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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紙上談兵

  什么叫莫須有?

  這就叫莫須有。

  傳教士懂個屁的軍事體系?

  術業有專攻,加上此時獲取知識的成本太高,劉鈺確信這些傳教士根本不可能懂軍事變革的脈絡。

  尤其是這些傳教士不會明白,引發這一輪軍事變革的,不是看起來精巧的燧發槍槍機,而是不顯眼似乎沒什么技術含量的刺刀。

  他明白,所以才要莫須有——誅心之言,傳教士可能是很清楚,但是故意不告訴咱們,這幫人不是什么好鳥。

  輕飄飄的幾句話,既勾起了皇帝的興趣,也撇清了自己和傳教士關系密切的事實。

  順帶著,把一定無比巨大的大黑鍋,扣在了自己曾經“得師事之”的戴進賢等傳教士的頭上。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還是明知而故意只說其一不說其二,那就看皇帝怎么想了。

  劉鈺從父親和齊國公那已然了解朝廷將來可能禁教的態度,很明確。

  這時候自然要撇清、洗白。

  傳教士這艘破船要沉,自己可沒心思去陪著一起沉。

  賣了舊人,再扣一個大黑鍋,踢上一腳。

  那他劉鈺就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最起碼也是“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國、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

  忠心耿耿,大為可用啊。

  傳教士的一知半解,配上文人的那張嘴,照著正常發展的趨勢,差距只會越來越大。

  就前朝文人見到荷蘭武裝商船記載“船巨闊數十丈、一炮糜爛十余里”的德行,指望他們去考察軍事體制,那是做夢。

  李淦被劉鈺的話弄得一怔。

  這話若是別人說,李淦未必能信,甚至覺得這是故意生事、無中生有,莫須有之罪。

  可他剛剛看過劉鈺寫的西洋諸國略考,里面的一些東西,便是那些傳教士也說不了那么透徹。

  這問題就來了。

  沒有生而知之者。

  劉鈺知道,那得有人告訴他。

  就算是他旁敲側擊問的,那也得有人知道。

  朝中傳教士頗多,為什么沒有人說的那么清楚?

  尤其是在翻譯的稱呼上,為什么遮遮掩掩那個萬王之王的稱號?

  總不成這劉鈺是生而知之者,在家坐著就知道萬里之外的事吧?

  很顯然,是傳教士自己不說,這個劉鈺有心算無心,旁敲側擊之下,才知道的嘛。

  傳教士知道卻不說,這不是其心可誅是什么?

  這似乎很合理。

  而且是除了“生而知之的穿越者”之外,唯一合理的解釋。

  現如今劉鈺又這么一說,李淦心里更加嘀咕,不由問道:“你所謂的變革,什么意思?難不成他們上貢的自生火銃,還不是最為精細之物?竟是欺瞞朕?”

  劉鈺搖頭道:“陛下,我多方查問,此物的關鍵不在于自生火銃,而是自生火銃上帶的刺刀。”

  當下,他把何謂刺刀解釋了一下,很容易理解。

  “陛下,火繩鳥銃,彼此之間都帶著明火。若是離得近了,便可能引火燒身,乃至火藥爆炸。故而只能相距一人以上。燧石槍,無有明火,可以相距很近,猶如槍陣之墻。此其一也。”

  “火繩鳥銃,不能肉搏。必有藤牌手、戈矛手,于兩側照顧呼應。若敵退,則肉搏兵沖;若敵沖,則肉搏兵守。而若有刺刀,則將花隊變為純隊,一人既可以是火銃手,又可以肉搏。此其二也。”

  “火繩鳥銃,間距極大。若是敵軍沖來,一哄而散,不能堅守。而自生火銃配刺刀,遠可以齊射,近可以結為槍陣,人人緊挨,縱然肉搏也不必怕。此其三也。”

  “火繩鳥銃,必有半數藤牌手、戈矛手掩護。千人隊,遠射時只有五百人;近戰時,亦只有五百人。自生火銃配刺刀,千人隊,遠射時是千人隊;近戰時,依舊是千人隊。此其四也。”

  “火繩鳥銃,與肉搏兵配合,所需陣法繁多。自生火銃,陣法雖然多變,但只需要兵丁營伍牢記,便可堪用。如此一來,縱然將不識兵、兵不識將,只要依樣畫葫蘆,依照預定陣法而變,亦不易敗。兵將分離,五營互換,亦不影響戰力,此其五也。”

  “火繩鳥銃,與肉搏兵配合,陣法繁多,操練極難。若要成軍,非兩三年之功不可。自生火銃配刺刀,陣法不多,變法亦不多,縱中人之姿,亦能操練,三五月即可成軍。此其六也。”

  “傳教士只貢燧發槍,卻不談軍陣變革、刺刀改花隊為純隊。是以國朝有識之士,也不過覺得自生火銃并不比火繩鳥銃強多少,反倒因為發火率,以為中看不中用。”

  “這才是我憂慮的地方。我朝又不與西夷交戰,只能道聽途說,不曾見西夷軍陣到底如何,又怎么能夠知道這其中的奧妙呢?”

