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過之后,尚要抖三抖。第二日皇帝戰后大閱,做執干戚舞的最后一步。
吉時一到,禁衛牽來了御馬,御馬的頭上裝著裝飾用的“龍角”,天子所騎者,龍也,也特么不怕一個踉蹌被龍角插出血。
“傳令三軍,大閱!”
咚咚的鼓聲奏響,鳴炮助威。
前面開路的鑾儀舉著金燈之類的玩意兒,太監打著傘蓋跟在后面,孩兒軍的大漢將軍舉著三角龍旗、節鉞。
貼身的勛衛捧著皇帝的御刀跟隨,鑾儀衛的儀仗兵舉著屈刀列陣保護。
順承明制,明末時候,錦衣衛百戶冷逢陽因為名聲還好,所以沒被拷掠,投順后為李自成管理鑾駕。
一些樣式也都繼承下來,但終究,冷逢陽只是個百戶,很多細節和明朝還是不太一樣的。
各部的軍官、老將們紛紛出面,維持隊伍,列陣準備接受皇帝的檢閱。
這是早就已經定下的,雖然沒有現場演練過,但是提前做好標志物的旗幟飄揚,各部只要在將領的指揮下按部就班站好就行。
此時此刻,劉鈺是個小到不能小的配角,而且因為他被擢為勛衛后直接去了邊關,連儀仗隊都做不好。
只能縮在一群勛衛的中間,濫竽充數,扛著一口長柄儀仗屈刀,穿一身對襟罩甲,腰間懸著帶著流蘇墜子的繡春刀。
混在隊伍中間,迷迷糊糊地走完了一圈。再度震懾了一番喀爾喀人,隨后皇帝升帳、立纛、授勛。
老將不算,皇帝不算,剩余人里面至今為止戰功最高的還是劉鈺。
司勛郎中點驗過了人頭,也清點了俘虜。朝廷官員不全,皇帝在這種地方也只能授勛,不能封官。
“勛衛劉鈺,將千人之戰一場,為一基。首級五百,以少擊多,為上陣,三轉;俘敵三百余、船一艘,為上獲,三轉;破堡一,可七轉;俘敵將,可八轉。授勛上輕車都尉,賜飛魚服、銀柄簧輪銃。”
念完了賞賜,按說皇帝這時候還應該出面勉勵幾句。
可李淦想了想,既不知道劉鈺到底準備干什么,又不知道這一枚自走之棋到底想往哪走,萬一又當眾禿嚕出來什么奇怪的言論,也就沒多問。
雖然復原了唐時策勛十二轉,可是軍功授田就不要想了,朝廷手里也沒有那么多土地。東北倒是有的是荒地,可給了也沒人要。
不過銀子方面還算是比較大方的,大順吸取明朝教訓,知道不能拖欠當兵的工資。
劉鈺的家庭本就屬于統治階級上層了,也用不上授勛不需服徭役、免稅之類的好處,每年亂七八糟的折合起來也有個一千兩銀子的待遇。
這都是其次,關鍵是十七八歲的上輕車都尉,還是勛衛出身,前途可謂是一片光明。
其余跟著劉鈺出去的人,或者是劉鈺熟悉要照顧的人,也都得了好處。
驕勞布圖也熬成了上輕車都尉,官也能升一升,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昨日大戰,搖旗先登,也入了皇帝的眼,就多勉勵了一句。
驕勞布圖此時已是極度信任劉鈺,想到劉鈺之前和他悄悄說過的話,謝恩該表忠心之言的時候,大聲道:“微臣見北方不寧、羅剎蠻橫,愿為國家戍邊。請陛下允臣以邊將,巡衛邊防!”
李淦聞言,略有些詫異。驕勞布圖本已被選入了孩兒軍,雖說最好有機會能外放,但一般外放都是南方搶破頭、北邊無人問,竟然有個主動要求為邊將整飭邊防的。
“壯哉!真忠良也!賜酒!”
驕勞布圖端起酒杯,思緒萬千。
心里既滿足于皇帝勉勵的這一句“壯哉”,萬軍面前飲酒,精神上極度滿足;內心卻也琢磨著,劉鈺兄弟啊劉鈺兄弟,你可別坑我,要是將來不開邊貿,老子可是被你坑死了。
不過話已經說出口,這時候后悔也來不及了。再說當著萬余將士的面兒,自該有多豪壯便多豪壯,于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杜鋒在東線功在驕勞布圖之后,加上有奪炮之功,混了個六轉的上騎都尉。他爹的勛位給他掙來了更容易進武德宮的機會,他這個上騎都尉也算是為下一輩爭取到了一個更容易一點進武德宮的機會,可以直接繞開各地的營學一級。
皇帝還很貼心地考慮到他要參加武德宮的選拔考試,就免了他繼續隨軍征戰的義務,叫他可以跟隨隊伍去參加沈陽的考試。
勉勵之后的問話,杜鋒見驕勞布圖所言正是當日劉鈺偷偷和他們說的“前途”之語,心想陛下將來要是沒有開南海之心,自己也丟不了什么;若是有,豈不就如劉大人所言,另辟蹊徑了?
