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當然知道,關中世家能活到現在,還保有大量田地,經過董卓李傕之亂也只是散去些動產,沒有傷及不動產,那說明他們肯定是有很強的求生政治智慧的。
軍閥的刀子在亂世有多好使,這些人不會不明白。真要是敢明著跳出來反對平抑糧價、反反土地兼并,他們肯定會被直接抓住罪證、明正典刑。(世家想趁荒年土地兼并,劉備李素想反土地兼并,所以他們要反反土地兼并,這里是雙重否定表肯定,沒寫錯)
所以,他們只是躲在暗處,而且是躲在人堆里散布流言,先造勢增加阻力,這里面的關鍵,就在于不讓李素擴大打擊面。
換句話說,關中四大世家,算上各個分支、外加一些小豪強,可能累計十幾路到幾十路利益,這些人里,真到了現在這個階段,依然膽子大頭鐵搞事情的,可能也就是一小撮,兩三成都占不到。
如果李素抓不到確鑿證據,就直接按個別的罪名把有嫌疑的流言者弄死,那當然很輕松,但這樣會導致其他還沒反對劉備的世家也人人自危,不知情的大多數人會恐懼“是不是欲加之罪,劉備想要錢想要田就能直接隨便按個罪名”。
尤其是現在劉備梳理內政的區域,與其他三家軍閥的控制區接壤,這就存在一個競爭關系,誰對人才更好,對人才的家族產業保護更好,人才就流動到誰麾下。世家雖然可恨,但在平民普遍沒讀書的年代,世家也出人才,不能為了錢糧徹底把人才來源掐了,一定要區別對待。
劉備此前接受了段煨的反正,但段煨畢竟名義上是“只奉漢帝,不奉劉備”的,就跟歷史上關羽降曹的時候姿態差不多,所以既然皇帝沒死,弘農地區劉備肯定還要放段煨回去說了算,也是讓段煨董承互相牽制。所以二袁和段煨都有可能形成“人才吸引政策”的競爭。
所以,李素必須先摸清各家對劉備,對他的真實態度,才好下手。
“……這事兒就是這點小麻煩,其他其實好解決,所以,你也別多問。過陣子,你把韋家杜家這些家族的女眷,還有楊修的夫人,請來跟她們交往吃飯,順便看看那些人跟你關系如何,是否真心推心置腹。
女人嘛,讀書少,喜好厭惡不一定藏得住,更容易露出破綻。聽說當初李傕郭汜內部有裂痕,之所以修復不易,不就是李傕、郭汜的夫人或短視、或好妒。其他事情,我自然還另有手段。”
李素平時是不會跟自己的女人說外面的公事的,他有分寸。但今天周櫻剛好在身邊,而且正是氛圍不錯,李素挑一些老生常談不機密的事兒說說,也無妨。
而且這只是一步閑棋,沒指望快速見效,李素當然還有別的辦法三管齊下。
周櫻聽他提到“女人讀書少容易露出破綻”時,還噘嘴不開心了一下,但她也知道夫君不是說她。
所以她只是就事說事、趴在李素肩膀上,指出了他鋼鐵直男見事不明的一面:
“夫君太看得起我了,夫君真是什么都懂,唯獨不懂女人——你以為女人是否有手腕、能察言觀色,就是看她讀了多少書么?根本不是,女人要假裝對誰和顏悅色,根本跟讀書沒關系。
一個不識字的三旬徐娘,只要家長里短見多了,套話的本事說不定比我還強,指望我打探這些,還不如想別的辦法——對了,夫君剛才所言,我就有一點不明。既然說那些世家是怕被針對打擊,所以躲在人堆里散播謠言,不露面。
可拿王必顯然是跑不掉的,不管誰拿他說事兒,王必少不了一個配合的嫌疑,王必本人就不怕被丟官處置么?如果怕,夫君為什么不先從王必動手呢?”
李素呵呵一笑:“王必能說他是被人惡意利用了吧,而且他自己只是‘直言耿介’,我們有什么理由罷官問罪?那不成堵塞言路了么,不利于大王安定長安局面。而且我覺得,那王必根本不怕,他當初是征東將軍兗州牧曹操派來送禮被扣的。只要我們不殺他,哪怕罷了他官也能回曹操那兒做事……”
李素想當然地順著思路往下說,說著說著忽然眼前一亮。
對啊!王必當然不怕被罷官,甚至不怕他在長安這些年積攢下的那一丁點家財被抄了,反正他也沒什么錢。對他而言只有被殺是需要害怕的,而他學言官上書言事,不管說得再不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死罪。
所以王必才“無欲則剛”,敢選擇“別人都躲在暗處,唯獨需要他在明處”的姿態。
(注:只要不是西涼軍閥,因言殺人的事兒都是不能輕易干的,劃不來。歷史上曹操被陳宮張邈叛迎呂布,并不是呂布有多好,而是曹操之前因為邊讓罵他,一怒殺了邊讓,然后兗州“舉州同叛”。當然,王必不算什么名士,后果沒那么嚴重,邊讓是跟孔融齊名的大名士。)
但是,既然王必不怕罷官,別人或許猜不透王必怕什么,李素卻能猜透——王必不擔心在長安沒官做,那顯然是心還在曹操那兒,想著“在長安當攪屎棍拖一把劉備的后腿,然后立刻細軟跑”。
既然如此,當然要讓王必生不如死了。
在你心里,曹操對你的信任才是值錢的,長安朝廷的信任不值錢,那就打擊你在曹操心目中的受信任度!
