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雅真是天縱之才啊,寥寥數語點撥,就能把攻城所需勘測、調度,部署得如此周到。站在此樓之上,長安城南墻靠東一側,幾里路之內都是一目了然,連城墻根背后有沒有敵軍待命,都能看見。
孤也看歷代名將攻城戰史多年,就沒見過想到這種精確計算、因地制宜的妙招。怕是從此以后,天下再有戰亂,守城一方都得特地修筑比城墻更加加高的角樓,來遮蔽攻城一方的觀測了。至少長安這種太過巨大、難以用足夠兵力堆防每一處城墻的巨城,必須如此。
嗯,阿亮,你這個樓修得也不錯,選址聽說是你親自測繪的?年僅十五,對算數、圖勘如此精熟,也算是難得的奇才了。這火齊鏡也磨得不錯,看得太清楚了。”
四月二十五日,隨著第一座長安城西南角的望樓竣工,劉備親自意氣風發地登樓瞭望,手上還拿著一架東海郡水晶石打磨的火齊鏡與逆火齊鏡組成的銅管望遠鏡,看得不亦樂乎,忍不住出言嘉獎。
水晶石當然是糜竺的商隊送來的,那都是數年的老慣例了,誰讓糜竺老家就在東海郡呢,哪怕那兒被曹操占領了,商貿依然不絕。
長安城內三四萬敵兵的部署疏密,已經沒有秘密可言。
因為樓剛造好不久,為了降低承重,其他人都在樓下或者中間層的平臺歇腳,只有劉備和一名負責護衛的瞭望手,加上諸葛亮,一共三人到了最頂層。
諸葛亮是最近才到的關中,戰事快結束了,李素寫信讓他來見見世面。諸葛亮在這次的攻城陣地勘測建設,和觀測設備的制造方面,也是立了一些功的,所以才剛剛得到劉備重視。
一個虛歲十五歲剛剛勉強能出仕的少年人,主公原本也不會指望他更多,完全是看在他是李素最得意的弟子,加上諸葛珪當年的托孤。
瞭望手也是劉備的親兵心腹。剛才上樓的時候,當然也是瞭望手先沿著梯子攀登,然后把兩根帶鉤鎖的麻繩牽引上來。
那些麻繩自然是作為安全繩使用的,等瞭望手站定了,才把安全繩的鉤子拴在登樓木梯頂部一段故意沒砍平多出來的木樁上,掛好之后還要繼續手拉著。
然后劉備才會把安全繩的另一端拴在腰上,爬著梯子上來,最后的諸葛亮也是這么上來的。
一開始劉備自恃勇武,還覺得這樣挺費事挺麻煩。但用過之后,就意識到這個小設計很巧妙,惠而不費。加強了安全系數的同時,也沒多少額外操作,所以很快就決定批量采納,以后軍中造望樓都要按這個部署,免得再發生望樓上的士兵掉下去摔死這種事故。
得意了一陣之后,劉備出于好奇和閑聊,就問起諸葛亮:“阿亮,這次的攻城望樓選址,都是你自己算的?還是伯雅詳細教你的?”
