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信使,一行人即將踏上最難的一段路。
不再有驛站、不再有城堡,就像是一千七百年前的同族先輩第一次踏足西域。
望不到頭的白色的、結了冰的大河;吃不盡的換不了口味的咸菜煮魚;風口處一人多深的雪;河面上擠壓破裂后可以折斷馬蹄的冰縫。
這一切似乎都沒有盡頭,就像是這里的春天永遠不能到來。
無盡的路,帶走了所有能聊的話題;無邊的雪,埋葬了所有博望西域的豪情。
有時候,隊伍里會忽然有人說一句。
“今兒冬至了,該吃餃子了。”
只有這樣的話題,才能惹出來一丁點的熱度,融化無盡的沉默。
“吃的什么餃子呀?冬至該吃姜飯才是。”
“我們既不吃姜飯,也不吃餃子,我們喝羊肉湯。”
“都不得行。醪糟湯圓嘛。”
一群人圍坐在火堆旁,看著鐵鍋里已經吃的想吐的江魚煮咸菜,咽著口水回憶著去歲的冬至、前歲的冬至,乃至很久很久前的冬至。
黑漆漆的夜籠罩當空,這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
這里緯度雖高,卻還沒有極夜,但太陽早早地落到了山下,要到明天很晚很晚才能出來。
士兵們望著漫天的星辰,有人唱起了小調,指點著北斗星的位置說從沒有見過這么高的北斗,這地方可真是邪性。
兵政府職方司的人,望著北極星的位置,測算著這里的緯度。用著粗大的望遠鏡,觀察木星的衛星以確定時間差,翻查傳教士編寫的天文確時志,用當年跟隨傳教士測繪地圖所學到的辦法,計算這里的經度。
從查到的表里可以知道,這里已經很靠東了,甚至比傳教士地圖里日本的“陸奧國”還要靠東。傳教士說,陸奧國的國主曾在明朝時候造過蓋倫船,橫渡太平洋,他們總不相信,覺得這太不可思議。
算了算經度,這些人驚奇地發現,自己走出去的距離,已經足夠從京城走到松江又走回去了。
若是算上繞圈子的路,還要更遠。
離開羅剎的城堡后,他們沒有立刻向東沿著黑龍江去找永寧寺,而是順著來時候的腳印一路南下。
繞了一個大圈子后,這才折向東北。
此時已經過了烏蘇里江,又折回了黑龍江。
之前還能遇到一些赫哲族的部落。明末時候,這些人并沒有被全部抓走當八旗,習慣也和后金不同,他們并不剃發,但也不束發。
這些部落有的打漁為生,有的狩獵。出行的工具也漸漸從馬匹,變為了狗拉雪橇、駝鹿等。
用一些火藥、刀具、茶葉之類,和這些部落交換了一些駝鹿和狗。
隊伍里如今不止有馬匹,還有駝鹿和狗。
曾經光鮮的衣衫,如今早已殘破,很多人披著沿途狩獵的鹿皮,胡子好多天都沒有刮,臉被雪反射的紫外線照射的烏黑,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在這里游獵的部落。
這里距離黑龍江入海口,估計還有個六七百里。
聽當地的赫哲人說,江北岸的河流,可以直接通往一座大湖,那里又有幾道水系,流向更北的地方,羅剎人在那邊也有一個城堡。
營帳內,劉鈺在和驕勞布圖告別。
“今天開始,咱們就要分開了。鹿、狗都給你,我們繼續用馬。留下五十人在這里扎個寨子留守。明年夏天咱們在這里匯合。記住,無論如何,六月之前必須返回來。”
驕勞布圖等人已經換上了皮子,戴上了各種部落時代的頭飾、狍皮。跟著他們一起行動的一些職方司的人,也是同樣的打扮。
劉鈺要帶著一百五十多人,前往永寧寺。拓印碑文、測繪江口地圖、聯絡當地部落、再蓋一座小廟。
除此之外,他們還要沿著海岸線一路北上,盡可能多的繪制出來海岸線的地圖,這都是將來談判的資本。
剩下的分成兩部,都偽裝成使犬的狩獵部落,由驕勞布圖帶著。
一部折向西北,打聽那些部落說的山谷路,折回到黑龍江中游,查看一些道路河流;另一部則沿著黑龍江北岸的支流北上,查探上游的羅剎城堡,沿途可通行的道路和河流走向。
這是職司所在,就算想要干點出格的事,也得先把這些分內的事做完。
劉鈺有自己的計劃,所以再度囑咐道:“老舒,記住,六月之前一定要返回來。這一路上,你們這一路是最苦的。我沿著江走,最起碼還有魚吃,能省出糧食喂馬。你們這一路又要喂狗,又要人吃,全靠狩獵了。辛苦了。”
驕勞布圖并不在意劉鈺所說的辛苦,在意的卻是劉鈺說的六月之前必須返回的話,越發覺得有問題。
來的時候,看似走的艱難。
實際上回去才是最難的,一旦冰融雪化,滿地沼澤,蚊蟲鋪面,六月份返回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至少那時候不能走冰面了,馬匹能活著回去幾匹都是問題。
想了想,終于忍不住問道:“大人,六月有事?”
“對,有大事。”
驕勞布圖點點頭,悄聲問道:“是朝廷的大事?還是大人的大事?”
劉鈺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給了一句讓驕勞布圖頓時明了的話。
“你和我的大事。”
“嗯。明白了。”
再多的話也不必說了,該講的事也都講完了,拉過一條毛絨絨的熊皮蓋在了身上,劉鈺嘆了口氣,心想這永寧寺還有多遠?
