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鋒和幾個伙伴,一如他們曾經搶劫商隊一般,蹲在了樹枝上。
在松樹上蕩來蕩去,那是他們采松塔、劫商隊、藏腳印的安身本事。也不需要用根繩子綁在樹杈上。
看得見羅剎人的隊伍,杜鋒皺了皺眉,嘶嘶地吸了口涼氣。
一切就如劉鈺猜想的那樣,這些羅剎人沒有什么聲東擊西、列陣圍捕之類的技巧。
不是他們不會,只是欺負部落欺負習慣了,實在用不到那些技巧。
簡單地列隊之后,將三門炮排開。
不過,這炮有些寒酸。
沒有炮架,只有三根炮管,綁在一個雪橇上,靠兩頭駝鹿拉著。
到了地方后,四個羅剎人提著繩子,就像是過年殺豬后抬豬一樣,把炮管抬了下來。
炮手看起來很有經驗,選了一處土坎,用了兩個木頭墊在了下面。
嘀嘀咕咕地說了幾句杜鋒聽不懂的話,從地上找了一根樹枝,折斷后試了試高度,墊在了炮身下面。
裝填好了火藥,炮身后面的人嗖的一下躲開。炮手拿著火把點燃了引線,砰的一聲……
炮彈飛的太快,杜鋒看不清。
就看到那個炮身向后飛出去能有兩步,落在雪地上發出滋滋的燒水的響聲。旁邊的炮手帶著手套,又把那個炮管子抬起來,墊在了土坡上。
扭頭看了看村落的柵欄,杜鋒也是佩服。
看上去這炮這么寒酸,這炮手卻是個高手,就靠幾根樹枝、幾塊墊木,竟能一炮命中,直接轟到了村落的柵欄上。
炮前面的羅剎人、跟著一起來的部落歸化民,排成了稀稀疏疏的三列。
取出身上的半人多高的斧子,插在了地上。就用斧子的叉口作為槍架,將沉重的火繩槍架在了斧子上。
砰砰砰……
次第有序地進行著射擊,看得出這訓練的水準還是有的。
村落的柵欄里偶爾會飛出幾支箭,但這么遠的距離,箭矢已經是軟綿綿的了,毫無威力。
一切都如劉鈺預料的那樣,炮轟了大約六七次后,可能是溫度太高了,炮就不放了。
那幾個操炮的羅剎人也提著火槍或者斧子,走到了前面。
村落的柵欄已經被砸的千瘡百孔,部落原始的弓箭卻沒對這些羅剎人造成什么傷害,就有一支箭落到了一個羅剎人的身上,卻連皮襖都沒穿透。
隨后,這些羅剎人就高喊著“烏拉”,背上了火槍,提著沉重的斧子,朝著村落沖了過去。
沖的很有章法,沒有在距離很遠的地方就開始跑,而是排著隊靠近后才開始沖。
三門炮旁邊,就剩下了六個羅剎人。就坐在火藥桶上,借著火抽煙,腳下悠閑地踩著一枚炮彈,前后滾動著。
看上去,就像是在游樂嬉戲。和往常對付那些部落一樣的簡單,毫無防備。
看起來,奪炮很簡單。
然而并不是。所以杜鋒才會皺眉、吸涼氣。
的確,人就有六個,自己這邊幾個兄弟,外加劉鈺撥給他的四個好手,弄死這六個人易如反掌。
劉鈺說,時機讓他自己把握。這似乎就是個最好的時機。