諸葛亮自豪地說:“算學基礎,‘幾何原理’,當然是李師教我的,他還說,西方大秦算學奇書《幾何原本》上就是這么教的。他還給過我一個本子,沒說怎么算的,只是說測繪總結所得,叫‘三角函數’。
望樓選址與眺望視野觀測范圍,就是根據這個算的。大王有興趣,或是懷疑,我這便算給你看……”
因為望樓上沒有紙筆,諸葛亮說著,就扯過瞭望手箭壺里的一根箭矢,似乎要在木樓板上直接刻畫演算。
“不必了不必了,孤了解伯雅和你的為人,他這人不求甚解,嫌麻煩,孤相信都是你算的。還是說說你這個火齊鏡和逆火齊鏡,是怎么教導工匠打磨的吧。”
劉備連忙制止,并拿手中的望遠鏡岔開話題。心中暗忖老子又不懂數學,你特么這樣大張旗鼓算給孤看,孤也驗證不了啊。
望遠鏡中的火齊鏡,自然就是凸透鏡,這玩意兒非常古老西方阿基米德的時候就有,原理大家都懂。逆火齊鏡當然是諸葛亮和李素臨時起的名字,就是凹透鏡。
幸好劉備轉移的話題也是諸葛亮的得意之處,所以諸葛亮的賣弄心理很快被引到了新的方向,沾沾自喜地說:
“火齊鏡倒是沒什么,先漢時的工匠在裝飾未央宮、建章宮時就會做了,班固《西都賦》中還曾有提,只要能讓圓滾的水晶珠略打磨變薄、呈扁圓,聚集陽光匯于一點,讓干草枯木燃燒,就算是合格。
還是李師教我‘折射原理’,說火齊與逆火齊配合,便能視遠。只是逆火齊沒有焦點,無法驗證打磨的好壞。打磨本身不難,難在驗收,工匠們不知道磨沒磨到位。
不過臣結合去年在僰道監造新式冶鐵作坊、兼修鑄模的經歷,突發奇想,想到了一個辦法驗收——我先拿了一塊夠標準、夠精致扁圓的火齊鏡,作為模范,鑄一堆比水晶更硬更耐磨的砂型,用這些砂型來磨出逆火齊。
逆火齊鏡磨好之后,再拿塊新標準磨具拼在一起,以免模具本身磨損誤差。如果拼得嚴絲合縫,中間沒有縫隙,那就能湊成一套。
至于判斷是否嚴絲合縫,就靠在逆火齊鏡的凹坑里先滴入溫熱融化的松膠,然后把標準模具放進去,等松膠冷卻變硬定型,把模具拿出來,用夾尺量一下松膠各處厚薄是否一致,或者直接觀測半透明的松膠背后透過來的光是否有扭曲。如果某個地方硬松膠太薄,那松膠透光肯定會扭曲,就說明逆火齊鏡對應的位置磨得不夠多,要再銼掉一些。”
諸葛亮洋洋灑灑顯擺了一下他自己想出來的“陰陽模具質檢法”,確保兩塊凸透鏡和凹透鏡的度數是一樣的。劉備原本沒興趣聽這些原理,但眼下對于他的軍略部署有幫助,才饒有興致地聽完。
兩人一中年一少,就在瞭望臺上,指點江山地聊了一會兒軍情。諸葛亮原本是沒有資格與聞軍務的,眼下也是機會難得,撈到了人生第一個在軍事領域展現才華的機會。
劉備想了想,覺得李素這樣幫他開掛,自己優勢很大,不由嘆道:“早知道這個新式望樓布局,可以如此清楚掌握城內防務,孤都想真的隨機應變、攻打長安城東西南三門中的薄弱之處了。
可伯雅當初走之前,為什么言之鑿鑿勸孤還是堅持攻打北門呢?如此妙計,他只是拿來騙騙李傕李儒?魏桀他們在城北留下的破壞,已經被李傕漸漸修復,如今只是閘門內宮門依然無法修復。北側這點微弱的優勢,相比于另外三門敵軍分布不勻、有重大部署弱點,簡直已經不算什么了。
偏偏因為北側城墻比其他三側還額外高兩丈,觀測不利,加上我軍為了欺騙敵人,都故意不在北側設望樓,那不是盲攻啞戰么。也不知伯雅走了兩天,到沒到華陰,有沒有見到陛下,談得怎么樣了,陛下又是如何吩咐他的。”
