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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八章 得分點和槽點

  一直到七月前,田平也再沒來找過自己,可能是知道劉鈺忙著溫書,不會在大考之前打擾。

  一直到七月初一,田平這才來了一趟來送禮。

  禮物還是挺吉祥的,一套昂貴的仿生瓷。

  栩栩如生的大瓷螃蟹,蟹鉗上夾著兩根蘆葦棒,寓意是“二甲傳臚”,兩個甲鉗夾蘆葦棒的諧音。

  別的話也沒說,更沒有傳遞半句其余的話。

  只說讓劉鈺好好考試,甚至都沒留下喝一杯酒,就急匆匆離開了。

  到了七月二十三開考,分為初試和復試。

  初試都是客觀內容,放槍、幾何、騎術、舉石、算學、天文、地理,難度相對于內舍的夏考,要難不少,至少幾何已經考到了立體幾何,天文考到了歲差問題。

  三日考,三日閱卷,參加考試的一共也就百十個人,而且都是很客觀的內容,沒有半分作假或者主觀的影響。

  到八月頭一天,便是復試。

  閱卷完成,這些客觀的內容劉鈺毫無意外的還是第一。

  舉石差點,但是其余的科目拉分太大,其余人怎么也追不上的。

  真正意義深遠的考試還是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策論。

  殿試是在禁城的太和殿進行,到了這一步,管的就比較松了。

  一則是皇帝可能在場,作弊等于作死。

  二則就是策論這東西,作弊也毫無意義,如果提前不知道題目的話。

  史書多了去了,大順又考諸子百家、天文地理,誰也不知道會出什么題目。

  殿試中可以抽煙,但不能喝酒吃飯,當然最好也別抽。

  可以帶提神的鼻煙,但前提是你別爽過了之后當著皇帝的面打噴嚏就行。

  參加考試的可以自己背著小桌子去。

  宮廷里的桌子都很別扭,為了復古意選的都是案幾,自己要學古之真士跪坐。

  然而從唐朝開始,胡凳桌子就已經普及,出于禮儀而弄的復古案幾并不是每個人都適應的。

  要是不嫌累可以自己背著桌子,從禁城大門一路背到太和殿,反正武德宮選的人要重武,要是連桌子都背不動也就不用參加了。

  按照之前初試的排名,在太和殿外等著。

  初試成績最好的第一個進去,自己選最好的位置放下桌子,鑒于八月的天已經不暖,宮里也會準備一些暖爐,但都是放在特定的位置,誰的初試成績好誰就能搶到最暖和、光線最好的地方。

  天一亮,劉鈺就背著桌子跟著一群人,在女官和太監的引導下來到了太和殿外。

  中間的臺階不準走,但特許走左邊的臺階。

  點名、行禮、跪恩之類的流成走了一遍后,按照之前初試的排名,一個個入殿,選好自己的位置。

  自己背著桌子來的,就把桌子展開。

  沒背著桌子的,自有太監安排那種別扭的春秋古風的低矮案幾。

  安排好桌子后,就等著皇帝來,跪拜之后,考試時間太久,皇帝也不可能一直在這盯著,勉勵了幾句后就撤了。

  現場主持考試的,是英國公、左平章事、加權將軍張牧之。

  祖上是當年太宗李過的后營左果毅將軍張能,跟著李過和高一功在延安、榆林抵擋阿濟格,潼關之戰失敗后全身而退。

  作為大順的西、路軍一路轉戰萬里,爬雪山過草地,從陜西輾轉抵達了湖南,之后更是打滿了全場。

  嫡系中的嫡系。

  恰好前朝英國公也姓張,或是出于某種惡趣味,亦或許算是一種侄兒搶了堂弟的正統的自嘲,總歸張能一脈也封了英國公。

  和翼、襄、靖等公爵一樣,比齊國公這樣的春秋古國爵稍微高出一點點:這是大順那群老勛貴評書戲本聽多了,一個個覺得這種溢美的爵號比春秋古國號的高級一點點,和水德是藍色的差不多的緣故……

  加了權將軍意味著沒了兵權,英國公張牧之算是劉鈺的爺爺輩了,既是主持考試,劉鈺要跪著從英國公的手里接過試題,再回到桌上打開。

  試卷打開,格式也能看出來大順的一些歷史遺留問題。

  槽點太多。

天承運  皇帝制曰:朕恭膺天命,紹世登基,于今九年矣。

  仰賴太祖之武德、太宗之文華、世宗之禪義、高宗之孝仁,至今庶政和諧,四方安謐,拓土于北,略有小功以绱祖宗。

  朕朝夕典學,惟日孜孜,無敢逸豫。欲興衛社稷,撫牧百姓,膺服四夷。

  故求諸于經史,以探治亂之源;求諸于百家,以曉宇宙之機;求諸于軍旅,以資控馭之略;求諸于天文,以通風云之變;求諸于地理,以知險易之要;求諸于幾何,以準遠近之宜;求諸于輕重,以博財稅之通。

