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袍男子左手愜意舉著油紙傘,一滴滴雨水串成線從上滑落,像是散開的珠簾,略微遮蔽了他的面容,只有兩鬢的蒼白才帶著歲月沉淀的滄桑躍然而出。
可此時此刻,在烏橫劍視線與其他感官映照之中,除了這把傘,這個人,天地之間再無他物,磅礴而落的暴雨陡然褪去,仿佛鏡面上被擦掉的水漬,烏云與長街同時消失,墮落入虛空,只余幽暗。
咚咚咚,咚咚咚,烏橫劍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宛若擂鼓,升起了無法言喻的危險之感。
眼前的青袍男子很可怕!
極其可怕!
類似的念頭瘋狂在烏橫劍腦海內回蕩,只覺這是自己生平遭遇過的最強敵人!
過去他不是沒遇見過宗師,但從未敵對,不知面對宗師的壓迫是否也是這樣的感受,總之,比起曾經遭遇過一次,險些讓自己送命的追魂魔君,眼前這位給自己心靈造成的壓力要強上很多。
血液急速涌回心臟,又被噴薄而出,烏橫劍隱感手腳發軟,內心陡升無法抗衡的消極念頭,生不起半點戰意。
光是氣勢和心靈的壓制就讓自己處于失敗邊緣嗎?烏橫劍好歹也是外景,經驗豐富,竭力擺脫著這種影響。
忽然,他瞳孔之中的青袍身影急速變大,充塞視線,像是剎那間就飄來身前,然后左手持傘,右手前探。
這只手掌潔白,瑩瑩生輝,修長有力,如刀劍般斜斜劈出。
隨著這一劈,烏橫劍的感官奇怪恢復,嘩啦啦的響聲入耳。濺起水霧的大雨照眼,寬而長的街道流淌著一層積水,清洗著石板。勾連著兩側房屋。
但這一切是如此緩慢,大雨像是粘稠的蜂蜜。一點點降落,水霧仿佛行將就木的老者,些許些許膨脹著,而嘩啦啦聲音的間隔拉得很長,催人入眠。
遲緩的自然,遲緩的天地,遲緩的身體和感受,它們是如此融洽。以至于烏橫劍本來無法分辨不妥,但那斜劈而來的右掌保持著正常速度,襯托得“緩慢”顯眼和詭異。
通過觀摩,模擬劍廿三表面行氣路線而來的一掌!
當然,只是江芷微改良弱化版。
當然,只是表面狀態像。
明是遲緩,實是幻覺,本質是以阿難破戒刀法核心真意推動的“不死七幻”衍生掌法!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有這樣的掌法?烏橫劍思維遲緩,似乎只能坐以待斃,眼睜睜看著這一掌劈在頭頂。心中危險之感大作,實乃生平僅遇,感覺眼前的青袍男子如神似魔!
他終究非是等閑。在千鈞一發之際,強行提起雙手,擺出鯨吞之勢,張開嘴巴,幽暗凸顯,急速旋轉。
然后,他深吸了口氣。
頓時,天地元氣,雨水掌勁。盡數投向了他的嘴巴,他的身體。他的雙手,仿佛百川歸海。滔滔不絕。
雨幕被撕裂,掌勁被破壞,長街像是卷起了旋風,所有事物都被卷入,而烏橫劍就是旋風的核心和源泉!
幻覺消失,烏橫劍看清楚了天地,看清楚了散亂的烏云和大雨,也看清楚了遠處巷子口撐著油紙傘的青袍男子,他歲近中年,鬢角有白,五官深刻,儒雅而滄桑,靜靜立在那里,似乎剛才并未出過手。
就在這時,他看見孟奇悠閑邁出一步,動靜之間給人奇妙的感覺,似乎一步超出苦海,一步而至彼岸,直接出現于自己面前,輕飄飄一掌拍出,完全無視了鯨吞之勢和周圍蔓延的“幽暗”吸力。
這一掌沒帶掌風,沒有發出掌勁,甚至沒有勾動天地,就這么輕輕飄飄落下,像是一片樹葉。
可烏橫劍的瞳孔急速收縮,比剛才感官遲鈍還無法克制,因為這一掌看似簡簡單單打開,可實際上完全無法把握住規律,似乎哪里都在,也仿佛哪里都不在,根本不知該怎么擋怎么防怎么躲!
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無一不在,無處可見!
即使不是向佛之人,烏橫劍也品出了掌意里面蘊含的深深禪意,以及那肅殺萬物的可怕與墮落沉淪的污穢,它們奇妙地在禪意上連為一體,非彼非此非彼此!
掌與我亦然!
心中生出這個念頭之時,烏橫劍已然絕望,危險之感比剛才更甚,而且即使提起精神,強行出手,也根本擋不住這一掌。
根本無法可擋!
突然,他臉現猙獰,咬牙切齒,再不做保留,再不敢保留,眉心陡地長出一道漆黑痕跡,充滿了墮落、殺戮、血腥的味道,一下沖散了禪意,凝聚了魔氣。
潔白有力的手掌收斂,直接現于諸多防御之后,以超然物外、唯我唯心之態打在了烏橫劍額頭,打得他頭破血流,腦袋眩暈,元神搖動。
若非有漆黑魔痕勃發的力量保護,后果不堪設想!
