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勛衛禮儀培訓后的第一天上值,劉鈺還未交接的時候,便遇到了幾個熟人。
幾名傳教士白晉、雷孝思等人正要入宮。
因著還未當值,這些人都有官身,之前在戴進賢那學西學的時候也常見,劉鈺也趕忙出面行禮,打了聲招呼。
雷孝思這人文化水平也是很高的,把《易經》翻譯過拉丁文,漢名取的也是詩經中《大雅·下武》中“永言孝思,孝思維則”一句。
不管是法王路易十四派他們來當臥底刺探情報也好、亦或是耶穌會想要走上層路線也罷,客觀上這幾個人的確做出過一些貢獻,繪制地圖的事他們出力極大,又帶出來不少學生。
幾人官身都比劉鈺高,劉鈺上前行禮畢,便問道:“幾位大人,此番入宮,所為何事?”
雷孝思的漢語水平很高,幾乎沒有什么口音,還禮后道:“奉陛下之敕命,去往內宮,教授諸皇子阿爾熱巴拉之學。”
雖然漢語水平不低,可一遇到翻譯問題的時候,還是讓劉鈺忍不住頭大。
這阿爾熱巴拉,就是Algebra,代數,代數學。詞源源于阿拉伯帝國的數學家,阿爾·花拉子模。他的名字作為拉丁文“算法”的詞源,他的書也作為西方代數學的詞源。
徐光啟說過,欲求會通,必先翻譯。
正如劉鈺之前遇到了對羅剎談判的翻譯問題一樣,翻譯是個難度很大的工作。
所求者,信雅達,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把這三條都符合的。
若論翻譯的信雅達,當屬“苦力”一詞。《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說:這“苦力”兩個字,本來是一句外國話coolie。
這樣的翻譯當屬頂尖。信、雅、達全占。
而徐光啟翻譯把Geometry翻譯成幾何,亦是頂尖的翻譯。
然而這些年卻始終少一個徐光啟這樣承前啟后的人物,以至于雷孝思嘴里還是會冒出“阿爾熱巴拉”這樣的古怪音譯詞匯。
正準備跟他們略說幾句關于翻譯的問題時,里面的一名傳教士臉色很難看地拉了正說話的雷孝思,陰陽怪氣指桑罵槐地說了幾句伊索寓言里“農夫與蛇”的故事。
在這諷刺劉鈺的學問是他們傳教士教的,卻沒想到教會了劉鈺,劉鈺立刻就反咬了他們一口。
劉鈺臉也不紅,毫無半分羞愧,嘻嘻一笑,白晉出面打了個圓場。
他雖是耶穌會修士,但首先是個法國人,忠于法國勝于教廷。
本身他來中國就是路易十四派來的高級情報員,有個法蘭西皇家科學院院士的頭銜,參與測繪工作后大量的地圖和第一手測繪資料流入了法國。
雖然之前劉鈺在反傳教的問題上捅了這些人一刀,但后來借用法國軍裝的事,還是給白晉留下了一定的回旋余地。
在中國久了,這些人對官場的那一套也是門清,知道劉鈺這是要被重用了,白晉對劉鈺還是多了幾分客氣,不想撕破臉。
白晉便道:“劉守常,你如今既為勛衛,當以漢時侍中郎官自比。廣進賢言而報國,不可奸佞為幸進。令師進賢雖遠渡羅馬,我等尚在。汝可多來,探討學問。”
劉鈺心想我跟你們能學到個錘子?
可也不好直接說,便垂首聽著,回道:“白大人所言極是。我倒是聽說英圭黎人牛頓,有本《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卻不知諸位大人手里也有?若有的話,還請借予一觀。”
幾個傳教士都搖搖頭,示意他們聽說過、沒見過,手里并沒有成本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
待這幾個人一走,劉鈺也去點卯,皇帝直接點了他的名,做皇帝的貼身警衛。
做貼身警衛的,有幾個都是公侯家的嫡長子,剩下的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皇帝面前也不好打招呼,便和幾個相熟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算是打了招呼。
站了大半天,一直到下午,皇帝便要去皇子們讀書的地方。這不在內宮后宮中,劉鈺等人需要貼身跟隨。
李淦年紀不大,不過孩子已經有不少了,夭折了小半,還是活下來挺多。
去的時候,那幾個傳教士正在那講代數學,聽的一群皇子抓耳撓腮。
這代數學難倒不難,關鍵就是這些翻譯,沒有徐光啟這樣的人把幾何原本的銳角、鈍角等詞匯翻譯出來,代數學里許多都是音譯的詞匯。
哪怕是劉鈺上輩子學過全套,此時也是聽的恨不能把那書本撕了。
待一節課講完,傳教士們各自退走,皇帝又考教了一下皇子們的學問,勉勵了幾句,便沖著劉鈺發起了牢騷。
“自古論歷法,未嘗不善,總未言及地球。自西洋人至中國,方有此說,而合歷根。之前與羅剎一戰,可知黑龍江以北地方,日落后亦不甚暗,個半時日即出,蓋地之圓、黃赤交角可知也。西洋學問,大有可學之處。”
“然西洋學問,有易懂者,有難懂者。朕與諸皇子學習西洋學問,幾何與天文,易懂。唯獨這‘阿爾熱巴拉’之學,最是晦澀。亦不知是這些傳教士的學問不深所至?還是本身難懂?”
