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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7章 尤里卡時刻

  視察完諸葛家的工坊之后,李素又花了幾天時間視察都江堰周邊其他“工業區”的情況,給點整改意見。

  不過相比之下,跟楊洪家、甄家人和其他權貴家的工廠主,李素都沒太多好說的。誰讓這些富商都不配做一個好的乙方,讓人根本提不起指點的興趣呢。

  乙方如果不把工夫做到七八成、只差臨門一腳的程度,甲方就是想罵兩句、點撥一下,都無從罵起。

  這一切結束之后,李素想起諸葛芷說的張裔研發山文甲的事情還沒搞定,就準備順便去犍為看看。

  不過走之前,他還是先順路回到郫縣,把徐庶交給鄧芝,讓鄧芝安排徐庶做點幕僚的適應性工作,了解情況。徐庶并非諸葛亮那種全才,對于技術工巧之物毫無天賦,他的特長就是參謀,那就該只專注做擅長的事情。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徐庶剛來投奔沒幾天,還不適宜看到那些軍工機密。

  安排好人事工作之后,鄧芝也已經幫李素準備好了快船和護航,李素帶著些許隨從護衛,順著岷江而下,直奔犍為郡。

  蔡琰出月子也半個多月了,之前一直宅著休養,整整半年沒出門了,現在身體好了一些,就求夫君帶她一起出去逛逛。李素想了想,反正犍為也是后方腹地,兩年前就去過,就把妻妾婢女都帶上了。

  一路還是游山玩水老樣子,看著江景彈著琴,蔡琰和周櫻琴瑟合奏“人生短短幾個秋,不醉不罷休”,還有些別的即興曲子,伺候李素把酒高臥,好不快活。

  短短三天,船隊過南安、抵僰道,很快到達了如今益州最大的“重工業區”——如今益州主要的煉鋼鐵、燒瓷窯、火井煮鹽等三大重工業,都分別集中在了僰道縣和郡治江陽縣,以及這兩縣之間偏東的自貢縣。

  而僰道作為金沙江與岷江的交匯點,隨著如今南蠻貿易的發展、南中特產源源不斷運到益州腹地,所以航運業也非常發達,僰道的碼頭上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大船和近千的小漁船、擺渡船來來往往。

  僰道縣城的人口已經從三年前的區區一萬四千戶、九萬多人,暴漲到了四萬戶,二十多萬人。光是扛苦力的碼頭工人,加盤灘引水的纖夫、領航,一共就有四五千戶。

  蔡琰是兩年前來過這里的,但如今再來,遠遠地船隊剛剛靠上僰道碼頭,眼前的繁榮變化就讓他頗為詫異驚訝。

  絡繹不絕的船隊和碼頭還在其次,畢竟兩年前也有,只是規模沒那么大。

  關鍵是遠處縣城里可以看到的累計數十處冒著黑煙的大煙囪,那是兩年前看不到的奇景。

  畢竟,僰道的地界上,新式預熱空氣的煉鐵爐就有十幾座,再加上燒瓷的窯口和燒耐火磚提供生產資料的窯口,都要大量用煤,可不得處處黑煙——在漢朝人眼里,一個窯口一年用上千石煤就算超級大戶了。

  (前文說過,煉鋼高爐需要的耐火磚是酸性耐火磚,要用鋁土礦燒,所以國淵、張裔這些種田派官員至今都沒琢磨出配方,沒法生產。但燒瓷器的窯的耐火磚是堿性耐火磚,用高嶺土就能燒,很常見,工匠們這幾年自己就摸索出來了。)

  “怎么會如此繁榮?這么多煙囪要生產多少鋼材瓷器?”蔡琰忍不住問。

  李素傲然用折扇一指:“小看了吧——光和年間,天下鋼鐵鍛冶需求最重的時候,朝廷年產鐵料不過四百五十萬到五百五十萬漢斤。我們沒有改良鍛冶技術之前,整個益州一年也就七八十萬漢斤,占天下的七分之一。

  但現在今年益州一年已經能產鐵二百四十萬漢斤了,光這僰道縣就一百五十萬斤產能。全天下其他諸州的產能加起來依然還是五百萬斤,僅比太平年月增長約一成。如今益州一州的產鐵量,已經達到了全天下的三分之一、相當于其他各州之和的一半。

