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名騎兵簇擁護衛著一輛御輦和一列隨行車駕,無人敢喧嘩,行進在涿縣郊外的黃土路上,隆隆的馬蹄聲卻是毫不收斂。
人的安靜和馬匹的喧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頗有幾分魔幻現實主義的氛圍。
初秋的第一場涼風,讓中元日的天氣顯得沒那么炎熱,似乎文官都可以頂著太陽騎騎馬,而不是非坐車不可。
劉備在御輦上閉目養神了許久,似是心有靈犀地忽然睜開眼,從輦廂里站起身,親起簾子,在輦廊上來回散步,手搭在眉毛上瞭望,
左右搜索了數息后,劉備眼神一瞇,又回頭看了看后面李丞相的隨車,最后抬頭看了看天氣,這才輕咳一聲,吩咐道:
“停下,朕要親自策馬走走,車駕就不必跟著了。除了叔至的三百白毦虎賁,其他人就地扎營,不要進村,站不下那么多人。”
“諾!”護駕的騎兵軍官立刻領命,除了陳到之外,其他九成的騎兵都很有紀律地就地停下歇息。
大家都清楚,陛下的老家樓桑里,只是個小村子,根本擠不進那么多人,要是都去的話,還不把鄉親們的田都踩壞、屋都擠塌了。
所以,離樓桑里還有至少七八里地,劉備就下車換馬,一群人緩緩鞍轡而行進村。
而剛才他在御輦上瞭望,之所以直覺覺得老家快到了,是因為他看見了一棵大桑樹的樹梢。
毫無疑問,那就是劉備自己家院子里的桑樹。這顆桑樹可太顯眼太熟悉了,劉備四十二年的人生里,一共有二十四年是斷斷續續見得到這棵樹的。
樹長得太高大,以至于隔那么遠都能一眼看見。
十四歲之前,劉備織席販履每天要回家,就沒出過遠門。
十五歲開始給馬販子帶路兼當保鏢,走南闖北。
十八歲靠著帶路護送馬隊這份工作攢下的錢(叔叔也贊助了一部分),出遠門求學,東游西逛拉幫結派了五六年,一直到二十四歲遇到黃巾作亂。
這九年里,劉備雖然大部分時間出門在外奔波,但只要路過涿郡還是要回家住的。
再往后,才算是基本沒機會回涿郡了,也就遇到張純剛叛亂那陣子、短暫回鄉了不到兩個月。
關張趙本來就懶得坐車,剛才就是一路騎馬過來的,他們都顯得挺熟門熟路了。只有李素之前是坐另一輛車跟在劉備后面,現在快進村了才換的馬。
策馬跑了幾里,李素也頗為好奇,就跟進博物館似的心態,開始嘖嘖稱奇于劉備 家的桑樹之大了。
李素的生物學知識并不好,也不知道正常桑樹一般也就生長到15米左右就接近極限了,折合漢朝六丈多七丈不到。
不過,這個數據也不是絕對的,主要是桑樹如果年份太久、還年年采桑養蠶,到后來桑葉的產量就會下降。
所以盡管桑樹的自然壽命普遍能有一百五十年,個別還有兩百年以上的。但實際上很多桑樹產了幾十年葉子后,產量剛開始衰退,就被農民砍了重新種,這樣才好確保養蠶的利益最大化。
因此,如果不砍、任由繼續自然生長,其實是可以長到很大的。
劉備家這顆桑樹,在劉備小時候離家之前,就已經長了五丈多高了(12米),童童如車蓋。黃巾起兵那年,長到了六丈多,如今更是有七八丈高了(折18米)
畢竟又長了快三十年了嘛。
李素仔細觀察,發現樹葉已經很稀疏了,本來這個季節采桑葉養夏蠶,應該是樹葉最茂盛的。
果然是樹衰老減產了,要不是在皇帝家里,成了文物,恐怕早就被人砍了。
劉備看到樹,顯然比其他任何人都感慨,他親自下馬撫摸了一下樹皮,把馬拴在樹上,又拍拍樹干:
“朕已乘此羽葆蓋車矣,可惜叔父未曾眼見朕踐祚之日。”
劉備顯然是想起了他叔叔出錢贊助他出遠門求學的事兒了。劉備的叔叔一家,在平張純的時候,就被劉備救出來了,后來帶到了蜀中,北伐成功后再帶回都城。
不過,叔父畢竟年紀大了,自然壽終,已故去數年。叔父的兒子、劉備的堂弟兼同門劉德然當然還在,今年才剛剛四十歲,今天也跟著一起巡視回鄉了。
劉備拍了一會兒桑樹干,這才注意到旁邊的院墻和故居樣子都有些變化,有些部分已經沒了,有些看起來很新,不像是老物件,他便開口追問。
張飛上前說道:“這是去年咱打回涿郡之后,讓地方官重新修的!”