  爾多士自軍旅來,學于武德宮,究于當今世。茲當臨軒發策,其敬聽朕言。邦國興旺之學,以史為先,若《通鑒》、《太史記》、《漢書》、《唐書》。

  昔漢武拓西,北擊匈奴,鑿空西域,數度用兵于大宛,或曰戶口減半而罪己,然終漢一朝,不曾有腥膻九州事。后言:國恒以弱滅,獨漢以強亡。

  西域既開,得葡萄、石榴、苜蓿等,又有大宛良馬。以貨殖交于大夏等國,互通有無,始知極西尚有國。

  待漢亡,又有三國事,晉以立,八王禍,匈奴、鮮卑、羯、羌、氐等夷狄輩借機而叛,至衣冠南渡。

  隋以后,李唐興,都于長安,復又開西域,乃有北庭、安西為都護,拱衛諸夏。胡商往來,居于坊市,寶石胡椒充盈市場,萬國來朝。

  安史禍,吐蕃又叛,西域遂不通,歸義軍孤守,終不得見王師。

  自后,西域七百年不聞漢音。

  而至于宋,不通西域,檀淵盟,靖康恥,崖山恨。蒙元滅,朱明興,棄哈密,再不履西域,終有東虜之禍。

  非求讖緯之言、巫卜之術。其西域之有無,與國運關乎歟?

  漢開西域,力霑烏孫;唐啟安西,威震大食。今準部盤于蔥嶺,臥于龜茲,得黃沙之險,有水草之肥,掌耕稼之洲,素來不朝,其勢日大,若加之以兵,詎無勝算歟?

  讀完了史論的題目,劉鈺心中大喜。

  當初皇帝給自己的那幾本書,果然就是“欽點”的意思,這史論策的題目確確實實就是在問西域的事。

  自己早就準備好了,康不怠的文筆大氣張揚,洋洋灑灑五千余言,只要一會默誦下來謄抄一遍即可。

  倒是這殿試策論的題目,劉鈺只能說是槽點太多。

  若是正常點的朝代,奉天承運之后,用不著加太多的“感謝名單”,至多也就追到太祖那。

  然而大順當年的權力交接過于奇葩,李自成死后是侄兒李過,李過之后是高一功,高一功之后才是李來亨。

  除了李自成和李過之間算是那么點血親,剩下的都和血親沾不到關系。

  有戰友、有義子,中途連姓都換了一次,因此這感謝名單要一直追記到李來亨,否則就是忘本。

  而后面的題干,更是凸顯了大順的意識形態。

  漢、唐都亡了。

  但不管怎么說,前漢亡于綠林赤眉;后漢亡于黃巾。

  唐雖然亡于藩鎮,可實際上根源于黃巢的起義。

  大順的意識形態很明確,隱約就是說,大順可以亡,但要亡于內,不可亡于外。

  所以把漢唐列出來,猛夸了一番,然后就開始辱那些沒有拿過西域的。

  漢唐不是那么光鮮,各有各的問題。

  外戚專權、將軍亂政、藩鎮之禍、邊將搶功,等等等等。

  可在明末遺留下的意識形態下,這些都不是問題。

  甚至隱約在表達一種態度:亡于內,那是肉爛在了鍋里。今兒這史論,不是討論漢唐的過失,而是只論漢唐為什么不亡于外。

  按說明是亡在大順的手里,逼死崇禎的不是多爾袞而是李自成。

  但明末的事……大順自號開國之難前所未有,其實在大順官方看來,明末是差一點點就要完犢子了,所以把之歸于為與宋并列沒西域嘛。

  雖然說不求讖緯、巫卜這些不著調的東西,但是大順還是要問問,為什么得到西域的王朝,一般都是亡于內;而沒有得到西域的王朝,一般都是亡于外?

  這里面有什么關系嗎?

  這里面當然有關系,但關系是反的,只有打遍天下無敵手才能拿到西域,而不是拿到西域就打遍天下無敵手。

  作為策論的題目,肯定是要論證的。

  本身也是在考驗一下考生的大局觀和邏輯思維能力:馬是白馬,還是白馬是馬。

  后面又說,現在準備盤踞在西域,既處在東西交匯的要路,又有草場,又有農耕地,還有黃沙后勤的阻隔,如果想要征討準部,可以獲勝嗎?

  這看上去是在問考生有沒有勝算,或者說給出一個用兵的方略,實際上則是兩個問題。

  其一:準部與喀爾喀蒙古的區別,為什么準部強大,而喀爾喀部混成了那個德行?其區別就在于有沒有耕種地,一個單純的草原部落這年月已經完犢子了,一個強大的游牧勢力,此時必然是要有農耕、有筑城,有手工業的。

  這是要論證,一定要干它,否則它肯定越來越強。

  其二:如果想要干它,它有黃沙之險,后勤問題怎么解決?

  考生們,快夸夸朕英明神武,力排眾議,解決了喀爾喀問題,使得用兵可以走另一條路線,而不只是只能沿著河西走廊用兵。

  這個夸,才是“緊要”之處。

  或者說,得分點。

  夸過之后,才可以天馬行空地繼續往下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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