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回營之后,關羽、荀攸等高級將領和謀士,也免不了過來商討軍情、說下今日新觀察到的敵軍近況,順便看看有沒有需要計劃調整的地方。
劉備當然也知道分寸,就把諸葛亮跟他討論的、轉述自李素的戰略考慮,跟心腹們商量。
荀攸聽了之后,也是頗為贊嘆,表示他一開始從純軍事角度考慮,確實也想調整計劃,倒是李素的考慮更加深遠,把政治軍事結合起來算計了。
夸完之后,荀攸靈機一動,不著行跡地嘆息了一句:
“右將軍真是用心良苦。聽說當年雒陽勤王之時,他也教過關將軍趙將軍不少注意事項,才沒讓楊懿火焚雒陽的危害變得不可收拾。此番,他處處想著保護百官百姓、宗廟社稷皇家宮室,也是不易。”
荀攸說這番話,也是想跟李素進一步搞好關系,也是為那天他自以為“看穿了李素可能想故意借刀殺人”的胡亂腦補做個挽回。
一方面,是因為最近幾天他確實看到李素的很多安排,是確實在保全百官百姓,不像是搞清洗的人的姿態。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抵達長安日久,荀攸把前因后果捋順,意識到“當初就算李素勸劉備更加窮追不舍咬住李傕,也阻止不了長安城內的第一波清洗和皇帝的出逃”。
因為倒果為因來看,歷史已經證明,李素當時的用心是“以董承想勾結段煨劫駕”來“陷害”段煨、逼迫段煨出于畏懼與李傕翻臉。
但事實上,最后的結果證明李素這不是“誣陷”,董承真的這么干了。
所以調用一個現代刑法學的概念,李素只能算是“因為具體的犯罪對象在行為時不存在,而導致的未遂”。
說人話,就是李素懷著誣陷的主觀動機想誣陷逼反段煨董承,但因為董承真的恰好主動就想這么干,導致李素的誣陷事實上應驗、客觀結果沒有可侵害的“清白法益”,所以誣告未遂成了真告。
既然如此,董承段煨的案發和行動,肯定比李素的反應更快,所以李素無論怎么快,都無法快過董承,那么李素也就從始至終不應該對長安城里“因為追殺李傕拖延而多死的那些人”負責。
這個鍋百分百是董承的啊。
如此一來,荀攸忽然覺得自己當初在臨涇縣那一天,晚上找李素攤牌,變得有些傻了,還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繼續裝糊涂呢。現在反而變成了“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這讓荀攸很想彌補修復,也徹底消弭李素在劉備那兒可能的“拖延坐視借刀殺人”嫌疑——雖然劉備現在心無旁騖,還沒有對李素生出這種猜疑,但未來時間久了,回憶起來,未必不會往這個方向想。
結果,今天他聽到劉備轉述了李素那么多“功在社稷”的巧妙安排,荀攸覺得彌補的時機來了。
從劉備那兒回來之后,荀攸思之再三,決定晚上請段煨來喝兩杯。
段煨作為降將,雖然還是平東將軍,但對荀攸也不敢小覷,有請客就來了。
荀攸酒過三巡之后,攤牌對段煨說:“段將軍,有些話我就直說了,這幾天,我靜下心來,算了一下李傕敗退這些日子、長安各方的舉動、先后因果。
貴部梁興的舉動反應,著實是迅速,可喜可賀啊,能夠逃過李傕清算的屠刀,把幾千貴軍的嫡系殘部撤回潼關。他反應的時間,居然比李傕的兵敗使者都早到,如此說來,當初你和董承合謀救駕,是真的了。”
荀攸當然不知道段煨有沒有在決戰前就派遣密使梁蒙、提前警告梁興帶兵逃離李傕控制。
但是荀攸可以知道,要么段煨派了密使通知梁興跑,要么就是段煨真跟董承早有勾結,李素的所謂誣告根本不誣。這兩種可能性里,必然有一種是對的,不可能兩種都不存在。
荀攸不確定的只是這二選一里究竟選哪一個。
他這個問題,就把段煨逼得必須二選一承認一個了。
段煨也沒想到,當初他派出使者保存實力的舉措,最后會發展成這樣,所以段煨也心煩著呢。
見荀攸把話挑明了,他也很希望荀攸教他,“我究竟應該二選一承認哪一個,承認哪一個對我自己長久來看更有利”。
“還請荀參軍教我。”段煨琢磨了一會兒,也懶得動腦子了,他見左右無人,知道荀攸肯定是想點撥他,索性就直接問了。
荀攸面無表情地僵硬一笑:“這事兒,做了什么就是什么,怎么叫我教你呢?不過,我倒是可以分析一下,各種做法的利弊。
過去那些紛亂,無非是兩種可能:一個就是將軍與董承合謀,直接明確目標就是要救駕去華陰。右將軍通過費詩給你的書信,只是恰好點破戳穿了你,逼得你在涇原戰場上也不得不提前倒戈。