張飛說完,去年投降他的涿郡郡丞孫禮和涿縣縣令劉放紛紛上前匯報情況:
“陛下,臣等早年不得已、屈身袁氏任偽職時,便心向大漢。唯恐袁逆破壞陛下故居,連桑梓都要砍伐。不得已只能先把陛下的舊宅拆了,這才保住了這祥瑞之樹。
袁氏派人來涿郡查訪時,本地父老鄉親都說陛下的故居已經塌了,樹也砍了,無處尋覓。袁氏也就沒再深查。太尉光復涿郡之后,臣等才加急把陛下的故居原樣重建。”
劉備也知 道這倆就是拍馬屁的,不過人家確實拍得好,劉備現在心情也好,房子拆了可以重建,樹卻沒法立刻養那么大,那就賞賜他們“治理地方政績卓異”吧。
孫禮劉放棄暗投明一年,總算是得到了一級升官。當然,他們歸順之后,也確實不敢魚肉鄉里肆虐地方,確實對百姓還比較溫和,誰讓這兒是帝鄉呢,你都不知道誰得罪得起得罪不起。
劉備游覽了一圈重修的故居,睹物思人,加上天下已經完全統一,他也正要論功行賞一波,就決定給他堂弟封個王,感激叔父當年的栽培之恩。
在漢朝,劉姓封王本來就是沒問題的,只不過一般皇帝的兒子或者親兄弟才給封王。劉德然已經是劉備的堂兄弟,其實遠了一層。
所以,劉備這次的操作,是先追封父祖、然后給他的叔叔也追封一個王號,然后讓劉德然繼承叔父的王號。
而且到了后期,名義上是以一郡國為王號,實際上的封地食邑也未必有那么大,可能就郡里稍微挑幾個縣當食邑就行了,否則王爺太多國家財政也負擔不起。
考慮到涿郡也是劉備自己的故鄉,親戚朋友都在這兒,所以也不好厚此薄彼,直接給涿郡封王肯定是不行的。
而且張飛也是涿郡本地人,但劉備給張飛封公爵的時候,也挪到隔壁上谷了,為的就是避開帝鄉。已經回避了一次了,現在也不好破例。
而隔壁廣陽郡已經恢復成了燕王的地盤,也不好安置,所以就再往東稍微挪挪,把叔父劉元起追封為漁陽王,劉德然繼承漁陽王。
以土垠、徐無、無終三縣為封地,大致相當于后世一個唐山市。
具體后續的手續,等回京了再徹底補全。
然后,劉備便在故居大宴親戚,順勢給家里遠房親戚安排了一下。實在繞不開的漢室宗親,就稍微給個侯意思意思。
遠近親戚無不歌頌歡呼,口稱圣德。
但食邑肯定得嚴格控制,絕大多數都不能超過五百戶,畢竟能封侯的親戚就有好幾十個呢,財政也扛不起。這些侯爵的食邑也世襲不了幾代,以后血緣遠了還是會慢慢收回的。
這一點也是劉備回鄉之前就討論好的,他跟李素商量過,如何在東漢留下的宗室制度基礎上,再加快一下食邑的回收速度。
所以未來世代減邑的制度肯定是要普遍推廣的。公爵都能世減一縣,那縣侯也能世減幾百戶。趁著朝廷剛剛中興,阻力比較小,能做的制度設計都要趕緊優化。
雖然漢朝的宗室負擔 本來就不如明朝那么猛烈,但這也是因為漢朝中間經過中斷洗牌、推恩奪爵。你要是跟明朝那樣平穩連續繁衍兩百六十年,那情況恐怕也會很可怕。
李素不可能指望以后再靠運動式地臨時起意解決宗室爵位封邑負擔,只好一開始就建議劉備當一次惡人,頂層設計時就把話挑明了。
樓桑里的這場酒宴,從午喝到晚,中間幾乎就沒有明顯的停歇。
反正就是父老鄉親排著隊上來敬酒。劉備居然也難得的有人敬他就咪一口,只要是認識的故舊,不論貴賤都肯喝。
實在肚子太飽,那就起來活動活動,劉備喜歡舞樂,可惜他自己沒有演奏天賦,所以只能是跟著舞劍來助消化,或者是亂敲一通沒什么技術含量的打擊樂,發泄一下體力。
關羽張飛趙云不喜歡歌舞,但舞劍還是可以的,紛紛點評贊嘆,也有跟著一起對舞劍的,主要是趙云——關羽張飛不太擅長用劍,而且他們的招式太過于大開大闔,干凈利落,觀賞性不行。
場內唯有李素敢勸,看劉備太興奮就勸他消停點,免得岔了腸氣(闌尾炎)。
好在酒宴持續的時間很長,而且估計都不止擺一天,李素想了想,怕闌尾炎導致駕崩,只好臨時搞點小發明。
動用他可憐的物理知識和經驗,讓人找來幾個會做樂器的皮匠木匠,吩咐他們蒙一批新的鼓來,供陛下玩樂。