“回陛下。這幾年國朝安康,百姓樂業,人口滋生。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北地寒苦,難為糧倉。微臣聽聞南海尚有大陸,地闊萬里,水草肥美,四季分明。若可控于國朝之手,則又可生養千萬民。微臣愿學揚帆航海之術,將來為國朝開拓海疆,以為后世。”
“嗯。勉之!”
皇帝夸了一句,心里略微感覺出有些不對勁。
之前那個驕勞布圖是有忠壯之心,志在北邊,也屬正常。
可這個杜鋒長在苦寒之地、山溝里面,居然會有“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的見識,還說要開拓南洋……南洋,只怕你都沒去過遼河吧?
這就很難說沒有受到劉鈺的影響了。
李淦倒不怕劉鈺在軍中有什么私恩之類,他只是個客將,折沖府也只有練兵巡邊之權,打仗還是要中央出人指揮的,對于這些府兵朝廷還是放心的。
只是劉鈺和他們接觸了不過一年,就能暗暗對這些人施加影響,著實有些手段。
他在劉鈺帶去的那些人里是安插了人的,那人也回過密報,一開始說劉鈺效仿古之將軍,與士兵同甘苦,又花錢改善士卒衣暖,這些李淦覺得都很正常,甚至可以認為劉鈺是個可用之人。
再之后的密報,劉鈺也沒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每天晚上扯扯葷段子,有時候也會談談西學、講講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云云。
現在聽杜鋒開口就是一番“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的言論,李淦又覺得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心想:古人云,君子如玉,潤物無聲,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吧?
帶著這種想法,出乎旁邊近侍的意料,李淦又多問了一些論及級別根本沒資格得到勉勵的授勛士卒。大多數都是跟隨劉鈺一路出征的。
得到的回答也是五花八門,神奇難解。
除了劉鈺的那個伴當志向“低微”,說從軍是為了脫仆為人,娶個良人家的老婆,惹出了一陣莞爾抑或哄笑外,其余人的回答可真是叫李淦大開眼界。
有說將來要出海,去找一處不像松花江這么苦、水草肥美可以墾耕的沃土的;有說要將來立功打入彼得堡的;有說要去尋找山海經中的異獸奇種的;還有說要去看看阿美利加的扶桑樹的。
很多詞匯,連跟隨李淦的老將們都沒聽過。
只覺得這些人說的每個字都認得,可連在一起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東西。
一個個壯懷激烈是沒錯的,可這壯懷激烈倒像是漢武時候剛剛開拓西域般的壯懷,說的都是些萬里之外的奇聞怪談,一如那時的葡萄、苜蓿、石榴、胡蘿卜。
雖然多半都是場面話……
可這種山溝子里的府兵能說出萬里之外的壯懷,已然是叫人驚掉下巴。
聽著這一群之前可能連吉林都沒去過、桃子都沒吃過的鄉野府兵,談及十萬里之外的山海,總有種說不出的魔幻。
待全部問完,李淦笑著勉勵了很多句,心里覺得自己怕是已經窺探到劉鈺的一些想法,想通了很多事。
劉鈺之前的很多暗戳戳看似無意的說法,漸漸明晰了。
當日金水橋問對,劉鈺一句話都沒提南洋,而是張口新軍、閉口西學,聽起來頗像是夸夸其談。
再看看劉鈺這一年的表現,沿途所做的事,拿錢讓將士苦戰、以利誘人的做派。
很顯然,劉鈺不是那種只知道談大義的呆子。
當時以為,劉鈺所言的新軍,是為了準噶爾、北疆戰事。
現在想想,恐怕這劉鈺根本就沒把北疆戰事當回事。甚至在他眼里,準噶爾還根本沒資格讓他談論。
南洋……
若是為了南洋,若是為了西洋人,這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凡學西學的,都知道前朝徐光啟的那句話:北疆不過疥癬之疾,國朝大患在南洋。
只是這話隨著天主教在華的傳播,被西法黨利用曲解其意,成為拒絕荷蘭、英國等新教國家貿易的理由,甚至因為宗教感情的因素,這些話已經很少有人提及了。
“南洋……南洋……怪不得。”
心頭一動,之前覺得完全看不透行事羚羊掛角的劉鈺,現在也終于有跡可循了。
李淦也暗暗松了口氣,露出了微笑。
他認為劉鈺是有才能的,只不過總感覺劉鈺的想法隱藏的太深,自己有些看不透。
做皇帝的,不喜歡一個完全看不透的臣子。
哪怕這個臣子真的有才能,若是看不透,使用起來就只能再三衡量。尤其是就現在看來,指定也是個“從道不從周”的犟種。
當日金水橋問對,劉鈺句句都是“忠君體國”的大義。可又如每個年輕人一樣,盛談之余,避開了、或者說根本不在意最粗俗、最基礎、君子所最不齒的東西——錢。
改革軍制、編練新軍、開辦軍校、換裝燧發槍和刺刀,一切聽起來都很好,但一切又都需要大量的錢。
如果打完了準噶爾、平定了北疆,關上門當天朝上國,需要再花這么多錢變革嗎?
