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來,梳洗完,剛剛去父母那晨省畢,田平就派人送來了帖子,叫劉鈺去吃席。
吃席的地點在齊國公府,上面說的也明白,不少武德宮的同窗也要一起去。之所以是田平做東,應該還是齊國公傳信吩咐的。
知道自己是主客,總不好拿著架子叫人干等,正好也找田平有事,便趕緊換了衣服。
正是春上天氣,京城的風沙極大,西邊大漠里來的風吹過了公府的廳堂,發出嗚嗚響叫。
出了門,沒有直接上車,而是去了自己分出去的小院。
等了一陣饅頭,待饅頭從外面提著五匹帛布、一束肉干過來。
這是比較標準的束脩禮,算是平民禮,如同劉鈺這樣的公侯子嗣,束脩禮就要貴重的多。當年那個教劉鈺拉丁文的,拜師的禮就是三錦二雁一羔。
饅頭知劉鈺有心提攜他,可心里還是有些慌——以往跟著劉鈺也常見田平等人,但他既為劉鈺的仆,在那些人眼中也是仆。今日劉鈺要借田平宴請的機會,給他提一提身份,從仆為人,著實讓饅頭有些慌張。
劉鈺見饅頭有些慌,忍不住揶揄道:“我是聽說有從人做仆而慌的。今兒是你的好日子,你說你慌什么呢?只是跟著去就是,田平這人,性情中人,自會幫著我處置得當。”
“一來在我的圈子里,日后眾人見了你也好當你是人;二來今日宴會的,不是武德宮里的學子,就是各家公侯的次子,這都是人脈。日后你做什么事,有這一層關系,便是送禮也有個由頭不是?”
這話說的饅頭心里熱乎,知道劉鈺是真的把他當個人來看,心想雖然不太懂這些做人的禮節,可既是公子照看著,應該沒事,也丟不了什么人。
況且來說,是人才能丟人,之前做仆,哪有丟人的機會呢?
于是上了馬,跟在齊國公府派來的馬車后面,提著束脩之禮,一路跟到了齊國公府。
才到門口,田平已經在那等著了。見了饅頭在后面跟著,提著布帛,一時間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是個讀過書的,知道饅頭如今已有了一個勛身,很自然地沒有叫饅頭。
待饅頭打招呼時稱呼他為“田公子”的時候,田平輕咳一聲捅了捅劉鈺。
“哦,介紹一下,這位是米糕。”
饅頭跟著劉鈺久了,不知道見過幾次田平了。
這時候劉鈺倒像是他二人第一次相見一般介紹了一下名字,讓兩個人都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略作客套,劉鈺便道:“今日來赴宴,還要借田兄的場地做一件事。米糕欲拜師于我,同窗們都在,今兒就做個見證。之后取個字,日后諸位便呼字即可。”
田平一聽這個,笑道:“原來是這樣。這也正好,來人,告訴后廚,再加一桌的菜。”
下人聞言速去,田平又道:“守常兄,這事你該早和我說一聲才是。他既是要拜師于你,一會吃席的時候,總不好插個敞口席中。你我朋友,其余同窗,輩分有別。若是叫米糕和別人同席,齊國公府可丟不起這個人,只怕被人說齊國公府窮的都舍不得再開一桌了。”
說罷,又沖饅頭笑道:“這事兒還是怨守常兄,不然我也提前找一些和你同席作陪的,只是如今卻去哪找?一會兒你便自己一席,可是有些冷清了。”
饅頭下意識地要按行個仆人致謝的禮,幾乎腿都要彎下去的時候,總算是戰勝了這種十余年的下意識。
下跪化為稽首,稱謝,連聲說了幾句麻煩。
田平卻不在意多加一桌菜的麻煩,反倒是覺得劉鈺的情面在這,自己一時間找不出人作陪,叫饅頭孤單單一人一桌,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這頓飯是齊國公來信要他準備的,乃是正兒八經地客人,非是以往在一起廝混胡鬧飲酒的時候。
至于父親是否另有深意,田平暫且不管。
自己和劉鈺打小關系就不錯,看到朋友如今混出了頭,打心眼兒里也高興。
引著劉鈺進了院子,就在卷檐下吩咐下茶水,小廝們提著食盒往大廳里安排桌席。
既是正式的宴請,非是之前的廝混胡鬧,是要走正式的六六席的。
先上六干果、六點心、六鮮果。
帆船在明末已經將世界連成了一片,連帶著大順請客吃飯的菜席也發生了許多變化。
干果中,美洲的葵花籽逆襲了正統的西瓜子;唐時傳入的開心果胡榛子,逆襲了漢時傳入的核桃。
剩下的最傳統正統的干果子,也就還有香榧幾種。
點心如常,六鮮果則顯出了國公府的奢侈。
桑葚上不得臺面,從南方運來的黃澄澄的枇杷。
