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閑暇時光總是過得很快。
轉眼就是二月初二龍抬頭,百姓們都開始下地干活,關羽帶回來那幾萬在南中久經訓練的精兵,也被投入到了搶修水利的工作中去。
筑城修河之類的重勞力活兒,歷來都屬于勞役刑的最高級“城旦舂”。要是擱秦始皇那時候,都是驪山刑徒或者逃奴、贅婿、賈人干的。
關羽麾下這些士兵都是練了兩年還連年打仗的精兵,肯定心中多有不甘,所以干活的時候肯定得提升待遇,并且加強規劃,再給他們配上精利的工具器械。
劉備親自過問了部隊的伙食,許諾給士兵提供每三日一頓的肉食。二月份有兔肉,后續三月份開始就有一部分雞肉和蠶蛹,還有少量的豬肉。
為了提供這部分肉食,官府對成都平原周邊的蠶桑戶加征了繅絲后剩下的熟蠶蛹,以及少量的雞鴨活禽。
理由嘛也很充分:這些百姓能夠得如此大規模的蠶桑之利,都是因為官府組織營建了水利工程和水力繅絲工坊,才拉動了上游產業鏈的需求。現在官府要進一步興修水利,這些上游產業鏈蹭利好先富起來的人,不該出點肉食勞軍么?
所以都安、郫縣和成都的百姓也沒有抗拒。額外加稅標準就是每有五漢畝桑園的人家,每半年要交一只雞(土雞的飼養周期要小半年),春夏秋每季要交十籮熟蠶蛹,大約是四到五漢斤重量。
成都周邊進入征收標準的桑園有近千萬漢畝,全年就是四百萬只雞,兩千萬漢斤的蠶蛹。
攤到每個修河士兵身上,就是人均每年四十只雞,兩百漢斤蠶蛹,差不多十天能吃一只雞,每天再有半漢斤蠶蛹加餐。要是省著點吃,還能把加征的雞肉都腌臘風干充作軍糧,供明年北伐之用。
除了軍糧方面的后勤保障非常得力外,關羽軍修河的工具也很齊備,精良的鐵器工具供應非常充分,鏟子鐵鍬足量供應,只有錘子這種不要求刃口的工具可以用石頭或者其他重物制造,不一定要精鐵。
劉備聽了李素的建議,把成都府庫里的鐵器工械全部敞開發放,因為他也聽說了李素今年會在僰道和自貢大規模建立泥炭與火氣井煉鐵的工坊,數年之內,就能把蜀地的鋼鐵產量提升數倍,所以現有的鐵器存量就沒什么好吝惜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而比鐵器更加提升效率的,就是火藥在工程中的進一步大規模應用了。
李素在開工之前也仔細勘探過南安縣這邊樂山的山勢,只要要把樂山在大渡河口南岸的山嘴削出一個導流轉角,最大的麻煩不是路程長,而是山太高。
如果按照傳統施工,從山頂上慢慢開挖石頭往下走,那就太虧太耗力了。因為山體的上半部分其實沒必要全部打碎再運走,完全是浪費。
最好的辦法是給山開鑿一點裂縫,然后打上炮眼埋藥炸裂,讓大塊大塊的山體直接塌落下來。
說外行都聽得懂的人話,就是盡量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人造山崩。
后世見過采石場塌方的人都知道,山體峭壁底下某處挖進去幾米深炸開裂縫,上面的山體自己就會承受不住結構重量,被本身的自重壓垮的。如果不學會利用山體自重,那李素上輩子的物理課不是白上了。
不過這活兒太危險,李素也不希望用己方的精兵來干,所以建議關羽抓了一些隔壁越嶲郡的叟人來——都是關羽去年剿滅蠻王高頤的過程中,抵抗最死硬、至今還不怎么服氣的部落。
這些人本來就被打上了“高頤死黨”的罪惡標簽罰作奴隸了,而且越嶲郡跟犍為郡本來就接壤,只隔了一條大渡河。制造山體塌方的危險活兒,就由這些大涼山里的蠻族奴隸干了。
二月中旬,李素親自在樂山前線督導了第一次塌方作業,經過好幾次不太有把握的前置爆破后,山腳下的那處擬定開挖點,已經被往山體內部掘進了四五丈深、七八丈寬、一人多高。百余名叟人戰俘奴隸仍然揮動著鐵鍬鐵鏟,把前一次炸下來的碎屑碎石全部掏空運出山槽,然后繼續拿著鋼釬在石頭上鑿洞,往里填埋已經經過了好幾年配方改良、爆破威力也逐步提升的黑火藥。
李素自己估計,他手頭的黑火藥的爆破效果,已經從當初剛入蜀時的“與北宋火藥威力近似”的孱弱程度,提高到了“與明朝中期火藥近似”的水平。
不過,這一次那些奴隸們似乎并沒有完成填埋作業,剛剛才挖了三四個洞、塞了火藥,還在繼續挖更多的洞時,在遠處用水晶打磨的火齊鏡仔細觀察山體的哨兵,就發現了山體上有土塊簌簌而落,這似乎是施工前反復培訓提醒要警戒的“塌方”的前兆。
哨兵立刻示警,然后有負責鳴金的士兵敲鐘收兵,其他人也顧不得再填埋了,趕忙往回跑。
