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盛自是想不通,因為他根本也無從想到,劉鈺不惜坑爹害娘,只是為了試探大順對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
劉盛更是想不到,劉鈺已經做好了真要是大順接受不了新事物,就準備細軟跑去南洋闖蕩的可怕想法。
劉盛終究是這個窠臼中的人,不知道未來的可怕與世界的廣闊。
他爹劉盛那是猜不透劉鈺的想法,一同在熱氣球吊籃上的田平,則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和那些武德宮的同窗,都被劉鈺拿來當槍使。
只是首次飛升、野史留名的誘惑不小。飛到天上的感覺,與登高遠眺的感覺截然不同,當真有那么一絲憑空御風、撥云弄月的感覺,田平胖乎乎的臉上滿是興奮。
紫禁城被遠遠拋到了身后,也不用擔心回頭不小心就犯了大忌,可田平也很快發覺問題有些不對。
氣球飛的不高,滅了火之后,開始緩慢下降。
如今已經飛出了京城的內城,在城市的西北邊轉悠。
眼瞅著要飛到昌平了。
氣球下,可以看到一隊人馬,一直追著氣球跑。
瞇著眼睛辨認了一下,田平哎呦怪叫一聲,看出來了孩兒軍的旗幟。
“守常兄,出事了。下面孩兒軍一直跟著咱們呢。”
孩兒軍可是皇帝親軍,有些職責又和前朝的錦衣衛重合,田平心里不免有些慌亂。
劉鈺暗笑,心想這么大的事,這要是孩兒軍不出動,那才有鬼了。
但既是孩兒軍出動了,可見這件事的確是驚動了宮里。
是福是禍,下去后用不了多久就可見分曉。
他最煩的就是等待。
尤其是這像是賭骰子,身家性命都壓上了,若是要睡一覺明天才能掀開骰盅,別說急性子的人,就是普通人當晚也非瘋了不可。
綢布的熱氣漸漸散去,空大的布口袋終于撐不住兩個人的體重,從什剎海飛出了十幾里,終于緩緩落在了一片玉米田附近。
三十多個孩兒軍已然在這里等待,馬匹等的太久,都在那尥蹶子,踢踢踏踏的。
為首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壯漢,臉上留著生過天花的麻子,這也是個命大的,生了天花居然活了下來,這輩子更是再沒有天花之虞。
青色的緞子服飾,上面繡著四個腳指頭的類似于蟒的動物。只不過可能品級不夠,等級森嚴之下,把蟒的尾巴改成了魚尾巴。
頭上戴著氈帽,頗像是當年李自成的打扮,很標準的孩兒軍打扮。
這個臉上滿是天花留下麻子的軍官可能是等的有些不耐煩,正在那抽煙,翠玉的煙嘴子已經熏得略微發黃。
看到劉鈺和田平下來,把手里的煙荷包裝好,磕了磕煙斗往腰間一別,像一頭熊一樣搖晃到了兩人面前。
“二位公子,可真是讓我好等。二位做的好大事,俺們孩兒軍一次出動了數百人。虧得你們在天上,滿城都知道,若不然明天不知道會傳出怎樣的謠言。”
略微辨認了一下,這應該是個五品官兒。看身上的掛飾,應該有個輕車都尉的勛位。勛不是官,是砍人砍出來的軍功,輕車都尉是勛位,類四品品級,但官只是五品。
雖然劉鈺和田平都是勛貴子弟,可如今還在武德宮上學,又沒有襲蔭什么官職,只能先行行禮,嘻笑道:“大人辛苦。”
勛貴多有紈绔,可也沒資格在孩兒軍面前紈绔犯渾,這是皇帝親軍,頗類前朝錦衣衛,犯渾純屬作死。
滿臉麻子的軍官揮揮手,沖著手下的人喊道:“把那怪東西拉住,疊起來。”
吩咐完正事,自己先跑到了那個被拉住的綢布口袋旁,歪頭瞅了半天,罵道:“我只當是什么,這東西居然能飛?”
踢了兩腳,這才又和劉鈺道:“我倒不辛苦,倒是二位公子得辛苦一趟了。二位,別站著了,上馬吧?陛下有令,讓二位去午門候著呢,你們的伙伴都在那跪著呢,就等你倆了。”
話本里常有推出午門斬首的故事,雖說兩人的級別還不夠推出午門,聽到午門倆字,田平還是一哆嗦。
出得門來,身上也沒帶什么值錢的東西,田平咬咬牙從腰間把一塊玉佩拽下來,悄無聲息地遞到了那軍官的手里。
“大人,能不能透露下,這到底是怎么了?”
軍官卻不收田平的玉佩,一推手道:“二位公子也別問我,問了我也不知道。既是有膽子做出京城震動的事,難不成沒膽子去扛著?”
可能是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又或者是福是禍也難說,在沒有明確的命令下他也不好把事做絕,日后不好相見。
便又轉了下語氣道:“我是真不知道。京城這么大,我就是個芝麻綠豆大小的軍官,哪里知道輕重?二位去了午門,自然知曉。上馬吧。”
兩匹馬早已預備好,田平在熱氣球上時候的意氣風發徹底沒了。
他騎不得馬、開不得槍,看著在那尥蹶子的馬,還沒上去腿就有些哆嗦,只好道:“那個……能不能給我弄個馬車什么的?我……我不敢騎馬。”
一句不敢騎馬,把那軍官逗笑了,眼神中頓時多出幾分鄙夷之意。看看四周田野,語氣也就多出了幾分嘲諷。
“此地已快到昌平,馬車沒有,倒是有百姓的驢車。遠處便是高粱河,你真個兒要坐驢車?”
