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手機這個吸人精魄、使人沉迷的魔物,劉鈺便起的極早。
睡在沙帳外小床上的丫鬟們也早已起來,聽到沙帳內的動靜,卻沒有立刻趕來服侍穿衣。
年輕人清晨火氣旺,丫鬟們知道這時候服侍穿衣多半要有障礙,褲子怕是難穿上。
歇了約莫一刻鐘,知道這時候天已不早,需得趕緊起來。
禮記云: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凊,昏定而辰省。
為了深刻理解爹媽生養之疲憊,作為子女的要每天早飯前和晚飯后去問候父母。
昨日母親知道劉鈺去吃酒,免了定省,卻也只是對昨晚上有效。
今日若是不去,傳到父親那,少則挨罵、重則挨打。
衣裳穿好,雨燕便在后面給他梳頭,要將頭發束扎起來。另外的丫鬟也準備好了漱口的青鹽和香片。
刷完了牙,擦完了臉,看看屋子里的西洋自鳴鐘,時間也差不多了,琢磨著一會兒借錢的話,朝著朝著母親的院子而去。
進了屋,里面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正在那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說話。
女孩見了劉鈺,原本還是坐著,趕忙起身,軟糯糯地叫了一聲哥哥。
劉鈺知道這是自己的嫡親妹妹,自己是兄長,妹妹見了自己是要起身的。
他沖著母親行了個禮,問候了一聲,這才細細打量起母親的模樣。
母親也是公侯之女,是襄國公黨守素的后裔,現如今的襄國公正是劉鈺的親舅舅。
大順以史為鑒,擔憂外戚專權,故而不會讓公侯勛貴的子女為皇后,怕皇后勢力太大。
反過來,公侯也煩娶公主之后鬧的家里雞犬不寧,偶爾不得已之下,才會讓非嫡長子的嫡子娶個公主。
皇帝也不喜歡公侯勛貴之間互相結親、盤根錯節。
所以皇帝與勛貴之間便形成了一種巧妙的默契:你當皇帝的,最好別把你閨女往俺們家扔,鬧得雞犬不寧;俺們勛貴之間,也不互相結親家,也不給你皇帝老兒上眼藥。
潛規則的形成,需要一個過程。
上一代的公侯們互相之間結親,但從劉鈺這一代開始,就有了嫡長子不娶勛貴女的潛規則。
劉鈺的母親這一輩算是勛貴們最后一次襲爵子嗣聯姻。
既是公侯之女,自有一股長久以來養出來的白皙,縱然四十多生育了四個子女,依舊不算蒼老,很像是后世四十歲女人的模樣。
因是在家,穿的倒也簡單。
外面只一件石青色的散花綾的繡䘿,佐以簇金繡的長尾雉云紋帔子,被一個鏤金鑲玉的翟文墜子拉的筆直。
見劉鈺行完了禮,便沖著劉鈺招手笑道:“我的兒,告訴你少吃酒,昨晚上又吃了許多,那蟹子又什么可吃的?今兒便在這吃了飯再回去,你父親還未散朝,今日許是宮里又賜了廊食……”
說話間,便讓劉鈺坐在了一旁。
手很自然地拉過來劉鈺的手,像每一個想兒子的母親一樣撫摸著,說著一些家常話。
劉鈺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身體僵硬的厲害。
說實話,劉鈺對自己這個“媽媽”實在沒有什么感情。
雖然看樣子這個媽媽很親自己,但終究自己是個穿越來的,總感覺有些尷尬,做什么都有些局促。