可惜等了一會兒之后,除了落下一些土塊和幾顆扎根不深的樹,再無塌方。部隊只好再命令幾個原本定了最重的“杖黥城旦舂”刑罰的奴隸帶上引線,一一塞到剛才已經鑿孔裝藥但還沒來得及設置引爆裝置的洞穴里,再跑遠引爆。
(注:“杖黥城旦舂”就是從“斬黥城旦舂”演化而來的無期勞役刑,漢文帝時廢除肉刑并沒有廢除“黥”也就是臉上刺字,一直到宋朝都有刺字刑,只是把斬趾和割鼻改成杖。一直到漢末都有先杖刑,然后臉上刺字終生罰作建筑工的刑罰)
這一次爆破之后,終于把原本顫顫巍巍將塌未塌的山體崩下來一大截。好幾塊長寬厚數丈、重達百萬斤的巨石,直接從二三十丈高的山崖上砸落在地,碎裂成不足一丈直徑的碎石,每塊數量也降低到萬斤數量級,可以被士兵們合力拖走。
軍法官也立刻現場宣布,給最后冒險點炮的那幾個杖黥城旦舂的刑徒,赦免其家中妻兒一人,但這些爆破手本人還得繼續留在軍中冒險——因為杖黥城旦舂是一種會連坐妻和子女為奴的刑罰,赦免家人一人的奴籍也算是不錯的賞賜了。
而之所以不直接赦免本人,是因為每一個有爆破成功經驗的人,都是寶貴的熟練工,如果直接把本人赦了,等于是又要再去從零實戰經驗培訓一個新手,說不定施工中的傷亡損失會更多。
所以,官軍在挑選培訓對象時,都是挑犯事兒親屬比較多的蠻族大戶人家子弟,這樣才有足夠的親戚作為動力讓他們去努力赦免。如果這些人真的運氣好,成功爆破山體幾十次,全家幾十口犯事兒籍沒為奴的親戚都被赦免為平民了,他還沒死,那也只好把他本人赦免釋放,給比工錢,然后再換新手來爆破。這點信用還是要講的。
因為工程才開始不久,所以高級將領也有親臨現場,關羽看了之后,也不由對李素感慨:“剛才這一次,怕是總共崩下了幾百萬斤山巖,要是讓士卒從山頂往下挖,不知要靡費多少勞力。虧得你所想的火藥之法已經如此成熟,莫非是之前在哪兒練過?”
李素聞言得意一笑:“也算是經過兩年的工程歷練了吧,最開始是前年秋天,在自貢開火氣鹽井的時候,第一次在工程上用爆破深挖。塌方是多了點,井壁也不平整,不過也確實挖得更深更快了。
后來是幾個月前,我讓孝直也帶了些人秘密學了自貢這邊的鹽井爆破法,改良一下,在河池縣與散關縣之間的西漢水河谷改道處開挖陳年塌方。他那兒干得不錯,冬天農閑他沒閑,已經把阻斷西漢水北流的故道堰塞點挖開了一半多了。”
李素提到的那個項目,其實自從當初接受法正投效、設立散關縣之后,就一直有陸陸續續在做。只不過沒那么緊急,都是每年農閑時節,調動散關與河池兩個縣的民夫干幾個月。去年董越樊稠殺進陳倉道的時候,為了掩飾漢軍的小動作,李素還讓法正偽裝一下,消除工地破綻,耽誤了不少時候。
而192年193年的冬天,才算是全力施工的階段,到了真正上火藥爆破松土的程度。
這幾年李素也派人仔細勘察過了,包括用簡陋土法的測高、水平儀器測量陳倉道與西漢水拐點各處的海拔,確認了三百多年前的“呂后二年武都大地震”導致的西漢水改道,并不存在山體整體抬升,而是僅僅“山體塌方”堵住了西漢水北流的河口,所以李素希望的“讓西漢水重新往北流,流到陳倉城下”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因為如果是山體地殼板塊直接因為地震往上升了,那就徹底沒戲了,你想把一塊往上升的地殼板塊挖低幾米,那除非是把陳倉道北段一百多里山區整個挖低幾米,工程量太大,下面還都是堅硬的山巖。
但塌方的話,說明故道還是比西漢水拐點低的,就算后來漸漸淤積,也都是泥土之類容易挖走的東西。只要把塌方點的大石頭沖開,河流就改道改回來了。
這些都是后話了,關羽也不清楚,但他聽李素說他的爆破技術是在別的制造山體塌方、開挖山體塌方的工程中用過的、還不斷改良改進的,心里就更有底氣了。
看樣子這個樂山堰也不需要死多少人,就可以修好了。剩下的只是按計劃往里堆錢和人力。
關羽目前唯一擔心的,還是開挖山體導致的鐵器損耗太大,成都府庫里那些鐵鍬鐵鏟按照現在這個磨損率,用不到半年就報廢得差不多了。
而對于這個擔心,李素也很樂觀:“僰道那邊的無煙泥炭煉鐵作坊不是在建設中了么。我三月份要回成都,主持租庸調法的稅制改革,二月底之前,我會去僰道看看,確保大煉鋼鐵順利,絕對不會耽誤這邊的鐵器需求的。
僰道那邊還會新建更多火藥作坊,因為從南中運來的礦物里面還有不少土硝,造火藥需要的木炭和硫磺都不缺,最缺的就是硝,南中有土硝供給,未來僰道周邊可以建成我軍的鋼鐵火藥集散地呢。
成都的蜀錦,自貢和僰道的鹽鐵火藥,南中運來的生漆皮革,將來蜀中可就什么都不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