可是……
人只有六個,卻還有一大群的狗。
一大群可怕的狗。
杜鋒看到的,是一群黑頂皮有白毛的惡犬,可能是因為拉雪橇的緣故,一個個都很壯碩。
尖尖的、倒三角形的耳朵。
杏子一般的眼睛,看上去幽藍一片,額頭頂著白色的毛發。
一些惡犬發出低沉的、沙啞的叫聲,聽上去就非善類。
這些狗,長得很像是狼,叫聲也有些像是啞了嗓子的狼。
杜鋒心想,這些狗生于苦寒之地,必定野蠻兇狠。高達兇猛,又能拉雪橇,其勢必狠。
其貌若狼,只怕兇狠程度也不下于狼。
幾十條惡狗就在炮的旁邊,或是蜷縮著、或是趴在地上,抽煙的羅剎人扔出幾塊肉逗弄他們,這些狗把前面的槍聲和喊叫聲當做無物。
顯然飼養的極熟,杜鋒也養過狗,知道若是攻擊主人,狗會如何地瘋狂撲咬。
如今,奪炮的最佳機會就在眼前。
若是這時候不跳下去奪炮,縱然前面勝了,自己的功勞也就沒了。
旁邊的伙伴也注意到了那群之前沒考慮到的惡犬,看著這些狼一樣的惡犬、聽著沙啞的嘶吼、尖銳如狼的耳朵,一個個也知道怕是不好對付。
他們見過狼,知道狼的兇殘。這些惡犬看起來哪一個都像是狼那么大、那么健碩,毛色兇惡嘶吼驚人更不下于那些山中的餓狼。
杜鋒咬咬牙,伸手把身邊伙伴的皮襖扒了下來,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一會兒,你們下去奪炮。我去砍那些狗。”
邊說著,邊把身邊伙伴的皮襖又奪過來一件,嚴實地捂在了自己的喉嚨上。
胯下更是圍了一件,咬到腿倒不怕,杜鋒怕直接把自己那玩意兒咬沒了,腰間多圍一件也多一份保險。
“鋒哥,別下去了。劉大人既有準備,咱們就是不奪這些炮,羅剎人也贏不了。”
“是啊,鋒哥,下面那些狗可不弱于狼啊。你看看那模樣。”
杜鋒不由分說,伸手系了一下脖子上護住喉嚨的皮襖,摸出來幾個馬蹄釘遞過去。
“別廢話了。我下去砍那些狗。下面就六個人,你們把那幾個羅剎人弄死。弄完之后,先把馬蹄釘插進去再去救我。要是前面不順,拿木頭把釘子楔進去堵死火門。要是前面順當,千萬別砸釘子。死炮和活炮,可不是一樣的功。”
“鋒哥……”老三看著那些惡狗,還想最后勸一勸。
杜鋒嘆了口氣,把話挑明了。
“兄弟,我和你們不一樣。說句難聽的,你們一輩子也就混個一轉勛到頭了。”
“可我還有希望離開這鬼地方。誰也不想一輩子在東北戍邊,你們是走不了。可……可我還有希望啊。人活著,不就是活個盼頭、活個希望嗎?”
“我爹我娘我妹,我都得給他們帶出去。去南方,去暖和地方,去花花世界。”
“今天我若不這么干,這十多年苦學、我爹砍人砍出來的勛功就他媽全白費了。劉大人說得對,他又不是我爹我娘,憑什么慣著我?憑什么無緣無故替我說話?”