  再加上荊南的長沙郡也略有冶煉,交州的南海也稍許有產出,這兩處加起來產三十萬斤,關中的西都武庫作坊,也是朝廷原本冶業的重鎮,關中地區能繼承四五十萬斤。大王治下之地,一共有三百二十萬漢斤鐵產量,其余諸侯相加也不過四百三十萬。將來在關中與南海郡也以益州之法改良工藝,增設百萬斤級別的冶爐,大王治下產鐵可以輕松超過其他所有諸侯之和。”

  這就是劃時代科技進步的力量。一旦煉鐵從“固體和固體反應”的化學模式,進化到“固體和液體反應”,總反應效率速度提升何止兩三倍?

  這是質的變化。從漢到初唐全國鐵產量始終每年一千多噸,就是被百煉法炒鋼法那些工藝制約。到了宋朝一下子每年三四千噸,差距就在這兒。

  鐵料如此富足了,國家才會舍得在鐵制農具上更加下本,在制造兵器時,張裔也不用再拘泥滿足于鋼質胸甲,而敢動山文甲的腦子了,顯然是想打造更多全甲精兵。

  蔡琰聽了這個恐怖的鋼產量數字,也是驕傲嘆服莫名,再看這些大煙囪直沖天際的黑煙,居然情不自禁詩興大發,要賦詩一首。

  “黑煙起前百業凋,黑煙起后俱待興。扶搖直沖九霄去,會當邀日鑠五金。”

  李素在旁邊聽得直撫額,都想找個地縫鉆下去了,這尼瑪簡直是人生恥辱啊,千萬不能把這種連打油詩都不如的辣雞記錄下來。

  不過,想想看哪怕是后世20世紀50年代,剛剛工業化有起色的時候,也有詩人唱贊歌贊美大煙囪的。狄更斯之前的西方人也這么干,倫敦剛成為霧都時還引以為榮,絲毫不覺得污染環境有什么恥辱。

  “行了少說兩句,該干嘛干嘛去,讓小櫻陪你嬉水不好么。”李素都忍不住要捂老婆嘴。

  蔡琰:“嗯,隨口扯的,是差了點兒,不過還可以慢慢改字的嘛,誰寫詩一下子就到位的,看我改這幾個字……”

  李素:“不是字的問題!這個題材就不適合歌頌,何必寫這些粗鄙之語。千萬別記下來。”

  他都覺得丟人,把老婆丟給小妾,自己帶著從事和保鏢進城直奔衙門,找張裔等人公干。

  “莫名其妙,人家好心想方設法歌頌他治國富民有方,居然吼我。”蔡琰恨恨抓了一把旁邊插的花,辣手扭斷花莖揉作一團泄憤。

  沒辦法,雙方不在一個頻道上,時代鴻溝太大了。

  李素一行很快趕到了城內的將作左校衙署,張裔接報后也立刻出來迎接,連連對李素恭敬示好。

  誰讓僰道如今是益州的軍工業中心之一呢,將作左校設在這兒也很正常。

  李素也不玩虛的,直截了當挑明來意:“我是從子瑜那兒得知消息,你這邊如今水車動力有富余沒處使,鐵料也有富余,想打造新甲。不過我看了你試的樣,著實不堪使用,就來看看能不能有所改良。”

  張裔顯然是個在組織生產方面頗有手段,但技術研發也不太懂的官員,加上原先跟李素合作少,聽李素這么說時也挺意外的:“哦?使君居然還懂軍械改良?卑職這邊的新軍械,也都是找熟練老手匠人們自行琢磨而成,卑職只是以賞罰激勵他們罷了,自己也不甚明了其中原理。”

  張裔說得還是挺謙虛的,把自己擺在一個管理者的位置上,不說自己啥都會。

  李素鼓勵道:“你那個山文甲的思路是對的,我看了,就是模具沒開好,只要優化一下甲片的幾何造型,重新沖壓,確保嚴絲合縫,還是可以的。”

  張裔狐疑道:“可是,匠人們就是不知道甲片形狀、粗細長短要做成什么樣子。”