…………
距離黑龍江入海口約莫二百里的地方,有一座山崖。
山崖上,有兩塊碑。
很久前碑的旁邊還有一座廟,只是這座廟里沒有一個和尚。
風雨能夠磨滅很多印記。
三百年的風雨,磨掉了碑字的棱角,河口處的沙洲平了又淹沒、淹沒了又平,卻磨滅不掉一些口口相傳的故事。
石碑所在的山崖下,走過一群穿著獸皮、提著石矛、偶爾一兩個拿著火槍的人。
就像是這百年間他們的祖輩一樣。
走到了石碑的懸崖下,虔誠地摸出一把草籽、一把收集到的野麥,跪伏在江面上,將這些草籽作為貢品,撒到了石碑下。
他們不會說漢語,但族里的長老卻念叨著兩個漢詞。
“大明。”
“天子。”
這是他們唯二會說的兩個詞。
族里有這樣的傳說,很久很久之前,有個叫天子的人,從遙遠的大明渡海而來。
故事里,他們乘坐的船有一棵松樹那么高、他們手中的刀有月亮那么亮。
傳說只要每年給這個叫天子的一些海象牙、幾只白兔子、兩條黑貂皮,就可以換回夏日里穿起來像是沒穿一樣的布匹、就可以得到可以煮熟食物的器皿,以及換來那個叫大明的部落對他們的保護。
這個故事流傳了有多久,已經沒有人記得了。
哪怕是族里最老的長者,也只是知道他們的父母就是這樣說的,他們的爺爺奶奶也是這樣說的。
每當有人不信的時候,部落里的人就會渡過結冰的大海,帶著那些不信的人去看看山崖上的那兩座石碑。
故事總是故事,三百年前的故事或許并非如此。
更早的時候,他們嫌棄那個叫天子的人。
因為天子強迫他們上貢,也因為天子帶來的東西讓安靜的部落出現了許多私心。
其實,三四百年前,部落里的長老甚至組織過人襲擊過那些收取貢品的士兵、推倒過山崖上的廟宇。
但故事總是說給后人聽的,后人總是選擇想要聽的故事。
等到一群被他們稱作“惡鬼”的大胡子的人來到部落附近后,這些曾經關于天子的不好的故事,都逐漸被部落里的人遺忘了。
人們更喜歡圍在長老的身邊,聽那個“只要每年上貢一些海象牙,大明的天子就會乘船渡海來保護他們”的故事。
從十年前開始,石崖石碑旁獻祭的草籽越來越多,祈求傳說中乘船渡海而來的天子,真的會出現來保護他們。
那些“惡鬼”不但要強迫他們繳納貂皮、象牙,還要強迫他們在夏天收集野草莓、樹莓,曬成干;秋天采集草籽、晾曬魚干;如果貢獻的貂皮不夠,就要被那些“惡鬼”綁到馬尾巴上,在地上來回的拖拽。
有時候,部落的長老也會偶爾講起來當年強制上貢鷹隼、部落組織襲擊收鷹人的故事,部落的年輕人很奇怪:只是這樣而已,為什么要襲擊天子的人呢?
至少那個叫天子的家伙,不會如同“惡鬼”一樣對待他們,那些襲擊天子士兵的祖先,是不是傻子呢?
故事過去了太久,故事里的事終究是故事。
現實并未過去,現實里的,“惡鬼”實在兇殘。
以至于這種三四百年前差點凝聚出早期民族意識的反抗,竟然成了這一代年輕人心里的傻子。
這些惡鬼不止強迫他們繳納獸皮、漿果干,動輒殺人,還給他們的部落帶來的噩夢一般的疾病。
好好的年輕人,臉上會忽然長出許多的痘痘,隨后就是高燒后的死去。他們更加確信,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些大胡子的惡鬼帶來的。
于是在這個秋天,部落里選出了最勇敢的人。
在那些“惡鬼”來收貂皮和漿果的時候,點燃了他們的木屋,為了防止這個惡鬼逃走,最勇敢的小伙子陪在木屋里,伴隨著滾滾的火焰濃煙,死死拉住了那些惡鬼,與他們一同葬身火海。
他們以為,那些惡鬼死了,一切就都好了。
可沒想到,他們打開了地獄的大門,更多的惡鬼從北方涌來。
他們乘坐著駝鹿、獵狗,拉著一種奇怪的長管子,結實的木屋被這樣的長管子一下子就能打的粉碎,足以抵御狂暴黑熊的柵欄在這種長管子的面前如同夏天的冰一樣脆弱。
當初參加舉事的許多部落,被徹底抹去了痕跡,部落里的男人女人乃至于孩子,被這些人釘在了尖銳的木頭上,告訴每個部落反抗的下場。
存活下來的人開始絕望,但部落的長老卻從故事里找出了希望。
聯絡了周圍許多的部落,有的部落從遠處的島上行過結冰的冰面、有的部落從遙遠的北方跨過茫茫的高山,他們聚在了這座石碑下,用最虔誠的語氣,最虔誠的祭品、最虔誠的儀式,祈求那兩塊石碑——祈求長老的故事,不只是故事,不只是傳說。
而是真的會有一個叫天子的人,駕著比紅松還高的船、拿著比月亮還亮的刀,來到這里,取走他們的貢品,然后告訴他們:
從此之后,你們,受天子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