遠未到臨盆的時候呢,時間很充足。
次日,陶澄就與縣丞做了交接,輕車簡從先往嘉定去了。陶太太一邊帶著女兒四處辭別熟人,一邊托了趙家六房的伙計,將米夫人的家人送往廣德州去。
過得幾日,廣德州的米家人便收到了米夫人與米舅母的信。
米家幾房族人看了信,私下有些小小的騷動。沒人想到米夫人居然還能再次懷上孩子,若這一胎是兒子,那三房那個嫡長子的去處就不好說了。三房的填房臉色不太好看,在丈夫面前提起過繼那事兒。嘀咕米省之夫妻不厚道。
幸好她丈夫不是個糊涂人,反罵了她幾句。米省之能有子嗣,這是好事。親兄弟為他高興還來不及,怎能反而責怪他呢?至于過繼之事有可能要取消,這也是人之常情。誰家有了親生的嫡子,還要過繼別房子嗣來繼承香火、傳承家業?眼下是暫時還說不準,但米省之的妻子要是真的生下了兒子。那三房的孩子還是繼續留在家里吧。除非米省之的妻子這一胎仍舊是女兒。日后又沒法再生了,他們再提過繼的事不遲。
米家幾房家主都同意這個做法,三房的填房心里有氣。也不敢多說什么,只能繼續看那前頭填房留下的嫡長子不順眼了。
而在另一邊,回鄉閑居的米度之收到妻子的來信,得知她給女兒看中了一門親事。也懶得關心,直接將信丟給母親就算了。回廣德后。他除了老房子與幾十畝族田,幾乎一無所有,日常用度還要靠趙家那幾個婆子拿來的錢貼補,萬事不得自由。日子過得十分無趣。
趙家那幾個婆子家人還十分可惡,不等他借著建南侯親舅的名頭哄了周邊的人來捧自己,就先一步將他與趙瑋祖孫交惡之事宣傳出去了。就連他因罪被貶了官的真相,也都人盡皆知。如今老家的親友都遠著他。連族人也待他淡淡地,他連出門尋個伴吃酒都找不著人。想要往青樓里轉轉,還要先看他打賞得是否大方,賞錢少了就直接給他臉色看,叫來的姑娘都是最丑最老的,真是晦氣!
趙瑋兄妹待他這個親舅如此刻薄,偏偏無人說他們的不是。旁人只道他因罪貶官,是自作孽,趙瑋兄妹還愿意拿錢養他,實在是再厚道不過了。又有誰知道,他們兄妹派來的人只給他足夠吃穿用度的錢,而且只給實物,沒多少現銀,真真是供他花銷的余錢都沒有。他想要給愛妾買件新首飾,都拿不出錢來,去族人處打秋風,也很少有成功的機會。因為人人都知道他不缺錢,不會被餓死,還吃香喝辣、穿綢著緞的有下人侍候呢。
誰能明白他心里的苦?!
米度之如今百無聊賴,只顧著跟愛妾在家中廝混,其他萬事不管。家務就交給老母去處置,反正也沒什么油水。女兒米玉蓮如今跟在祖母身邊,心中存了怨恨,但小姑娘家城府不深,被老太太哄得幾句,又跟祖母親近起來了。
其實也由不得她繼續鬧別扭下去,母親哥哥都不在,父親不管事,她要想過得好,還得巴結好了祖母。
米舅母寫信回來,說想給女兒說親事,米老太太一看那易家二郎的條件,就撇了嘴:“可惜了,若是他哥哥倒還罷了,已是穩穩當當的貢士。這會子殿試結果想必也出來了,他一個進士應當是跑不了的。蓮姐兒若嫁給他,便是現成的敕命夫人,即使家境差些,等授了官,少不了撈錢的機會。可這做弟弟的,不過是個秀才罷了,天知道他是不是象他哥哥一樣聰明?萬一到死都只是個秀才,我們家把女兒嫁他,豈不是吃虧了?”又問米玉蓮:“這就是你娘給你看中的夫婿,真是糊涂。就算他哥哥是個新進士,到底比不得那些世代官宦的人家。”
米玉蓮也不樂意。她很想嫁到京城去,她本來差一點就能留在京城的。可是正如她祖母所說,易家兄弟家境清貧,若是象易大郎那樣已經穩得功名,可以做官的也就罷了,易二郎不如他哥哥本事,將來未必能有出息。母親怎么就放著易大郎不選,非要看中易二郎呢?
雖然她知道母親這么做總有理由,但她還是順著心意,也順著米老太太的口風,說了這么一番話:“我是官家嫡女,爹好歹也曾經做到從五品的知州,雖然丟了官,但功名還在。易家大郎就算是考中進士,授了官,也不過是七八品而已。嫁給他,我都是委屈了,更何況是他弟弟?我才不要答應呢。祖母說得對,母親就是糊涂了,才會寫這封信來。”
米老太太聽得滿意,便讓她代筆,自己口述,寫了一封回信。在信中她還提到,已經給米玉蓮看好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廣德州州同的嫡出二子,家境豪富,雖然不是名門出身,但無論品貌都跟米玉蓮十分相配。她已經托了熟人去說項了,雖說米度之已經丟了官,但當初的官職比州同的從六品還要高兩級,背后又還有建南侯府這門親戚,這門婚事自然是門當戶對的……
米玉蓮聽了,暗自竊喜。果然,這樣的婚事才配得上她這樣的官家嫡女呢。
誰知這信才送出去兩日,廣德州學政那邊就來了壞消息。米度之因罪去職,當時是從輕發落了,才讓他全須全尾地回了鄉,連家都沒有抄。可是吏部歲初翻查,認為當時的處置太輕了,決定要追加懲罰,把他的功名給革掉了。
米度之再度成為了白身,而米玉蓮也失去了官家嫡女的身份,她這回可真要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