  李素也不跟他多說,直接一個眼神,讓跟班的甄堯從袖子里拿出幾張紙。

  這種小事情,李素本來是打算來了之后再慢慢商量的,結果在船上趕路那幾天,因為無聊,加上行船很穩不顛簸,李素自己拿出木頭圓規和木頭的三角板、尺子,用他自己那點中學程度的幾何和空間想象力,回憶著前世逼站上偶爾看到的樣子,就作出了好幾張圖。

  如今只要拿來一一試試,就知道哪個好了。

  至于作圖的思路,其實也很簡單,無非就是要確保先在紙上畫出一堆蜂巢狀的正六邊形,然后在每組品字形的三個正六邊形里面畫一塊山文甲甲片,確保每個方向上對稱、而且甲葉的人字形筆畫寬度要剛好達到六邊形蜂巢格的一半,這樣最后“四片拼三個六邊形”的過程中,才不會有漏縫,也不至于太寬了無法插到一起。

  最后的就只是對甲葉的三條筆畫的末端鉤狀造型進行微調,確保相互能鉤住、鉤得盡量踏實而又不交疊——這也是李素的幾份圖紙上,唯一有差別的地方,因為中間的人字形筆畫部分都是一樣的,嚴格按蜂巢六邊形寬度一半做,不會有區別。

  張裔自己雖然不會射擊,但也看得出好壞,一看李素這個圖是用炭條木圓規畫出來的,非常對稱,粗細剛好,就知道肯定不錯,連忙叫來工匠們先手動裁切一些完全一樣形狀的錫片,嘗試拼接,然后再選效果最好的來開模沖壓。

  錫是非常軟的金屬,很適合做機械結構實驗,試好了哪個可行,也免了白白開模浪費。

  工匠們也非常認真,一板一眼嘗試,僅僅半天時間,就選出了李素圖紙中拼接嚴絲合縫程度最好的一個方案。

  “啟稟校丞,這第四張圖上的甲葉造型,最為契合,甲葉與甲葉兩兩交疊之處,連針都插不進去,只有三片甲葉相交的點,才能勉強插最細的縫衣針,但箭頭是絕對射不進去的。而且這種甲最后還要在背面縫制一層皮革,到時候這些細小的三叉孔正好用圓底銅釘針釘在皮襯上。”工匠們贊不絕口地嘉許這套方案的可行性。

  張裔頗為驚喜,也連連盛贊使君高瞻遠矚、無所不能,立刻安排工匠們準備沖壓模具。

  李素提醒道:“不光是模具的問題,你們如今用來加工甲葉的水車鍛錘,也有很大問題,都要調整。

  我雖然不懂太多,好歹也知道鍛錘要的是慢速大力、如果沖擊太猛大片厚實的胸甲很容易斷裂,所以要壓力大、速度慢,慢慢碾。而沖壓甲片需要的是快速小力,甲葉薄小,力大也不會碎,需求量大,所以要盡量加快生產速度。

  所以水車跟大力慢速鍛錘配合時,用的是減速加力的舵鏈傳動系統,水車跟小力高速沖壓錘配合時,用的是加速減力的舵鏈傳動系統。前者是水輪一側的舵齒少、后者是錘頭一側的舵齒少。你們連這些都沒考慮過,也沒考慮通用性的問題,就敢隨便開工,這效率得多低?”

  李素這番當頭棒喝,用語言描述看起來比較難懂,但實際上只要騎過自行車的都知道——自行車就是腳踏板軸上的齒輪齒多,車輪軸上的齒輪齒少,所以腳踏板踩一圈輪子能轉四五圈,那是個加速變速器。

  李素要把鍛壓大件的改成沖壓小件的,也要把大小齒掉個頭,這樣才有效率。

  張裔覺得使君說得很有道理,字字珠璣,也連忙安排實驗。短時間內重新制造傳動舵齒輪子來不及,他們就先用土辦法,把錘頭和水車軸上的大小舵齒輪換了個個兒,這樣就直接把變速箱倍數反過來了,比如原先是減速四倍現在就成了加速四倍,一來一去差十六倍。換好之后沖壓錘頭的運動速度瞬間飛起,比小雞啄米都快,跟縫紉機點頭似的。