那幾個自小玩到大的伙伴接過馬蹄釘,含在了嘴里,也不再多說,只是捏了捏杜鋒的肩膀,示意小心。
此時那些羅剎兵已經沖到了村落柵欄旁,已經是出去奪炮的最佳時機。
杜鋒要緊牙,心想大不了被撕下幾塊肉,只要別要斷腿上不得馬。
狠狠心喊了一聲上,自己提著刀先跳了下去。
裹了幾層皮襖的臃腫身軀在地上滾了兩圈,借力站起來,提著刀朝著那群惡狗跑去,擋在了伙伴和惡狗之間。
身后的叫罵聲、喊叫聲、刀子砍到骨頭的咔咔聲、匕首捅進肚子的噗噗聲,這一切都不值得他回頭看。
他確信自己的伙伴和那四個好手,對付那幾個沒有防備的羅剎炮兵不是問題。
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擋住那群惡狗。
惡犬的主人已經被攻擊了,他能夠想象到這些惡犬會如何瘋狂。
刀在手里,杜鋒大口地呼吸著,對面的惡犬發出嘶啞的叫聲。
然而……
這些看起來可怕的、倒三角耳朵的、像是狼崽子一樣的狗,并沒有撲過來。
而是屁顛屁顛地跑到了杜鋒旁邊,吐著舌頭圍著杜鋒轉了兩圈,甚至還伸出舌頭舔了舔杜鋒的皮襖,抖了抖身體似乎在盼著杜鋒撓撓它們的肚子。
杜鋒傻了。
提刀的手有些無力,剛剛抱著被撕下幾塊肉的決心,哪曾想卻看到了這樣的一群狗。
回頭望了一眼,六個羅剎人已經被弄死了,血流了一地。
可這些長得像狼一樣的狗,卻視若無睹,搖晃著尾巴似乎在等杜鋒和他們玩。藍色的、杏仁一樣的眼睛,滿滿都是見到人的欣喜。
“日恁娘……這,這他么是什么狗?”
…………
村落旁的柵欄出,哥薩克的首領提著斧子,砍開了木柵欄。被炮彈轟擊過的地方很脆弱,稍微用力就推倒了。
和之前遇到的部落一樣,炮彈轟擊幾下,火槍齊射一陣,這些部落民就會一哄而散。
一如既往。
前一陣發生的事,讓這位帶著發財夢的哥薩克首領很不滿。
那些部落民居然敢欺騙他們,點燃了房子燒死了十幾個哥薩克。
雖然分皮子的人少了,每個人可以多分七八張貂皮,但終究要給這些部落一些教訓,否則日后再收“牙薩克”和讓他們上貢漿果和堅果就沒那么容易了。
有投靠過去的部落民告訴他們,各個部落的人要去“神碑”那里祭祀。哥薩克都覺得可笑,天啟和末日審判都還沒有到來,向那些邪神祈求又有什么用呢?
“過幾天,應該把那座塔、和他們說的契丹人立的碑,通通毀掉。”
這樣想著,推倒了柵欄,哥薩克首領看著遠處一座木屋上正在敲擊魚皮鼓的老者,哼哼一笑。
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自己的大胡子,將略帶煙草苦味的胡子稍咬在嘴里,朝著已經涌進來的人喊道:“列陣!列陣!先用火槍射一輪再沖過去。他們已經像是嚇破了膽的兔子,只需要一輪火槍他們就會逃向森林的。”
幾個哥薩克罵罵咧咧才不去管他的話,徑直沖向了旁邊的一間茅屋,翻找著毛皮、猛犸象牙或是任何能夠在商販那里換到銀幣的東西。
剩下的人還是很聽話的站了過來,裝填了一番后,零零落落地射了一陣。魚皮鼓也不響了,似乎是被火槍嚇到了。
一聲烏拉,百余號人再沒有了陣型,朝著前面那個不算高的、被雪覆蓋的似乎是個木屋的地方沖了過去。
冰堡里,透過木料預留下的孔隙,劉鈺瞇著眼睛。
厚重的棉手套已經脫掉,掛在了脖子上,手指微微有些顫抖地勾在了扳機上。
蓄力沉重的板簧已經拉開,望山對準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哥薩克小伙子。
小伙子看起來也就二十來歲,很高,有些瘦,手里拿著一支斧子,左眼處有一道很長的疤痕,從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傷疤,肯定有一個或者關于勇敢、或者關于運氣的故事。但很快就毫無意義了。
沖過來的哥薩克已經跑到了冰堡前四五米的地方,那里被潑了許多的水,故意撒上了一些雪粉,滑的厲害。
或許是錯覺,劉鈺覺得自己都能聞得到對面口臭呼出的那股牲口棚味兒。
“放!”
叫喊了一聲,勾動了扳機。不管前世還是這一世,這都是劉鈺第一次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