第二種可能性,就是董承對將軍也有所保留,沒有全部和盤托出。將軍在被李傕調離長安時,只是跟董承松散地守望相助,讓他幫你照顧一下你留在京兆的部隊,免得被李傕圖害吞并。
只是董承利用了將軍對他的信任,所以將軍才被裹挾到了冒險救駕、讓陛下舍棄宗廟百官獨自逃生的境地之中。當然了,這也不是壞事,畢竟陛下安全了嘛。
但這事兒有沒有可能做得更好、如果陛下不走李傕會不會狂性大發到這種程度造成如此損害,都無法假設,所以將來難免也有求全責備之人嚼舌頭……”
段煨聽到這兒,已經意識到,承認被董承利用,似乎比承認跟董承高度同謀,要更加劃算,至少也更加有利于他在皇帝和劉備之間左右逢源,誰都不得罪。
當然了,在皇帝那邊也要稍稍小立一點功,因為只要他不說自己是全程同謀,“救駕之功”上他只能是次功,董承才是唯一獨占大頭的首功。
但段煨是個趨利避害的人,在皇帝和劉備兩股勢力面前,前者那兒功稍微小一點、換取后者那兒完全不得罪,也還是劃算的。
就好比選項:劉協關系10,劉備關系8;選項b:劉協關系5,劉備關系不變。
對求穩保住自己既得利益的人來說,當然選b。
段煨立刻回答:“我當然是忠于陛下,也跟董承將軍關系不錯,守望相助。不過在救駕這事兒上,我是真不知道,被他調用了我的人馬。”
荀攸:“那不對吧?如果你不完全知情,為什么梁興偏偏會在李傕的急報兵敗的密使回京之前一天,就突然跟著董承動手?梁興和董承不可能比李傕的使者更早預知李傕要兵敗。”
段煨一咬牙:“是我在費詩費從事到我帳中游說后,當晚就派出了密使給梁興!但我的密信只是讓他尋機自保,跟董承守望相助保存實力。后面都是董承利用了我的信任。”
荀攸終于笑了:“既如此,何不早說呢,段將軍,我覺得你明天還是找個不著行跡的時機,把這些話跟漢中王說一下。你沒有什么錯,只是想保存實力而已,人之常情,漢中王不會往心里去的。
反而你掖著不說,將來大王自己察覺到了,反而不美。如果你覺得自己口才不便,找不到恰到好處的開口機會。明日中午你來中軍大帳蹭飯,我也會在的,我幫你制造開口的機會,幫你挑起話頭。”
段煨松了口氣,明明是互相幫助,卻還覺得自己欠了荀攸老大一個人情:“多謝荀參軍為我這點小事費心!”
次日中午,段煨果然如約去了劉備軍營,找的是個匯報圍城部隊部署的借口。
劉備也理所當然地留段煨一起用飯,荀攸恰好也在與聞軍機。飯桌上,幾人就聊了起來,荀攸非常巧妙地幫段煨捧哏,不著行跡說到了“梁興能跟著董承一起跑掉,真是運氣好”。
段煨這才順勢接過話頭,貌似很無辜很疏忽地說:“哦?這事兒我居然沒跟大王說過么?都怪這幾日軍情繁雜,居然疏忽了,我還以為我早就說了。這事兒其實是我提前派信使給梁興送信了。”
劉備剛聽的時候也不以為意,飲食如故。但荀攸故作跌足嘆息地幫忙接梗:“什么?段將軍你早就派信使讓梁興跑了?結果才被董承利用了?
唉,如此說來,咱當初在臨涇勸主公倍道兼行、窮追李傕,以免長安城守軍過早反應過來胡亂殺戮段將軍的部署,倒是白操心了。咱再快,那也是跟李傕決戰后,知道戰果才能派出信使。哪里比得上段將軍還沒打就派出信使。
由此也可看出,人智猶有盡頭,那次我還為自己偶爾比右將軍細心,想到了這一點而沾沾自喜呢,到頭來也是白多算了一步,算了也沒用。真是天意啊,荀某謀劃數年,至今竟沒有一個計策能實打實從因果兩方面都完勝右將軍,咱還要努力啊。”
劉備還沒反應過來荀攸的深意,只是一邊吃著腌馬肉一邊安慰:“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公達你已經助孤良多了,不要總是跟伯雅比嘛……
嗯?不過這么說來,長安城里這番浩劫,說到底是董承魯莽了,他對陛下被劫走后,李傕會發狂到如何報復,根本沒想清楚啊。”
劉備不知不覺就徹底把長安城里一切李傕發狂的傷害后果,全部歸結到了董承頭上。
而且還別說,這種說法,后來也成了同時期局外人的標準解讀,哪怕是劉備陣營的敵人,想黑劉備和李素,都沒法黑,在這事兒上也不得不承認“董承有救駕大功,但同時也要為長安城里百官被李傕過激反應殺害負一定的責任,而其他反李傕陣營的人都完全不用負歷史責任”。
連李素老婆后來寫的歷史書上,也是這個官方口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