涿縣這種窮地方沒什么好樂師和樂器匠,不過既然是丞相發話了,驃騎將軍當然是親自安排快馬斥候,去薊縣找了幾個高手匠人過來,還按李素的要求,把這個時代宮中配置的鼓樂種類全部帶來,供丞相檢閱和指點修改。
李素原本對古代民族樂器懂得不是很全面,但誰讓他老婆是當世第一音律高手呢,幾個小妾也多有精通音律。結婚十二年了,樂盲都能調教好。
李素知道這個時代的鼓只是打節奏的,但沒有精準的音階梯度——當然這不是說東方打擊樂就沒有精確定音,而是東方打擊樂靠編鐘來完成這個工作。
金玉之聲,怎么都比皮革之聲要高貴。但劉備本人不雅,玩不了編鐘,那東西也不是一個人玩得起來的,需要一隊樂女來敲。
李素想了想,就指點工匠們注意調節鼓面的大小、皮革的厚薄,學西式的定音鼓,至少搞五面從小到大、對應宮商角徵羽,五音健全的鼓組。
工匠們倒也給力,當天晚上就拿出了幾個皮革都還沒曬干的草樣,給劉備玩。
劉備發現 打鼓都能打出五音俱全的曲調了,大為驚訝,加上這東西簡單好玩,一個人也玩得轉,就不舞雙股劍了,喝酒吃肉覺得撐了,就打鼓發泄。
“當年高祖還沛,擊筑為《大風歌》。今日賢弟隨手作此新鼓、五音俱全,法度嚴謹,快哉!沒想到擊鼓也能跟鳴鐘一般錯落有致。
喝!繼續喝!丞相說得對,吃喝多了不能上躥下跳,會岔了腸氣!誰覺得喝多了要發泄,坐這兒擊鼓就行!云長翼德子龍你們都得學,放心,很簡單的,別怕丟人,朕都會擊!”
劉備一邊命令臣下同樂,一邊傳令讓工匠們趕造更多定音鼓,又派兵去薊縣抬點編鐘來,準備在涿縣老家好好爽他個幾天。
要不是李素知道這些都是古人,還以為遇上搖滾狂歡節了,不由汗顏。
不過,總比舞劍上躥下跳闌尾炎要好。
李素飲酒胡思亂想之間,劉備一把拉他一起錘鼓,一邊問他:“賢弟你讀書細!當年高祖還沛喝了幾天來著?朕不是不記得……嗝,喝多了想不起來了。”
李素苦笑:“《高祖本紀》載,還沛聚飲半月,帳飲三日……”
劉備把鼓錘一丟,直接拿手掌重重一掌拍在鼓面上,就跟喝高了拍桌子一樣:“那就是喝了十八天了!聚飲帳飲什么區別來著?”
李素:“聚飲就是只跟鄰里相親在家喝,帳飲就是當時把沛縣全縣百姓都請去喝了,沒地方坐得下,所以在城外軍營里喝。”
劉備不拍鼓面了,改為拍拍李素肩膀:“還是賢弟讀書多,這點細節都讀得懂,要是朕就隨手翻過去了。”
“陛下您輕點兒,您酒后手勁大。高祖那是心懷憂慮疑懼,咱不用都學!少幾天沒事兒!”
李素齜牙咧嘴躲開兩步,剛才劉備已經用手掌都拍破兩面牛皮鼓了,這手勁誰受得了啊,這不喝多了發酒瘋么。
為了轉移劉備可怕的手勁發泄渠道,李素只能是再接再厲發明發泄式打擊樂。
這不,原本漢朝傳統樂器里,是已經有鑼和鈸的(鑼其實也不能算樂器了,就是聽個響,有時候戰場上鳴金,都會以鑼作為備用)。
鈸就是后世的鐃鈸,兩個金屬片對拍發出聲響那玩意兒,鐃和鈸一開始還是兩種東西,本土的先有鈸,而鐃鈸要隨著南北朝崇佛興起之后,被佛家推廣。漢朝佛還比較小眾,所以只有鈸。
這些東西也都是沒法定音階的,就隨便拍拍。
李素連架子鼓都做出來了,當然也會聯想到后世搖滾樂里那一 個個從大到小的圓形金屬片(镲),也是讓鼓手偶爾拿鼓錘敲一下的。
他一不做二不休,讓銅匠從大到小鍛造圓片,然后測試定音,供劉備彌補他文化不足、寫不出《大風歌》的遺憾。
很快,劉備就徹底沉迷于打擊樂,也不再計較他才藝不如高祖的那些細節了。連他安排的舞女也越來越群魔亂舞,毫無章法,畢竟跳舞的人是很容易被音樂帶偏的。
“唉,非要喝滿半個月,還沒文化不會寫歌詞,只能讓他亂砸半個月發泄了。”李素也是撓頭不已,無可奈何。
第二天開始,李素赴宴喝酒就偷偷戴了耳塞,否則這真要是被重金屬搖滾半個月,聽力扛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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