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混了一個月,營中的軍士對劉鈺都很熟悉了。
但說威信,似乎并沒有多少,反倒是有人覺得他是腦子壞了。
雖是都說為將者當與兵卒同食、與子同仇,只可惜那只是話本里才有的故事。
真見了這么一個與兵同食的軍官,這些兵卒一點都不適應,反倒覺得這人有病。
大順也不過是個封建王朝,喝兵血的事層出不窮。京營或許強些,卻是真不曾有與士兵混在一起的軍官。
劉鈺想的明白,自己就是個客將,這也不是他的根基,無非是借這些大頭兵的命和血,染一染自己的官服罷了。
即便目的如此單純,他也知道需得用些方式方法。
聊得多了,劉鈺發現隊伍里索倫人還真不少,看得出朝廷對這件事也挺在意的,抽調的都是些熟悉地形氣候的。
索倫人和后金是死敵,索倫國的都城在雅克薩,崇禎年間被后金屠滅毀掉。在之后戰事緊,后金不斷去抓索倫各部的人充入八旗。
戰死倒還能忍受,可山林子里活了一輩子的人,扛不住內地的天花、感冒,一批一批地死,經常是整個部落死絕。
到大順開國站穩腳跟后,索倫汗國舊部的雅克薩一帶,人口已經基本死絕了。
沙俄抵達,俄人就在雅克薩舊址筑城。一些部落紛紛南遷,一些就在大順這邊當府兵。
松花江諸地又復辟的走了樣的唐時府兵制,北地折沖府成為了類似哥薩克一樣的優秀府兵輕騎。一些從天花中活下來的索倫人就逐漸有了軍功,京營里人數不少。
除了這些人,還要再等一些從蒙古那邊找來的懂俄語的人。
眼瞅著到了九月末,人終于齊全了,該是出發的時候了。
饅頭按照劉鈺清單上的東西都置辦齊了,不算齊國公那邊弄來的制式裝備,剩下那些也花了小兩千兩銀子,還借了武德宮的同窗們一筆錢。
滿當當的幾個大箱子,裝了幾輛大車,也不知道是什么。
有人猜測,是不是劉鈺自己帶的私貨?
但終究劉鈺有個國公公子的身份,又是名義上的這支隊伍的頭領,眾人也不敢多問。
出征打仗,借機發財,這本就是軍官的特權。眼紅之下,所盼的也只是日后混成個軍官,至少能分一杯羹。
從京城出發,一路上劉鈺只是悄無聲息地學習著如何扎營、如何行軍等一些細節的問題。
有前世的方法,晚上就提筆記下來,總結出來規律和經驗,配上在武德宮里學過的理論,也不難掌握。
泰興七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出了山海關,就是一場大雪。
萬物敷上了一層白,還未冰封的河面升騰出的霧氣,讓沿岸的垂柳銀裝素裹,別有一番繁華京城所沒有的景致。
只是這場雪也讓行軍的眾人苦不堪言。
白慘慘的太陽掛在頭頂,皚皚白雪絲毫不接受太陽的照射,如同鏡子一般將刺目的陽光反射給眾人。
四周一片死寂,除了白色,還是白色,偶爾能入眼的一抹綠,不過是山上的松林。
舉目所見皆刺眼。
驕勞布圖紅腫著眼睛,策馬來到了在馬背上閉目養神的劉鈺旁。
大雪一下,又正值晴天,不少人被雪打了眼睛。
雪打了眼睛,也就是所謂的雪盲癥。
白雪反射了太陽幾乎所有的紫外線,如同一個人始終盯著太陽,眼睛熱辣辣的疼。
稍微有些風,就會流出眼淚。痛到極點,更是牽連著眼睛里面的腦子,叫人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來。
“劉兄,我看咱們這就歇一歇?雪后行軍,實在太難。不少弟兄都被雪打了眼睛,再走下去,只怕要瞎。我看咱們還是歇幾日,待弟兄們眼睛將養好了再走。”
劉鈺緩緩睜開眼睛,適應了一下刺目的雪光,瞅了一眼眼睛通紅的驕勞布圖,反問道:“之前雪日行軍是怎樣的?”
