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太攜女上門拜訪的消息傳來時,趙琇正在宮嬤嬤與左嬤嬤跟前聽課。
今日是宮嬤嬤講起宗室中輔國將軍這一級別子弟的婚禮章程,各式禮服、佩飾、婚車、仆從又是什么規格等等,十分繁瑣。近日宮嬤嬤一直在講不同爵位、出身的宗室男女的婚禮規格,橫向對比,更容易讓人弄清楚其中差異。等婚禮講完了,后頭還有喪禮、冠禮、冊立禮等等,有的是規矩要背誦呢。宮嬤嬤沒法將所有實物拿給趙琇看,就用精美的圖冊來示意,務必要趙琇記清楚所有的細節,最好是她走在大街上,離著對面另一位宗室成員八丈遠,也能憑著對方身上的禮服,在最短的時間內準確估量出對方的身份。
左嬤嬤今日就是做補充授課的。她給趙琇講的是本朝所有宗室輔國將軍的名字、家世以及婚配、子女情況,順便也提了一下,所有可能會被冊封為這一爵位的宗室子弟的名字,以及各家各戶里辦婚禮時發生過的八卦傳聞趣事典故等等。這里頭的故事就長了,有三天功夫都未必能說完。所以宮嬤嬤要先講,講完了正題,再說閑事。
所以當趙琇的丫頭來報告客人上門的消息時,她們才剛剛講到禮服的部分。趙琇聽說陶灼華來了,心下恨不得立刻就去見人,只是經過了幾個月的淑女教程,暫且還按捺得住,依舊維持著八風不動的端莊儀態,優雅而緩慢地轉向宮嬤嬤與左嬤嬤,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這位陶太太乃是我們老家奉賢縣父母官的夫人,從前在老家時,便與我祖母交好。兩家時常往來,乃是一位親近的長輩。今日她攜女上門造訪,于情于理,我都應該出面見見,不知嬤嬤們可否容我請一個時辰的假?我去去就來。”
宮嬤嬤與左嬤嬤對視一眼,后者笑瞇瞇地不說話,前者則淡淡笑著回答:“既是府上的親友。這也是應有之義。等我說完這一段。姑娘就只管去見吧,一個時辰后,我們再繼續授課。”
趙琇請一個時辰假。其實只是虛指,沒想到宮嬤嬤就真的只給了一個時辰的時間,還是要先講完禮服這一段內容之后。趙琇無奈,卻不好再說什么。只能繼續老實聽課了。
輔國將軍夫妻的婚禮禮服倒也不算繁瑣,但要弄清楚婚服、平日大禮服與吉服之間的差別。還是挺費事的,更別說禮服的范疇還把冠與鞋都算在了里頭。而既然說到禮服,就不能不把佩飾也一并給講了。等宮嬤嬤講完所有內容,都快過半個時辰了。但她給的時間。卻是把這半個時辰也算在里頭的。
趙琇氣結,忽然一笑,淡淡地道:“宮嬤嬤記錯了。你方才說的是一個時辰的時間,怎的如今又只剩下半個時辰了呢?如此待客。卻是怠慢得緊。建南侯府雖然不如宮中講究禮數,卻也沒有這個規矩。”
宮嬤嬤也淡淡地道:“姑娘記錯了,我方才說給一個時辰,是從說的時候開始算的,如今卻已經過了一半時間了。至于待客,不過是縣令之妻,有半個時辰也就夠了。”