對方當你是親兒子,你卻看對方如陌生人,便是個簡單的拉手這般的母子互動,都會有些別扭。
假使一個四十歲的美婦人,第一次見面就拉手細談,怎么都怪怪的。
可既是讓自己在這吃飯,那也不好離開,只能強顏歡笑。
想著母親平日喜歡的話題,隨口聊了幾句。
看起來母親很喜歡外面的故事,大約是戲文聽多了、話本看多了,反倒是常常問起劉鈺關于西夷的種種故事。
不經意間看到了母親屋內的掛畫,劉鈺差點被笑的嗆死,咳嗽了好一陣。
只見遠處掛著一幅畫,畫的最中央是個穿著右衽褙子的慈祥婦女,腦袋上頂著一個光圈圈。
婦女的身后是個馬槽,婦女身前有個剛出生的嬰兒,躺在青石板上,嬰兒的頭頂也有一個光圈圈。
馬槽后面站著一個穿長衫的男子,博冠額帶,旁邊還跟著一頭青牛,博冠額帶男子的頭巾綠瑩瑩的,頭上倒是沒有光圈。
除了這幅畫之外,還掛著一張老子青牛出函關;一軸松雪道人的紅衣羅漢圖真跡,應是宮里賜的。
看著這些堪稱神奇的耶、道、佛組合,和諧無比地掛在墻上,劉鈺對自己的這個母親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若是脫去了襄國公小姐、翼國公夫人這一層身份,倒和那些農村的中年婦女無甚區別。
收回目光,憋住笑意,兩個人又說了一會話,自己的兩個嫂嫂也來了。
既是兒媳,那總要伺候婆婆吃飯的,即便家里的丫鬟根本用不完,也得當兒媳的自己來。
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那可不是說著玩的。
劉鈺本就是來借錢的,見了兩個嫂子,趕忙見了禮。
見了禮,趁這機會便道:“正巧,嫂子們都在這兒。母親,兒子想挪借些銀子用用……”
既是當著兩個嫂子的面借錢,大嫂子便笑道:“鈺哥兒這是又要買西洋玩意兒?”
“是。”
“那西洋玩意兒可是貴的緊。不過你哥哥剛說了,鈺哥兒在武德宮里評了個上上,日后陛下定會重用,說不得咱家又要出個爵位呢。還不是鈺哥兒好西學?這錢,花得。”
劉鈺一笑,心道大嫂子這嘴倒是會說,這是生怕我在家里鬧騰搶爵?至于嗎?一句話都要時刻提醒?
他便道:“嫂子說笑了。再出個爵位,何等不易?不過弟弟倒是有心入上舍,將來能否立功也得看日后了。”
算是認了大嫂子的話,一則告訴大嫂子,自己絕對沒有留在家里鬧騰搶襲爵的心思;二則也算是說自己只要進了上舍,將來還錢肯定是沒問題的。
二嫂沒法接話,只能跟著大嫂一起夸夸劉鈺。
兒媳終究是外人,聽著兒媳婦夸自己兒子,劉鈺的母親也是高興,問道:“既是開了口,肯定要不少。說吧。”
“一千兩。”
“成,一會兒就記上。正巧你兩個嫂子也在這,家里的事需得見得光。吃過了飯,叫人給你送過去就是。”
說完了錢的事,母親便沖著兩個兒媳揮揮手道:“你們兩個回去吧,也不用你們來,家里丫鬟都用不完,哪就非得天天來了?倒是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丫鬟的腳都磨腫了,天天還得告訴你們不用來了,哪天若是忘了,你們心里知道就是。”
兩個兒媳天天都聽這樣的話,但天天都要來。
婆婆說不用來,那是恩賜。但若自己不來,那便要被人戳脊梁骨。
多年你的媳婦熬成婆,這不是一句簡單的俚語,而是多少淚珠滾出來的可怕。