“呃……若無重大軍情,雪日里并不行軍。若是真有急事,那也是一個拉著一個,輪流睜著眼睛。只是……陛下雖有重任交予我等,可也不急在一時。”
“話是這樣說,可是趕早不趕晚啊。前途遙遠,不知還有多少里。今日歇一歇,明日歇一歇,何時能到?”
身旁幾個騎著馬的兵卒聽到這話,心里忍不住叫罵起來。
他們幾個都被雪打了眼睛,實在疼得厲害,眼淚嘩啦嘩啦地往外淌,稍微有一點風就像是有人用針往眼珠子里扎。
“媽了個巴子的,什么玩意兒?平日里一同吃飯,倒看你像個好人,以為你與眾不同。到頭來卻還是一個鳥樣。”
“我進死恁娘,平日裝的跟個真豆包似的,眼睛疼成這樣,歇一歇都不行?”
“媽賣批的,格老子信了你的邪,真當個你是個好人。”
幾個人心里罵出了花兒,隊伍里各地的人都有,罵的話也就千奇百怪,但總體含義卻是相似,都照著劉鈺的母親使勁兒。
姑妄言曰:婦人陰物,形如貽貝。北人名曰巴子。閩人呼曰唧歪。川人謂之批……
這一通心中暗罵,倒是罵出了大國氣象。
當真是地廣人異,言語多變,非蕞爾小國可比。
驕勞布圖聽了劉鈺的話,也是有些無語,心說就你這樣帶兵,能成的什么事?便是天天學李將軍、吳起,與兵同吃,又有個吊用?知其皮而不得其骨。
正要再勸幾句,劉鈺停下馬,慢悠悠地說道:“不過,為將者,不可不知天文地理風云變幻。若是不提早準備,到時候卻要兵卒吃苦,那倒是為將者的不是了。”
這話說的還像是那么句人話,旁邊人覺得這話的意思,倒是可以緩一緩眼睛了?
劉鈺沖著饅頭揮揮手,喊道:“把三號箱子里東西拿出來,分給眾人。再把另個箱子里的煙葉子取出來,過了沈陽一路上也少大城,弟兄們這煙可是斷了幾日了。”
饅頭匆匆去了劉鈺攜帶的那幾個大箱子里,把一堆當初定制的東西拿出,一人分了一個。
又把京城里的好煙葉子拿出,按照什伍小隊一隊分了一些。
得了煙葉子,那些斷了好些日子煙抽的兵卒恨不得放在嘴里嚼一嚼,捏了一把放在鼻子前用力嗅著,恨不得把煙葉子直接吸到鼻子里,不少人竟是短暫忘了雪盲癥的眼睛劇痛。
驕勞布圖作為軍官,自是不少那點煙葉子。拿著饅頭發到手里的另個東西,不明所以。
這東西是個木頭做的眼罩,后面綁了一根繩,看上去頗像是拉磨的驢帶的那玩意。
只不過這眼罩的上面,還有兩條細縫。
無師自通地戴上,這兩條細縫還不至于徹底蒙住雙眼,外面的景致道路艱難地透過細縫傳入眼中,原本刺目的雪光竟也被削弱了幾分。
饅頭分法完,劉鈺喊道:“弟兄們都把這個戴上。日后雪便很難打到眼睛。”
驕勞布圖并不相信,這破玩意能預防雪盲?他倒是沒聽說過。
劉鈺也知道這東西不是仙丹,不是戴上就有用的。
這時候說什么都是白說,等到過幾日見了效果,到時再說他真正想說的話。
看著驕勞布圖不是很信任的眼神,劉鈺心想這東西自然有用。后世長征翻越夾金山,也是被雪盲所困擾,就是靠類似的東西撐過去的,只是那些是用牦牛尾毛編織的,非是木頭的。
當年的夾金山上,一堆隊士兵戴著眼罩,雪地行軍,頗有幾分惡魔獵手的浪漫。
如今劉鈺手里的這東西,木制,更像是愛斯基摩人因地制宜的雪盲鏡。有效是有效,就是看起來說不出的土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