  有了這些保障,“山文甲”基本上可以確信無疑地造出來了,雖然山文甲的防御力不如鋼質胸甲板甲,但好處是不影響活動,可以用在肩臂腹背和雙腿甲裙上,這樣打造出來的精兵才沒有防御死角。

  這兩種鍛造沖壓機器,歷史上在歐洲文藝復興早期也都漸漸有成熟。加力的是鍛造大塊板甲的,減力加速的則是沖壓魚鱗甲片和壓鑄金銀幣的。

  只不過,中國古代沒有沖壓貨幣的需求,不用金幣銀幣,所以很少想到研發這類機器。

  中國古代用的銅錢是青銅,青銅是合金,低熔點高脆硬,容易沖壓壓斷,不像金銀延展性那么好,如果是沖壓純紅銅倒是可以,但也得解決銅錢開孔的問題。將來如果用沖壓法鑄幣,肯定要取消銅錢的孔才好,那樣就沒法串了。

  李素看著張裔用臨時措施改良了水力沖壓機,暫時又沒東西可以沖壓,心中就起了這個活泛的心思:能不能以后用純度比較高的銅,多降低一點錫的比例,鉛倒是可以少減一點,這樣確保銅變軟容易壓,到時候直接鑄一些分量加倍的大錢……

  當然了,他想的絕對不是用“直百錢”那樣的辦法偷銅盤剝百姓。他要是造個“當十錢”,那至少也要確實有目前五銖錢兩倍的直徑,這樣面積就有四倍,厚度再加一半,基本上相當于六枚現有五銖錢的分量。

  然后考慮到錢中間的方孔沒了,分量起碼再加一半,那就有九枚五銖錢的分量了,廉價的錫含量還略有降低,當十枚五銖錢絕對是很有信用的。一旦錢大了之后,需要的數量就少了,不串也不至于太不方便。

  而且考慮到其他諸侯沒有掌握沖壓鑄幣技術,劉備陣營鑄的新錢可以有更好的防偽性,考慮到這一加成,哪怕到時候一枚錢只有八枚錢的含銅量,應該也能憑借技術防偽性確保信用接受度,還能防止民間把錢熔了——

  因為要是錢的價值和它所含的銅的價值完全相等,那么只要銅價上漲,有別的需求要用到銅,比如鑄佛道銅像,那銅錢就會快速被熔毀挪用,還白白造成多一輪火耗。

  只有給錢加上技術防偽含量,跟金銀店加工金銀首飾時收“工費”那樣,才能讓人珍惜成品,不去白白浪費其工藝價值。

  有了沖壓鑄幣的大銅錢之后,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以后更容易讓朝廷和民間都接受金銀幣,其他貴金屬也能鑄幣使用而非直接稱重。

  漢末黃金存量還是有一點的,白銀很少,不過沒關系,說不定這一世能提前開采到日本的銀子呢。這事兒可以指望一下糜竺,如果指望不上的話,將來天下太平了再自己動手。

  李素想到這兒,心中總結性地暗忖:“這事兒大王肯定會同意的,不過現在還不是時機,畢竟朝廷還是天子說了算,皇帝都還在呢,不能急。先做些技術儲備,目前這些快速沖壓錘只用來做山文甲。

  至于到時候兼用有孔錢和無孔錢的理由,倒也容易想——從秦始皇定半兩錢開始,圓形銅幣之所以要有方孔,一是便于穿孔的實用,二是天圓地方的禮法誤區。

  如今天人感應都被廢除了,而且聽徐庶說,阿亮在御前辯天中證明了‘天圓地圓,地繞日動’,那還要什么方孔?地都不是方的了,這理由說出來肯定能通過,新錢就叫‘渾天錢’好了,只有天圓沒有地方。”

  李素很快琢磨出了一套歪理,邏輯上非常嚴絲合縫自洽,連他自己都沾沾自喜。

  當晚回到僰道的驛館,李素就把他新想到的腦洞詳細記下來,還把背后拿來說服人的哲學理論又完善了一下。

  大家放心,今天這一波種田情節就能完結了,很快會進入195年,開始為平涼州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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