“朕為太子時,白明遠自法蘭西國歸,有西洋名士號萊布尼茨者,獻書曰當立科學院。又貢一精巧之物,以機關操控便可算數,朕時為太子,觀之,其器頗得《易》之巧。可見許多學問是東西通用的,而如儒學禮教、天主地獄之說,這又是東西有別。”
“如今朕欲興學問,只是連這‘阿爾熱巴拉’尚且不懂,便立科學院又有何用?況且若立科學院,必請通學問者為博士,然傳教士一心傳教,朕亦恐其借機傳播。”
“汝等可有什么見解?”
雖然是當著所有身邊勛衛的人說的牢騷話,但其余人也就懂個地球、幾何之類的學問,自然明白這是和劉鈺說的。
劉鈺心想這萊布尼茨的計算器還送到這來了?略做思考,恐怕也是皇帝當太子的時候,見識過那些精巧的器械,所以對于西學一直保持著極為包容的態度。
但皇帝說的這話,也確實是個問題。
之前的交往,主要還是依靠傳教士。傳教士文化水平還行,在科學素養上,肯定不是頂尖的那一批,而且因為距離過遠,傳播嚴重滯后。
如今朝中這一批傳教士里,連幾十年前就出版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都沒看過,而且一個個滿腦子傳教,用他們肯定是不行。
“回陛下。臣以為,羅剎使團此番前來,便是個契機。”
當下又把自己的“推斷”,實際上卻是即將發生的歷史說了一番。
李淦也是宮廷斗爭中長大的人,哪里還聽不明白?況且羅剎國的內斗,比之二十三史中所載之事,著實差了幾個檔次,甚至于李淦都沒生出半分“此子深知宮廷內斗之術,不可小覷”的震驚。
連旁邊那個第一次聽到這些事的勛衛都覺得,就這?
“是故,臣以為,羅剎舊黨得勢,而新黨潛伏。日后又可能有外國人入主,只怕二十年內,羅剎都城必要亂個不停。大有湯武革命、革湯武命、革革湯武命之命意。”
“如此一來,朝政混亂,舊黨得勢,其國所聘之才華橫溢之博士,如臣所聞之歐拉、伯努利等輩,或要另尋他地以安身。”
“羅剎者,西洋人眼中之蠻子也。又信東正,而非天主疑惑新教,這些人仍舊前去,足見羅剎科學院之人,多半都是不怎么太篤信上帝之言的,也都忙于實學,而非教義。這正是我朝所需的人才。”
李淦略作思索,點頭道:“所言甚是。這些人既然能不為宗教之辯而去羅剎,所圖者要么是利、要么是名、要么便是一個安穩的環境衣食無憂而專思學問。若真如此,羅剎朝政若亂,倒真是一個可以引入的辦法。你所言的歐拉者,論及幾何算學等學問,與朝中傳教士相比若何?”
“呃……”
劉鈺憋了半天,只能道:“若只論幾何、算數等學問,單憑所聞,或以為米粒之華而比天空皓月。”
李淦頭一次聽到劉鈺用這樣的溢美之詞形容別人,不由皺眉道:“若如此,恐怕此人未必肯來。”
劉鈺不解,李淦道:“若如朝鮮、琉球、日本、安南各國,欲真學儒學,首先之地定然是天朝國子監。你所說那些西洋人,學問精通,只怕所求者,必是無上大道。西洋幾何算學如今已高于我朝,他們豈肯來這等地方?便如我朝大儒,有欲前往琉球而求儒學的嗎?”
看來李淦心里還是很清楚的,說的也是大有道理。
國朝的大儒不可能去琉球、朝鮮去學儒;反過來也是一樣。這種人只是金錢利誘,未必肯來,終究還是想要研究學問的。
劉鈺忙道:“可以趁羅剎使團前來,震懾一番。陛下精通學問,羅剎使團內亦有不少科學院的學生,陛下可在交流之余,親自出些幾何算數的學問,考教一番。必然震驚羅剎學子,回去之后便可傳威名于萬里之外。”
李淦眼珠一轉,立刻明白了劉鈺的意思。
顯然,劉鈺的意思是他劉鈺出題,然后皇帝出面考教一下羅剎學子的學問,名聲讓皇帝賺了,拍拍馬屁,順帶把正事辦成。
當著其余人的面,李淦既是明白了這個意思,心頭想著當日破城所帶來的那種爽快,也是一陣舒爽,問道:“可有幾成把握,震懾其心?”
“十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