趙琇用一種優雅而又帶著幾分高傲的眼視瞥了她一眼:“嬤嬤方才怎的沒把話說清楚?授課的時間就是授課的時間,我既然要了一個時辰的假,那自然是不打折扣的。嬤嬤許諾在先,只怕不好違諾吧?一個時辰之后,我會回來的。”說罷慢慢站起身,優雅地行了一禮,然后慢慢走身離開了。
她知道這聽風堂是四面有窗的,眼下正值盛夏,為了通風涼快,四面門窗都全開了,周圍花木又不高,從堂中可以環視花園里的四面景致。所以趙琇不能走得太快,還要維持著儀態,否則被宮嬤嬤從背后發現,等一個時辰后回來,再加上方才拌的幾句嘴,她定要說教上半天的。
這兩位教引嬤嬤倒是不會公然體罰她,但有時候,一些懲罰的方式并不是通過明顯的懲罰手段施展開來的。趙琇就算有耐心去聽人說教,也要顧慮宮嬤嬤在祖母張氏面前說嘴,張氏啰嗦起來,才是真正令她頭疼的事。
宮嬤嬤看著趙琇用無可指責的儀態離開,眉頭卻皺得死緊。時間距離趙琇嫁入廣平王府,已經一日比一日近了,還有那么多的東西要學呢,這建南侯府的大姑娘怎的就一點都不著急?一個知縣太太,就能讓她丟下功課去見。以她將來廣平王世子妃的身份,別說是知縣太太了,就算是知府太太,也沒有資格讓她禮賢下士。
左嬤嬤知道宮嬤嬤在想什么,便笑著勸她:“那本是她家故交,又不是一般的知縣太太,自然不能以尋常禮數看待。姐姐何必如此較真?我瞧這趙大姑娘極聰明,學什么都很快,教她的東西也記得牢,平日待你我也是極客氣的。不過是半個時辰的功夫,姐姐又何必惹她不高興呢?”
宮嬤嬤正色道:“你我奉了太后之命前來,自當恪盡職守才是。即使貴人心有不悅,我也只會做該做的事而已。”
左嬤嬤輕笑:“姐姐太過拘泥了,說到底,那位趙大姑娘眼下只是侯府千金,日后卻是太后的嫡親孫媳婦,是皇家的貴人。我們只是太后身邊當差的人,盡力侍奉了便是,哪里就真能惹人家不高興了?若把今日之事報給太后知道,太后也不會說趙大姑娘的不是。姐姐可別因為見趙家人客氣好說話,就真把自個兒當成是姑娘的師長了,張口就挑剔來挑剔去的,一句好話沒有。”
宮嬤嬤肅然:“我哪里是這等不懂分寸之人?我只是擔心罷了。這位趙大姑娘瞧著禮數周到,可心里卻傲得很。你也是在宮里多年的老人了,難不成看不出來,趙大姑娘表面上一舉一動叫人挑不出錯,實則心里從來都十分不以為然么?她是聰明沒錯。也有才學,但宗室命婦,要聰明與才學何用?太后娘娘何嘗不是名門世家出身,進宮幾十年,又何嘗有過半點傲氣?若不把趙大姑娘這股傲氣打下去,讓她真個懂得了天家的規矩,日后定要闖禍的。她的禮儀是你我二人所教。但有差錯。貴人或許無事,你我卻是必得受罰的。此時嚴厲些,日后才能省事。我也是為了你好。你怎的反說起我來?”
左嬤嬤不以為然:“她是聰明人,怎會輕易闖禍?真闖了禍,自有廣平王府兜著。你我都是快要出宮的人了,操這個心做什么?況且我沒覺得趙大姑娘這脾氣有什么不好的。她本性如此。太后慧眼,難道還能看不出來?若沒有了這聰明與才氣。太后還未必瞧得上她呢。我勸姐姐別多事了,咱們只是來教授宮規禮儀的,不該咱們操心的,你何苦非要得罪人去?”
