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也知道諸葛亮的厲害,所以絲毫不敢因為年齡白長七八歲就輕視對方的意見,認認真真聽他們說完。
諸葛亮也不客氣,首先就指出徐庶對這片“水車工業區”的整體規劃布局就有問題。
諸葛亮指著河堤兩旁、上游水流坡度相對陡峭處的幾座水車,說道:“元直兄,你看,上游水流最湍急、受水位下降影響也最大的那些車位,你都安排給紡紗用水車。
而下游多余出來那些車位,相對平緩、沖力小、但受水位下降影響也小、你才留給磨坊和鍛錘工場,這就是對水力的一種浪費。
繅絲紡紗需要的水車推力并不大,追求的是出力穩、持續時間長。相比之下,磨面和鍛鐵需要的是出力大,但需求的加工量未必多,可閑置的季節也長一些。你這樣的排列,還怎么充分利用水能?趁著現在水車里面的紡機還沒都裝上去,改還來得及。”
徐庶一聽,倒也有幾分道理,不過只是這種程度的指出,他還是能反駁的:“這西涼之地,也沒發現有什么鐵礦泥炭礦,鍛鐵需求不多。
至于磨面,也就蘭州河谷產出的麥子會運來磨,沒有多少分量。其他湟中、枹罕、河西產出的麥子,運費都不夠。我當然要優先滿足紡紗用的水車了,未來三五年內,這兒的紡紗水車數量,都不一定夠整個湟中與河西的棉花產量用。”
諸葛亮搖搖頭:“我聽大王說過,勿以善小而不為,即使那些需求少,那也不是完全沒有,規劃的時候就該根據各個產業究竟是需要力大時短還是力小時久分開規劃區片。
這個且不多說,再說你看那些僅有的已經開工的紡紗水車,你看,整個場地堆了那么多雜亂無章的棉貨,有皮棉有原棉,旁邊還有彈棉籽梳皮棉的工場,雜亂不堪,一旦梳皮棉環節產量高一些、紡紗環節就堆砌擁堵……”
徐庶連忙辯解:“這是一時的混亂,這不因為過去那個冬天,水車轉不動沒法紡紗么,但去年的棉花又是秋天九月就全部收下來了,只好暫緩收購,等這邊開春有水了再紡紗。
只是各縣以及民間商旅收賣棉花沒有規律,所以堆貨混亂。等水車轉起來運作個幾個月,把冬閑積壓的待加工量都消化了,就不會這樣了。”
還別說,徐庶這種“我消化不掉就讓供應商先別給我供貨”的粗放管理模式,倒是實際結果上實現了類似后世“豐田精益生產”的“零庫存”,反正我用不掉就別給我。
但這種“零庫存”,其實是把物流環節的更多滯壓和混亂推給了更沒有組織的小生產者。站在全局的角度來看更混亂了。李素和諸葛亮都能看到在這附近的鎮子上,已經扎堆了不少賣棉花的。
當然,這也不能怪徐庶,只能說他數學統籌能力不行,又是才第一年實施這種繁瑣的民政規劃,而且一旦忙起來就容易當局者迷。
諸葛亮搖搖頭,繼續說:“要我說,收棉的政令就該統一,比如告訴周邊各郡百姓,這兒的官營工場主要收沒有梳的原棉,至于彈棉籽的工序要不要讓百姓和棉商自行完成,你可以自己斟酌看著辦。
然后,這兒就該多造倉庫,不要怕庫存,再讓朝廷撥付一筆款項,作為多收棉花的庫存占款——這蘭州之地,還是荒郊野外,地皮又不值錢,多造些倉庫有什么成本?
以后大不了就把棉花屯著庫存過冬,每年七月到九月棉花分批收獲完之后,哪怕趕上枯水期也無所謂。冬天農閑,讓百姓先在官營的梳棉坊里梳成皮棉、也正好雇傭民夫賺點梳棉的外快。
開春水量豐沛之后,再把一冬積壓的庫存拿去紡紗,井然有序,無非占用一筆庫存款罷了,卻能便民,還解決了機器閑置時間和人力閑置時間有季節差錯位的問題——用李師的話說,這叫‘用資金的低效率換取民力的高效率’。不是我說,論組織生產資源,元直兄你這水平比我二姐差遠了!”
諸葛亮這番數落,不懂經商的人未必也全部聽得明白,但不管怎么說,肯定能看出諸葛亮的數學統籌能力很厲害的樣子。
另外,別看古代高利貸似乎利率很高,至少一年收五成利息。但其實大筆占用資金的額外成本并不大。因為錢的流動率非常低,很多地主老財都是把金銀銅錢窖藏在家里閑著,能找到放貸對象的比例寥寥無幾。
利息之所以高,也是因為收不回來的風險很大——很多農民都是走投無路了才借高利糧食渡荒,借了之后依然餓死病死的也不少,連年遇災的情況也不少,人都死了還怎么還?