這幾年剛剛從南美傳到呂宋又傳到中國的草莓,洗凈后上面還帶著水珠。
“羞以含桃,先薦宗廟”,“身份高貴”足以獻宗廟為祭品的櫻桃旁,配著用碎冰和奶做的冰沙。
王維做《敕賜百官櫻桃》里說過,“飽食不須愁內熱,太官還有蔗漿寒”,櫻桃紅如火,聯想之下必然內熱,公侯府內席面上以櫻桃為鮮果,必要配冰涼之物降燥,或是冰酪、或是蔗汁。
各色菜果擺滿,原本只有四桌,但因著饅頭的事,便又在右下擺了一桌。
等到鮮果上完,該來的人也都來了,一個個對劉鈺賀喜之后,將要上桌的時候,劉鈺便說了一下饅頭拜師的事。
饅頭本來很緊張,可真到這一刻了,那種緊張反而消失了。
這是一個在劉鈺的圈子里、或者說一直以來把饅頭當做奴仆的圈子里獲得人的身份,這種微妙的身份轉變讓饅頭丟掉了最后一丁點的不安。
跪在劉鈺下首,獻上了簡單的束脩之禮。
因為不走科舉、不學儒學,所以不用“夫子困于陳蔡無食、而弟子采菜為食”的釋菜禮,只用唐時學武學兵的布帛干肉。
拜過之后,劉鈺便給饅頭取了個字。
化糕為高,字子明。
田平在一旁,怕饅頭不懂其意,便道:“古之賢人百里奚,字子明。曾為奴仆,后終成就一番事業。守常的意思,也是勉勵你。”
旁邊一群人也都先想到了這個,紛紛點頭,稱這個字取得好。
劉鈺卻想:一則是百里奚之事,二則那呂蒙呂子明,精通水戰。饅頭啊饅頭,愿你將來有一日,呂子明有白衣渡江,你有青衣渡海,在大洋上,成就一番事業!
拜師禮畢,眾人落座。
劉鈺推辭了幾下,終究還是坐在了上首:一則為主客,二則這里面就他有勛衛的身份外加上輕車都尉的戰功勛。
昨日的饅頭,今日的米子明,坐在了單獨擺出的那一桌上。菜色品質,與其余幾桌一致。
只不過因為饅頭是劉鈺的弟子、而其余人都是劉鈺的同窗,故而不能同席。
孤身一人坐到位子上,齊國公府的小廝捧著繡花的幕巾過來,鋪在了饅頭的膝蓋上,又取來了凈手的帕布。
一個彈箏琴、一個彈琵琶的小優就在下首彈唱,田平既做東,又是給劉鈺慶賀,便點了一首喜慶的,彈唱的小優便啟口唱道:“喜遇吉日,長庚現,彩云飄渺。看廳前玉樹,又生瑞草……”
唱詞中,饅頭不禁有些暈飄。
去年還和如今服侍自己蓋上幕巾的小廝一般的身份,今日卻坐在這里接受別人的服侍。
跟著劉鈺久了,各色菜品也吃過不少,卻從沒有在正式場合上桌吃過飯。往往都是餐后,得賞一些食物,蓋在飯上,就蹲在下首吃了。味道想來不會差,可從未坐在桌席上吃過。
祝酒的間隙,饅頭伸出筷子,夾了一下他之前曾跟著劉鈺撿剩吃過無數次的王瓜拌遼東金蝦。
半片王瓜半片蝦,填入嘴中,閉著眼咀嚼了許久,心道這也怪了,今日的菜卻是比之前許多次吃過的都鮮,竟是舍不得咽下去。
細細品了許久,直到那王瓜只剩下了絲瓤,這才又夾了一筷子之前蹲在下首吃過許多次的樅油雞絲,更覺品出了從未感受過的醇味。
他想了很久,終于想明白同樣的菜,蹲在下首吃和坐在桌上吃,滋味的區別到底在何處。
唱曲的還在唱,酒宴上氣正歡。
饅頭沖著劉鈺悄悄舉起了一杯酒,默默祝禱后潑灑于地。
“三公子,我米子明這輩子我定是生死不棄,方報復人之恩!”
“皇天后土為鑒。若違此誓,不得生。”
上首桌上,劉鈺撿一些在北邊征戰的事說了說。
眾人聽得入神,田平笑道:“那些被俘的羅剎人,如今就在楊二官胡同那。隨軍的西洋和尚請求,說是希望建一座西洋廟,也好做禮拜誦經之事。”
“上面允了,就在楊二官胡同的胡同口那,在建一座西洋廟。聽聞和宣武門的西洋廟略有不同,原本是想在宣武門教堂那建的,可傳教士不同意、羅剎人也不同意,說是‘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便選在了楊二官胡同,那附近有座岳王廟,岳爺爺志向掃北,正好壓一壓他們。”
劉鈺這些天一直躲在家里,并不知道那些羅剎俘虜的情況,聽田平說起這個,心道只怕安排到這,另有深意啊。
楊二官胡同也在城東北,距離武德宮也就數百步的距離。
要么是皇帝真個兒要學學拜占庭,搞個瓦蘭吉衛隊,把這些羅剎人編入軍中充門面好看;要么,就是真的準備挑選出一些懂西洋戰法的,方便以后在武德宮里教學?
想著自己正要去找漢尼拔等人請教一些學問,如今這些人安排的距離武德宮如此近,倒是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