猶是如此,漆黑魔痕也已寥落,化作墨色光芒,與烏橫劍體內泛起的滔天魔氣化合,拔地而起,急速遁向港口。
“咦……”事出意外,烏橫劍的后手超過了孟奇預料,慢了半拍才化作長虹,穿行于雨幕,追了上去。
長街之上,積水洗著石板,雨滴再次打落,很快便恢復原狀,兩名外景交手竟然沒有出現波及破壞,控制之力和交手的詭異可見一斑!
墨光無聲無息落入海中,急速下潛,飛快遠遁,但烏橫劍心里的危險之感絲毫不減,似乎那神魔般的青袍男子與自己只有一步之差,很快便能追上,當真如芒刺在背!
危險越來越近,越來越強,烏橫劍心中無法抑制絕望和害怕時,突然渾身一輕,那種感覺莫名其妙消失。
他愕然感應,發現不遠處的海面透著一艘樓船。高達七層,宏偉雄壯,前后各有旗幡。分別書著不同之字:
“東海劍莊”;
“何”!
原來是遇到東海何家之船,當真命不該絕!烏橫劍吐了口氣。油然而生慶幸之情,難怪那可怕的青袍男子不敢再追。
這時,一根帶著彎鉤的絲線落于他的眼前,順著往上,能看到船沿站著一位頭發稀疏泛黃的老者,他氣息內斂,不見半點波動,若不目視。渾然不覺他在此處。
眼見行跡被發現,背后又有極端可怕的敵人,烏橫劍不敢逃避,乖乖上遁,飛上了甲板。
“少莊主讓你進去。”頭發泛黃的老者淡淡道了一句,繼續釣著自己的魚。
烏橫劍按照指點,邁步進入艙房,看見有人端坐窗前。
他即使坐著,也比常人高半個頭,眉如劍。目似潭,姿態隨意,自信在握。仿佛天下之間再無什么事情能夠困擾他,再沒有什么敵人能讓他寢食難安。
“見過少莊主。”烏橫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無形劍”何九。
“臨海城中發生了什么事情,為何急急遁逃?”何九直截了當問道。
烏橫劍心中一動,將事情原原本本講出,從自己發現云老爺子之死詭異講到有神秘可怕的青袍強者攔路截殺,半句沒說可能是因為滅口,但由不得人不這么想。
何九輕輕敲打著眼前案幾,沉吟道:“青袍之人的兩掌各有玄奧,難以測度。前者與玄天宗之法相仿,后者我還未見過類似。無法看出來歷,你有什么線索?”
烏橫劍搖了搖頭:“在下亦未聽說類似強者。”
何九拿出一根玉簡。上面有符印篆文,讓烏橫劍將適才所見大概灌輸于內,從而根據氣息和外貌特征辨識。
若非如此,光是從青袍緩帶,五官深刻,鬢角霜白,氣質儒雅,目光滄桑,手持油紙之傘來想,全天下沒有一萬,也得八千!
烏橫劍亦想知動手之人是誰,略微檢視,將玉簡貼于額頭,灌輸影像。
何九看了看,神情不變,將玉簡丟向了窗外,被魚鉤拖走。
少頃,有蒼老聲音傳來:“從氣息和容貌看,是昔年的毒手魔君。”
“他?竟然實力大增,不容小覷。”何九自言了一句,語含興致,似乎頗想稱量一下如今的毒手魔君。
何止是不容小覷,真是如神似魔!烏橫劍暗自想著,轉而道:“在下脫離左道,被邪魔追殺,向來行蹤隱秘,自信非隨隨便便就能被截殺之人,毒手魔君能夠攔住,背后必定有人通風報信!”
“你有懷疑對象?”何九微笑問道。
烏橫劍思索著回答:“在下這幾日見過祝家鐵家以及云家幾位長老,若說走漏行藏,他們最有可能,但除非他們有暗中跟蹤的秘法,否則以在下的警惕,不該發現不了……”
“那知道你躲在哪里的都有誰?”何九還是那副自信沉穩的樣子。
“云家十三爺,云七小姐,本地船幫的一位堂主,他是在下的至交好友,是他安排的躲藏之地。”烏橫劍沒有偏袒,將知道之人盡數道出。
何九緩緩發問,助烏橫劍理清思緒。
港口岸邊,孟奇舉著油紙傘,立于暴雨之中,遠望海面樓船。
“有趣。”他低聲自語了一句,轉過身,緩步踏入雨幕,消失在水霧里。
剛才烏橫劍最后的漆黑魔痕與當初見到的魔主很像!
雖然絕不類同,但看得出來一脈相承!
是早于自己和顧小桑進入魔墳者傳出,還是另有隱情?
原本這次之事,孟奇對結果并不關心,只想著快點博取信任,接近道,誰知卻出現了魔主相關之事,變得有點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