宮嬤嬤嘆了口氣:“你道我真想得罪人么?連你我都能看得出來。更何況是上頭的貴人?這時候教她個乖,她日后才能少吃苦頭呢。別當廣平王府體面,她這位世子妃日后就不會受欺負了。宗室里頭的長輩們。那是太后與皇上都要禮讓三分的。廣平王世子妃的位置有多少人盯著?獨她得了去,再沒別個能與她相爭的。你道那些人日后就不會盯上她?她若學得好了。端莊大方叫人挑不出錯,才能真正得個清靜呢。”
趙琇并不知道兩位嬤嬤在她身后說了這么一番話,等離了花園,確定嬤嬤們看不見了,她就立刻卸下了原本的端莊架子,歡歡快快地向祖母的院子跑去。陶太太與陶灼華今日過來,就在張氏的院子前堂內吃茶。
她到達的時候,張氏與陶太太、陶灼華母女正聊得興起,屋中歡聲笑語一片。見她進來,張氏還抱怨:“怎的這么久?勞你陶伯母久等。”趙琇連忙賠了不是,又說是嬤嬤們不肯放人。張氏笑道:“胡說,嬤嬤們素來講理得很,定是你不認真聽課,才被嬤嬤們罰了。”
趙琇“呵呵”兩聲,迅速轉移話題。坐下后,她問了陶家母女上京可順利,以及上海府近況如何。陶太太已經回答過張氏一回,如今便又再回答了一次,張氏還從旁幫忙補充幾句。
得知陶縣令高升上海府通判,趙琇也為他高興。以他的品行才學,升遷是遲早的事。況且他本是翰林院出身,最多在地方做上三任官,就該調回京城,入職六部了吧?他這樣的官員,本就是以閣臣為人生奮斗目標的。
陶太太對此非常謙遜:“可不敢這么說,我們老爺讀書出仕,乃是為百姓立命。我們老爺還常說,在京中那幾年,加起來還不如在地方上一年見識得多。真正想要做點實事,還是要在地方上多待幾年。”
這還真象是陶澄會說的話。趙琇心中感嘆了一番。從她私心講,她也盼著陶澄能成為閣臣呢。
陶太太又說起此行目的,原是為了照顧妹妹米夫人而來。張氏對此十分重視:“你來了也好,親家老爺在任上不能輕動,留著親家夫人帶女兒在京中過活,肚子里又還懷了一個。雖說身邊有舅太太在,到底經的事少些。我瞧舅太太那性情,也不象是個有主見的。陶太太來了,我也就放心了。日后彼此都是親戚,你們也別跟我客氣了。若缺了什么,只管跟我說。令妹是我孫子的嫡親岳母,她肚子里懷的是我孫子的嫡親小舅子,我們不好生照看著,又有什么臉去娶那么好的一個孫媳婦進門?”
張氏誠意拳拳,陶太太也落落大方,鄭重謝過,便答應下來。她想得明白,現在可不是說風骨、說客氣的時候。她也是子嗣艱難的人,深知妹妹這一胎有多么重要。只要妹妹能順利生產,又順利將女兒嫁出去,一時的面子,外人幾句閑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過陶太太此行上京,還有另一個目的,此時也同樣關心,那就是陶灼華的婚事了。她想要跟易家相看,張氏卻有些犯難。易家兄弟父親早逝,母親病弱,不好出面交際。若要相看,就只能委托易家嫡支的女眷了。說起來,易學士昔日在翰林院,還曾與陶澄共事過,兩家并非陌生人。但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似乎勞師動眾了些。親事能成還罷了,若不能成,陶、易兩家日后相見未免尷尬。
張氏跟陶家母女更熟悉些,略偏著她們,想要讓陶太太先見一見易二郎。若是陶太太相中了女婿,再跟易家嫡支提議親的事也不遲。
可陶太太猶豫了,她又不認識人家易二郎,張氏無來由也不好叫人家上門的,這要如何見?況且她私心里,也希望女兒可以見一見對方,總要讓孩子自個兒心里樂意了,才不會委屈。
陶灼華羞紅了臉,腦袋低垂不語。趙琇含笑道:“祖母,若陶太太只是想尋個借口見一見易二郎,我倒有個法子,容易得很,灼華也可以見到人,卻不會讓對方知曉。”
陶太太聞言一喜:“姑娘有何法子?快跟我說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