這語氣里滿滿的嘲諷。
高粱河不是嘲諷,驢車也算不得嘲諷,可高粱河加上驢車,那就說不出的嘲諷。
高粱河驢車戰神的故事,田平還是知道的,聽對方這么一說,咬咬牙挪到了旁邊的馬旁。
硬著身體爬上了馬,僵硬的像是一尊石雕,身子前傾恨不得趴在馬背上,小心翼翼,生怕再掉下來摔斷了腿。
劉鈺沒有摔過的心理陰影,大大方方地上了馬,渾然不當回事。
反正這事劉鈺早有盤算,拉上這么多勛貴子弟一起,就是為了有人墊背,最多也就是圈進回家讀書,還能怎樣?
昂首挺胸在馬背上,與那個麻子臉的軍官并肩,混不吝的神色,讓麻子臉的軍官也是有幾分佩服。
“翼國公公子果然膽子大。這樣的陣勢,尋常人腿都要嚇軟了。”
后面趴在馬背上的田平一聽這話,心里憋氣,可心里這一關怎么也過不去,想著自己趴在馬背上的狼狽模樣,終究咽下了這口指桑罵槐的氣。
劉鈺揚了揚鞭子,笑道:“笑話,我有什么可怕的?縱覽大順律,我一不犯法,而不作惡,如今朗朗乾坤,陛下圣明,為何要怕?”
麻子臉軍官心道你還在這裝犢子呢?我看你還能裝多久。
今天京城轟動,孩兒軍數百騎四出,若在以往這架勢,定有人以為又有哪家官員被抄家。
況且而言,就拿大順律來說,倒是說了謀逆之罪如何處置,但如何算是謀逆那可不是舉著大順律能說清楚的。
再一想,更覺得劉鈺這廝頗為狡猾。上來就先說什么朗朗乾坤、陛下圣明,這話倒是沒法往下接了。
麻子臉軍官琢磨了一下,竟是笑了出來。
說是吧,那一會要是陛下震怒治這群人的罪,豈不是等于打陛下的臉說其不圣明?若說不是,那更作死,難道如今不是朗朗乾坤陛下圣明之世?
劉鈺渾然不當回事,想著回去的路還長,又和這軍官閑聊起來。
“卻不知道大人哪里人啊?”
軍官倒是坦然。
“某叫驕勞布圖,漢名叫舒圖。家父原在翰朵里衛做折沖都尉。后來西北有亂,征松花江折沖府府兵,家父在西北為國盡忠。我也沒墮了家父的名頭,西北尸山血海里趟了十年,如今有個輕車都尉的勛位。”
他沒說官職,反倒說起來砍人砍出來的勛位,這也算是一種驕傲,隱約間還有些嘲諷的意思。
官可以封、可以蔭,勛只能打。
最開始出于對那些勛貴的恐懼,他還有幾分客氣;等看到田平不敢騎馬,心中就頗為不屑。
如今更是把這份不屑挑明了:老子的官職勛位,那是一刀一槍尸山血海里打出來的,你們算個什么東西,不過是借了祖輩余蔭的紈绔。
大約是這話聽著有些不順耳,在馬背上的田平哪里受過這樣的氣。加上剛才的那些氣,便陰陽怪氣地問道:“哦,翰朵里衛?豈不就是靖康恥的五國城?”
驕勞布圖祖上是歸化的鄂倫春人,所謂的生女真。
驕勞布圖,石頭之意,所謂賤名好養活,應該是當年平遼東時候就歸化的,都取了漢姓。
靖康恥、五國城,女真,這幾個詞夾在一起,田平的話就格外刺耳。
“你這是何意?”
“沒什么,就是有感而發,忽然想起。”
聽到這夾槍帶棒的話,軍官冷聲道:“前明總兵滿桂,殉國之前,想必也想到了土木堡?永樂年間跟隨永樂帝掃北的永順伯脫歡,掃除北元深入奴兒干時,想來也定是想到了崖山海戰。”
一句話,把想找回場子的田平懟的無話可說。田平萬沒想到這個歸化的索倫人竟然還讀過書。
此番對話后,氣氛就尷尬起來。
麻子臉的驕勞布圖再也不和劉鈺、田平說話,板著個臉,竟是帶著怒氣喊了一聲:“快一點!陛下叫你們在午門候著,難不成要挪到下午?”
劉鈺暗笑,心想田平這算是沒找回場子踢到鐵板上了。
回頭看看僵硬著身子在馬背上汗流浹背的田平,聽著驕勞布圖讓加快速度的命令,心說這可真是現世報了。
控著馬來到田平身邊,照看著身體僵硬的田平,小聲道:“過了,過了。”
田平亦是知道剛才說的話有些重了,也虧得自己的爹是個公爵,若不然就剛才那番話,非得被打個半死不可。苦笑著搖搖頭,卻也沒有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