原來,這兒的一切,李素并沒有親自全程參與。他前面跟劉備說過,政治牌也很重要,勸劉備先朝見,所以劉備派他去面圣了。
反正李素覺得,五六天之內,這兒就是個工地,何必讓他這樣的人天天盯著呢,那不大材小用嘛。
讓諸葛亮這種沒見識過攻城戰準備階段部署的年輕人,直接見識一下天下第一攻城戰要怎么規劃,全程觀摩參與,也好給諸葛亮漲漲經驗。
而且誰讓諸葛亮這一世早期天賦點數偏理工科方向點了,讓他從這種亦軍事工程技術亦謀略規劃的角度來切入,對他的成長最有幫助。
至于劉備口中提到的“長安城北側城墻更高一些,在沒有防御設施破綻的情況下,攻打難度更高”,那也是客觀事實,從漢朝到唐朝,長安城都是這么造的。
因為這兩朝的皇宮都在長安城北,北門一旦被突破,很快就能殺到皇宮,所以必須造得特別高。漢朝的北橫門和唐朝的光泰門內,正對的就是未央宮的北宮門太極宮的玄武門。
而且靠北一側受限于禮法,連甕城都不能造——古代皇帝要坐北朝南,不能有人長住在城內比皇帝還北的地方。所以只能是用北橫門與北宮門之間的一小片長方形甬道空間實現等效于甕城的防御效果。
(唐朝就是光泰門和玄武門之間的長方形區域客串甕城,所以李世民射殺兄弟就是在這兒埋伏。)
從這個角度來說,李傕只要覺得他把北橫門堵住了,肯定不會相信劉備故意“舍易求難”繼續從北面攻的,墻太高了,哪有人明明慘敗了一次還堅持從這兒打的。
劉備自己都懷疑起自己了,舍不得李素教他的、作為備胎的“下策”,敵人當然會更加懷疑和動搖。
但是,諸葛亮卻沒有動搖,聽了劉備感慨攻打東西南三側的種種好處,甚至對兵力部署有所動搖,諸葛亮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地提醒:
“大王有此動搖,也是人之常情,只怪李師的計謀太逼真了,假的都能隨時變成真的來用。其實,我三天前也這么懷疑過,當時望樓才剛剛勘測選址完,幸好李師走之前,為我解答過這個疑問。沒想到大王今天也犯了跟我當初一樣的動搖。”
劉備聞言,心中暗暗自省:自己可是征戰了十一年的宿將,知兵久矣。這諸葛亮不過第一次與聞軍務,年僅十五,居然也能錯得跟孤一樣?
雖然,聽諸葛亮的語氣,他也不夠成熟,在李素看來也算是“拙見”,可能夠拙得跟劉備一樣,在劉備看來也很了不起了。
這要是讓諸葛亮將來也參贊軍務兩三年,憑著這個天賦,“統帥值”還不立刻反超了他劉備?
其實,這一點上,劉備倒是高估了諸葛亮。這種高估,并不是劉備識人之明不夠,而是他“樣本容量”太少,目前對諸葛亮軍事才能的評估,僅限于眼前這一戰的見識。
而眼前這一戰正好是攻城戰,攻城戰對將領的“應變將略”要求是最低的,是呆仗硬仗,不需要多少隨機應變,卻正好發揮諸葛亮理工科思維的優勢。所以這么一來,諸葛亮和劉備在攻守城天賦方面,看起來才差不多。
要是拿一場野戰、運動戰給諸葛亮初出茅廬練手,那知兵的程度肯定比現在的劉備差遠了,沒個幾年的歷練根本追不平。
劉備也不知道自己誤判了,只是饒有興致地追問:“哦?伯雅臨走時,你便問過這個問題了?那倒是跟孤所見略同,那你倒是說說,伯雅當時是怎么回答你的、為何還要非堅持攻打北門不可?”