  “是故,前明徐光啟言:今之建賊,果化為虎豹矣。若真虎豹者,閩海夷寇也。不可不察,亦不可不防啊。”

  劉鈺故意曲解了徐光啟的預言,徐光啟是天主教徒,所說的閩海夷寇,說的是荷蘭、英國等新教國家,這里面是摻雜了宗教感情的。

  再一個,徐光啟是共濟會的成員,這是板上釘釘的事。

  萬歷三十五年出版的幾何原本里的插圖,徐光啟、利瑪竇等人頭頂上,除了十字架,還有一個很明顯的石匠兄弟會的圓規和角尺的圖案。

  共濟會的圓規角尺標志,很好辨認,也算是個身份認證。

  共濟會沒有那么神秘和夸張,但肯定有自己的想法,這也導致了在諸夏的天主教禮儀之爭:利瑪竇、徐光啟等人,力主因地制宜,違背教廷的禁令,翻譯成上帝之類的國人易懂的詞匯,這才使得天主教在諸夏扎根。

  若無這些人的翻譯,滿篇“陡斯”之類的怪詞,想來也難發展,實在難想共濟會那群人怎么想的。

  他說的言簡意賅,通俗易懂,想說的關鍵是最后那句徐光啟的預言。

  李淦是個知兵的人,略微一想,就全然明白了劉鈺的意思。

  但李淦并不在乎徐光啟的預言,真正說到他心坎里的,反倒是劉鈺說的第五點。

  即便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兵將分離,亦可發揮出戰力。

  兵將分離,亦可一戰。這正是無數皇帝想要解決的問題。

  如今西北還有邊患,這變革可以嘗試。

  即便用不到西北戰場,若真能做到“兵不知將、將不知兵、五大營隨意輪換,戰力不減”,那對于皇權就是天大的好事。

  既不用擔心如宋時戰斗力不足,也不用擔心如唐末明末軍頭作亂,還不用老琢磨著怎么控制削弱老勛貴們在軍中的影響力。

  細細一想,倒也可以想通。

  花隊變純隊,陣法變化肯定是少了,聽起來起來打法很呆板,也的確可以做到即便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就能用。

  問題是,這到底是劉鈺的空想?

  還是真的可以如此?

  大順沒和西方諸國打過大仗,更沒有近距離觀摩過這種戰術是否可用,只憑一個孩子的想象、亦或可能只是道聽途說,真的能行?

  這人到底真有孫白之才?

  還是趙括馬謖?

  想著之前的一個決定,李淦心想這倒是個機會。

  本來只想著這孩子算是勛貴子弟里能用的,正要讓他去東北歷練一番。

  既算是歷練,也因為這事需要一個信得過的、西學學的通透的。

  拓永寧寺碑文,這倒不難。

  難的是領著一些處在風口浪尖上的兵政府職方司的西法黨小人物,去測繪邊疆輿圖。

  以為將來談判之用,總不好談判的時候還得用羅剎國的地圖;同時,把那些可能卷入這一場黨爭的有用之才帶出去,免得在京城里惹火燒身。

  再一個,也需找一個懂西夷西學的,去查看一下羅剎國的虛實、堡壘布防、沿途道路等等。

  本來準備用傳教士的,可現在這情況,根本不敢用,互相之間毫無信任。

  劉鈺這個怪胚,便成了合適的人選。

  如今又說到這,那羅剎國想來也是西洋戰法,這孩子對此頗有研究,想來親眼所見也比別人看得透徹,更能看出其中關鍵。

  別人就算看了,也未必能看明白。

  既如此,之前的那個決定,真可謂是一舉兩得了。

  當日在齊國公的奏折上,于“永寧寺碑”一事上李淦就提過一句:勛貴之責,豈在尋章摘句?

  也不知齊國公明白沒有?

  今日一見,這孩子膽魄頗大,也多有壯志。是不是馬謖趙括那樣的人物,需得早點試探出來,也好為之后朝堂平衡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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