是打朝鮮用得著燧發槍加刺刀呢?還是打打土司、鎮壓民變用得著新軍?羅剎國雖強點,可隔著荒無人煙的寒苦之地,最多也就能集結個三五千人的野戰機動兵團,堆人也堆死了。
有這些錢賑賑災、免免糧,不好嗎?
李淦一開始以為劉鈺年紀小,未必能想這么多,可能也和每個年輕人一樣不待見錢、年輕人以為自己對錢沒興趣。
現在看來,恐怕不是。
只怕劉鈺太清楚錢有多重要了。
聽密探說,他劉鈺一路撒錢,從沈陽一路撒到奴兒干都司、又從奴兒干都司撒到木魯罕山衛。自己的錢不夠,撒朝廷偽裝商隊的貨款;貨款還不夠,撒羅剎人城堡的戰利品。
倒是什么忠君愛國的大義,就沒怎么聽著提過半句。開戰前的動員從來就是“發錢”、“戰利品”、“銀子”、“毛皮”……
這樣的人,能不知道錢有多重要?能不知道錢是一切問題的基礎?
錢從哪來?劉鈺一句不提,可現在從這些授勛士卒的“志在萬里”來看,再明白不過了。
合著劉鈺設想的軍制變革,假想敵是西洋人?
想要經略南洋,就得有一支能和西洋人對陣的新軍。
想要開拓南洋,就得有一支能和西洋人對轟的海軍。
想要經略南洋,得有錢;想有錢,得要經略南洋。
李淦聽劉鈺說,西洋人很有錢,聽說那英吉利國,如今歲入在2000萬兩以上,以個河南省大小的島,愣生生收出了大順四分之三的歲入,居然還沒民變……李淦相信,西洋諸國真的挺可怕。
能收上錢,就能打,簡單的道理。
朝廷現在缺錢。
北邊是賠錢貨。
現在收回了蒙古,一年半分錢都拿不到不說,每年給貴族的賞賜、移民的花費、驛站的修筑等等,暫時一年照著三百萬兩賠吧。但不賠還不行,不然每年預警、動員、修堡,花的更多。
南邊富庶,想要摳唆出來錢,最不容易。
士紳同氣連枝,拔出蘿卜帶出泥,明末時候為了站穩腳跟奉天承運,荊州之戰后吸取了太祖入京“腦袋沒跟上屁股、沒有腐化墮落反而還坐在勞苦大眾那邊,不知得民心之民到底是啥,以致大敗”的錯誤,已經和士紳適當妥協了,優免仍在,錢不好收。
雖說有武德宮和勛貴做基本盤,可以嘗試慢慢取消優免,但也得做好半壁動亂的覺悟,稍有不慎整個江南罷考、上書、結社反抗、檄文復明,那就熱鬧了。
西南還在改土歸流,也是個賠錢的無底洞;西北眼看還要打一仗,打完仗也得往里面扔錢。仗還沒打完,軍功勛貴手里的錢現在也不能摳。
似乎想要弄錢,也只能在南洋弄了。只是李淦對南洋貿易之事所知甚少,也想著能夠如同英吉利一樣,一個省大小就收出個千萬兩,可完全不懂。
想著之前對劉鈺的定位,就是個“奇棋怪子開局面”的人,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之前難免謹慎,可如今似乎猜透了,倒是可以試著用一用。
用好了或許真就打開局面了。
用不好,借他腦袋一用就是,反正他沒根基:
寫個奏折都有錯別字和殘體字,和江南那群文人尿不到一個壺里;雖懂西學,可又支持禁教,受洗西法黨視之為異端;勛貴子弟出身,卻非嫡長;能打仗,卻志不在掌軍而在練兵;知道花錢的好處,可是又沒錢。
想著這大抵是摸透了劉鈺的真實想法,當夜李淦便又召見了劉鈺。
私下里勉勵了一番后,李淦忽然問道:“你在武德宮里亦算優生,日后必是能入上舍而選龍禁的。將來外放,欲往何處?”
劉鈺心想這問題是有標準答案的,于是照本宣科道:“雷霆雨露皆為圣恩,陛下要臣去哪,臣便去哪,自己哪里敢有奢望呢?”
這句很標準的答案,換來的卻是李淦的似笑非笑。
“你有大志,可如你所言,我大順倒像是一艘破船,處處漏水?以至于去哪都沒有區別了嗎?到處都需要修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