諸葛亮知道表現機會來了,精神抖擻地回答:“李師常說一句話,‘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對于大王而言,此戰要攻破長安,降低攻城難度、減少士卒傷亡,固然是一方面。
可更多的拯救百官百姓,樹立在朝廷中樞的威望,也是非常重要的。否則要是李傕肆虐濫殺,我們卻坐視不做一些事情阻止,難免將來被有心之人攻訐。
普通的攻城戰,全城百姓多半是跟守軍一條心的,因為守軍多半是本地人。反而是攻城的一方,因為是外來軍,加上攻城中難免死傷眾多、積攢了怨氣,曠日持久后再破城,將領往往就不得不許諾士卒不封刀、縱兵大掠數日。
但此一時彼一時也,今日之戰是反過來的,李傕雖然守城,他的兵馬有三分之二都是胡人,反而大王的兵馬是王師,是漢人。以漢軍收復胡人占領的漢城,要從快果決,一下子就奪占中樞,瓦解敵軍對全城的指揮。
這樣才能避免敵軍在明知必敗之后,有組織地指揮大規模的屠殺,也能防止他們有充裕時間組織準備焚燒皇宮宗廟。所以,攻破北門,直奪未央宮,才是入城后的第一要務。”
這番話當然不是諸葛亮眼下的軍事才華說得出來的,只是他跟李素討論后的轉述。
而至于李素怎么會想到這一層,其實也不是李素善于打仗,只是他前世的專業原因,遍觀史冊,對歷史大事經驗太了解了。
在李素看來,今日收復長安之戰,環境、敵我態勢,簡直都可以和唐朝中后期的涇原兵變相比——
在涇原兵變中,也是從涇原來的帶有胡化的邊軍,原本奉命出師勤王,走到長安后朝廷吝惜財物不發犒賞,部隊直接嘩變占領了長安城。然后朝廷費盡周折,最后靠晚唐名將李晟收復長安。
涇原兵變的兵源地,就相當于漢朝的安定郡,跟李傕之前決戰兵敗的地方差不多。唐朝后期的邊軍胡化問題跟漢朝也一樣嚴重。漢朝后期西涼軍大量用羌胡兵,唐朝也大量用安祿山之類的胡將,所以軍隊和政府的矛盾類型也相似。都是不知義理的胡兵沒拿夠錢就背叛朝廷 而涇原兵變之戰中,李晟最后為了防止亂兵燒毀唐朝皇宮和宗廟,就是堅持打北城門,從光泰門殺進玄武門,直接先收復太極宮控制中樞。
《資治通鑒》中引述李晟定策的原話是:“坊市狹隘,叛軍若伏兵格斗,居民驚亂,不利官軍。若從苑北進攻,潰其腹心,叛軍必定奔亡,如此皇宮不殘,坊市無憂,可為上策。”
李素當然不會記得資治通鑒上的原話,但其中道理他是能理解的,關鍵就是當你知道這是一場“城門破了之后敵軍還會繼續負隅頑抗搞破壞”的戰役時,你就該這么打。
普通的挑軟柿子捏的戰術,只能適用于“城門破了敵軍就兵無戰心,不想再抵抗”的情況,不能對付視死如歸的死硬分子。
要實事求是區別敵人的類型,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對不同類型的敵人用不同的戰略對付。
劉備聽了諸葛亮的轉述,不由也是受益良多。
劉備忍不住贊嘆:“伯雅與賢侄可謂是見微知著,條分縷析。能根據敵兵敵將之不同,因敵制宜分門別類制定戰術,識人心之敏銳,后生可畏啊。
孤竟然沒想到要根據李傕的特性專門調整攻城方略。如此,就繼續按照伯雅所說,東西南只用于誘敵分弱兵力,北門主攻、直取未央宮與宗廟!
唉,說來陛下也是不爭氣,為了一己安危,舍棄宗廟出奔,惹得李傕狂性大發,咱這次要是攻打遲緩,破門后讓李傕回過味兒來,一把火燒了太廟,豈不是罪過?陛下縱然貴為天子,萬金之軀,那也不該舍棄祖宗而逃,唉。”
劉備跟諸葛亮聊了一會兒,把最終方略確定了,天色也已近午,烈日當空,在望樓上曬得也難受,他們就繼續綁著安全繩下去,換瞭望手們繼續觀察。
不過,倒是沒有給普通瞭望手配望遠鏡,那玩意兒需要保密,經手的人不能太多。只有到了即將攻城的時候,明顯可以看到敵軍調度異常,才會偶爾派個拿望遠鏡的高級將領上來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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