李素心中,瞬間定下了一條將計就計。
他忍不住撫慰了小妾幾下:“櫻兒,你真是我的福星,隨口一句話,倒是提醒了我。王必的事兒,我自會料理,你做好你自己的事,最近請那些世家命婦吃吃飯就行。你說你怕人情世故練達不如那些徐娘,也不用擔心,我教你一招。”
周櫻忽閃了一下眼神,好奇掩口問道:“夫君出了名的不懂女人,還能教我這方面社交的招數?怎么想到的?不會不靠譜吧。”
李素得意一笑:“我雖然不在女人上上心,但智者貴以史為鑒,更會吸取當代的敵人的教訓——剛才不是跟你提到,李傕郭汜那些粗夯之輩的妻子,有多么愚蠢,我教你的招數,就是從這些教訓上來的。
李傕郭汜其實自從去歲,就略有不睦,所以今年年初北伐的時候,才被大王逮住了各個擊破的機會。而他們的不睦,其夫人們的愚蠢短視要占相當一部分。
李傕的夫人,溺愛幼子、不顧大局,是其軟肋,在傕、汜明明已經生出嫌隙之后,賈詡曾一度建議設計彌合雙方,讓他們各自派幼子到對方軍中為官,實則是互換人質,以求互信。
但李傕之妻怕兒子將來成為棄子被殺害,死纏爛打不許李傕答應,虧得李傕還是個自以為能干大事的,居然被其妻的尋死覓活所阻,結果導致賈詡所設想的彌合計策適得其反,郭汜因為李傕出爾反爾,愈發覺得李傕想要圖害于他,關系比賈詡未提出之前更惡劣了。
而郭汜之妻,短在嫉妒。李傕為籠絡郭汜,時長逼大長秋苗祀放出宮女,供他們取樂,也趁著酒宴分一些給郭汜。郭汜之妻年老色衰,唯恐李傕時長請郭汜赴宴送年輕美女,導致自己失寵,才在郭汜赴宴回府后,偷下不致命的毒藥誘騙郭汜,說‘飲食自外來,不可不備’,挑撥郭汜懷疑李傕要毒害他,好從此不再赴宴不再有機會收女人。”
李素說到這兒,稍微停頓了一下,等周櫻接受,順便看看周櫻有沒有看出破綻,說辭需不需要調整堵漏。
因為李素說的這些內容,都是歷史上李傕郭汜之亂中發生過的,而現在劉備提前入局破局了,說不定有些橋段還沒來得及上演完,就被扼殺了。
只是李素覺得周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可能知道,外界的史官說不定也是死無對證,不會穿幫。
周櫻果然沒有聽出破綻,只是若有所思,悲嘆女人天生的軟肋。
李素便繼續設計:“所以,不管那些命婦八卦套話家長里短隱藏真心的手腕,是否比你高強,你的優勢,就是可以利用女人的天生弱點:對丈夫的嫉妒,對子女的愛護。李傕郭汜之妻分別因此壞事,韋杜楊衛家的女眷,只要不是鐵石心腸、或大度不妒,也都躲不過。
到時候,吃過幾次飯,你就流露出看誰給你送禮多、你就舉薦她們的少子到漢中王身邊擔任郎中侍衛,積攢仕途資歷的美意,暗觀其情。
如果這些女人知道她們的夫君平時是跟漢中王不對付的,聽到這種官沒多大、卻形同交出人質的任命,肯定會不積極,而且你們都是女眷,平時說話不直接算數,她們委婉另求別的好處,你偷偷記下即可。
除了拿她們的兒子試探,另一招就是拿她們的夫君試探。你也可以說,我因為對宮中宦官普遍有大恩,大長秋苗祀與其他執掌宮禁的中常侍,都對我禮敬有加——最近苗祀不是在遣散分派美貌宮女么,不是也確實給我分了么。
你就說,京兆尹這兒女人多得收不下,苗祀還有一堆不知道該怎么分要聽京兆尹的,而京兆尹又聽你的。到時候酒后讓她們各自說說自家夫君私下里有什么忠于漢中王、孝敬京兆尹的表現,誰說得好的就給她們夫君多發美人。
這些人只要害怕你給她們的夫君發美人,肯定會變著法兒說‘其實我們的夫君對京兆尹也沒多孝敬’,但凡是真有蛛絲馬跡的,這時候肯定會略加掩飾、改頭換面后說出來。你一一記下,回來后咱再抽絲剝繭參詳,看看哪些是她們添油加醋的,哪些是確有原型、如果沒有原型她們一個婦道人家自己瞎編也想象不到的。”
周櫻聽得心中發涼,忽然有些對這種“貴婦人圈子交際花”的工作不太感冒了。
雖然夫君沒有拿她當工具人,可總覺得有點兔死狐悲呢。
“妾知道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