所以,諸葛亮建議官府拿出儲備金來進貨增加庫存、減少供應鏈的混亂,完全是可行的。
徐庶到了這一步,也算是徹底在這方面佩服對方了,自己確實號稱懂點謀略,卻流于定性分析,沒有諸葛亮的定量分析、數理分析的習慣。
畢竟兩人的數學水平差了何止一個時代,再加上諸葛家已經是當世第三大豪商世家了。
諸葛亮二姐的生意,也就比糜竺和甄家小一些,跟袁紹地盤上那些頂級豪商,已經可以掰掰腕子了。或許也不如曹操的官營海船商隊,但那是集結了一方諸侯的全部財政支持才搞起來的“央企”,不能跟民企比。
徐庶虛心地又跟諸葛亮聊了一會兒,聽取了諸葛亮給他的幾條規劃意見、還有一些設備的改良。
兩人對著數據,很快又發現了一些徐庶數學不好導致的規劃問題——比如,對去年秋收時民間的棉花總產量缺乏一個預估,導致徐庶心里對于這些棉花究竟夠不夠今年這些紡車作坊一年的加工量根本毫無所知。
而去年冬天因為收購擠壓、又沒及時建立庫存,徐庶為了圖省事兒,把大部分來不及加工紡紗的棉花,都作為棉襖的填充物,直接制造了棉襖——當然那個決策并不能算錯,因為相當一部分棉襖還被前方將士用上了,為那次馬超千里奔襲到居延海邊追殺郭汜做出了貢獻,讓凍死的精銳騎兵少了很多。
但是,站在產業規劃和內政的角度而言,那不過是一個歪打正著的成績,按道理來說還是應該建立賬目和產能預估、填充棉和紡紗棉的比例也要算賬規劃。
因為去年沒做這事兒,導致過高比例的臨時積壓棉被用作填充棉,然后諸葛亮稍微算了一下賬目,就發現徐庶后續還能收購到的、老百姓去年秋收后沒來得及賣完的棉,規模根本不足以喂飽劉家峽這邊已經建成的紡紗水車。
可能到今年五月份左右皮棉就被紡完了,后續水車只能閑兩個月,等秋收后今年的新棉下來——這就是不建立至少夠紡一年棉花量的庫存儲備的弊端,也是不預估民間棉花總產量的弊端。
徐庶把這一點牢牢記下,因為這事兒也不是他說了算的,他得直接越過蘭州太守上報涼州牧關羽,讓關羽今年開始亡羊補牢,責令西涼各地郡守、縣令,從今開始每年要上報“本轄區內今年預計棉花總產量多少斤”這些數據。
為了發展紡織工業,這是提前把統計局該干的活兒的雛形都整出來了。
最后,諸葛亮還不忘拿出他改良后的水力紡紗機和便攜式的加工木材的車床,都是對徐庶這邊的工業建設頗有幫助的。
尤其是車木頭的車床,被諸葛亮再次改良之后,又多了不少變種的機器。不但有車的,還有旋轉的鋸片,也是腳踏式驅動的,鋸平整的木材比手拉大鋸快不少,能極大提升批量加工木材的工作效率。
徐庶把諸葛亮點撥他的意見全部記下,臨了,才注意到小師妹還在旁邊似乎也有些心得想說,徐庶既然今天姿態已經放到最低了,也不在乎多不恥下問一次,就虛心地請黃月英也暢所欲言。
黃月英也幫他稍微挑了幾個毛病:“師兄,既然在蘭州這地方,一年有四個月水車都沒法用,就該把水輪整個卸下來過冬,否則暴露在風沙里,秋天浸透了冬天再暴曬狂風,老化損壞起來太快了。
我雖然見識不多,卻也在荊州見識過翻車,自己造過木構工巧之處,你居然連這點常識都沒有——還有,冬天把水輪存在專門的庫房里時,屋里記得墻角堆些石灰收潮。還有,剛才亮哥教那些工匠用腳踏圓鋸,他們學起來怎么是這樣的……”
黃月英年少沒有城府,才相當于小學六年級剛畢業要上初一的年紀,當然說話不會給徐庶留面子,自己哪怕只知道一分,也要假裝懂兩分似地指指點點。
小姑娘爭強好勝好為人師的脾氣,一覽無余。
好在徐庶也大致知道黃月英的脾氣,選擇了徹底全盤接受,就當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最后,連李素在一旁見年輕人不講學德、太不給前輩師兄留面子,也有點看不下去。等黃月英也說完之后,他才幫徐庶圓場:
“行了行了,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但也別搞得元直什么事兒都沒干成似的。總的來說,成績還是要肯定的,西涼苦寒,一個冬天都留在這兒不容易。
內政之事,尤其是這些前人沒做過的創舉,都是多做多錯,不做不錯——事兒都不干,哪來的機會犯錯?所以不要怕犯錯,那些小問題整改了就好。”
徐庶連連謙遜:“右將軍不必為我掩飾,諸葛令史與黃師妹的眼光果真是毒辣,閱歷也非其年齡所當有,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徐某今天是真的心服口服。”
李素拍拍他肩膀:“好了,別謙遜了,這邊也看完了,今日這邊工地上的事兒,就交給幕僚吧,元直你隨我進城,我們看看云長那邊的進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