劉鈺母親是公侯小姐,那時候開國不久,南方還在打仗,規矩也少,便沒有這么個多年媳婦熬成婆的過程。
她說的都是心里話,但兩個兒媳可不敢當真。
兩個兒媳行了禮,念了謝,這才退去。
劉鈺的妹妹只說母親的早飯有些膩不想吃,也自回自己院里了。
能上桌吃飯的就剩下了劉鈺和母親,丫鬟們都已經擺放停當,兩人便移步到了后屋。
只是簡單的早飯,并無多少菜品。
大順的勛貴多是陜西人,吃不慣米,內廚的早飯便上了一些糜子和栗子面做的小窩窩,又弄了一些芝麻餡的元宵做早點。
因是早餐,菜也簡單。
一品豆秧汆銀魚,一份時鮮的青豆肉丁雪菜、什錦雞絲、蜜酒干腌果子貍、蜜柚皮冬瓜……再多的也就沒什么了,很簡單的一頓早飯。
擔憂劉鈺昨晚上吃多了蟹,故早叫內廚準備了一份潤醋姜絲。
菜的味道也就一般,也就最后的那碗酸筍鴨條湯還算有點特別的滋味。
“對了,昨日你舅舅差人送來些西洋進貢的綽科拉,此物產自阿美利加。說是用了許多香料蜜制,除了砂糖、肉桂和龍膽,剩下七八種都是產自西夷的,叫甚么阿尼斯之類的香料……”
“喝的時候需以沸水加蜜汁砂糖沖泡,我只當是什么好物件,只喝了一口便都啐了。你既是喜歡西洋玩意,一會我便叫人給你送過去,若不喜歡便扔了。還有一套燒水煮這個綽科拉的銀器,粗糙的緊,倒不如那不雕花的黃楊木勺子看著順眼。”
劉鈺聽著這些奇怪的名字,想到昨日在齊國公府經歷過一次的翻譯噩夢,品著母親嘴里的種種,琢磨了半天。
綽科拉?
阿尼斯?
靠……
等他好容易想明白母親說的是什么的時候,胃里忍不住一陣翻騰。
這尼瑪能喝?
綽科拉應該就是巧克力可可,按說也好喝,前世他上小學時候也嘴饞過縱享絲滑。
阿尼斯就是小茴香的音譯。
再加上肉桂、八角之類的十余種香料,可可里煮上鹽、八角,這玩意只怕比泔水還難喝吧?
本欲推辭,聽母親說還有一套專門用來煮沸的銀器,想到自己如今正需用錢,不禁眼前一亮,暗道這可真真是買櫝還珠、收炊壺而扔可可了。
劉鈺道了聲謝,又說了幾件西方故事給悶在家里不能外出的母親解解悶,心里只盼著母親趕緊同意讓他離開——這種別人把自己當親兒子、自己卻把她當初次見面陌生人的感覺,實在不好。
母親又說了一些閑話,又叫丫鬟取了一個法蘭西國“進貢”的海貍皮帽子,說亦是產自阿美利加魁北克。
只說過些日子去武德宮演武時候,天氣要冷,此帽柔軟多毛,遇水毛順而不虬,最是暖和。
劉鈺也能感覺到母親的寂寞,收了這頂河貍皮的帽子,終于收下了心,又多陪著聊了幾句。
他有前世的見識,便找一些中年婦女愛聽的故事,只推說是西夷故事,逗母親開心。
又說了一會子話,母親支開了丫鬟,笑道:“誰給你出的餿主意?當著你兩個嫂子的面借錢?”
劉鈺也不好把雨燕供出來,低頭道:“這不是怕日后啰嗦嘛。”
“怕個勞什子啰嗦?如今我還當著家呢!”
“你大哥是要襲爵的,你二哥也有職差,娶得也是錢像雪片子似的人家。就你還小,千把兩銀子,你媽我還拿得出。既是走了公賬,將來還得還,何苦來哉?日后再用錢,叫雨燕過來,悄悄告訴我就是。這大張旗鼓的,我只當用多少,原來千把兩銀子,真是沒個出息。一千兩可夠?”
父母多愛幼子,加上劉鈺又不能襲爵,私下里母親很是寵愛。
劉鈺心下感激,連連點頭,只說夠了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