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豐厚的遺產,可以說是屬于諸夏的,也可以說是屬于李家的。
既皇權至上,后者的成分自然就重一些。
幾日后劉鈺正式開始當值,將自己的想法用名正言順的渠道上了書。
大致說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也說了這種事需要躬行考察,方可確定,否則很可能就是紙張談兵,希望皇帝允許派人巡視調查一下老五營良家子的情況。
皇帝也很快批復了,人選自然就是劉鈺。
給了劉鈺一個古怪的職官,老五營中吉營檢點巡使。
這不是常設的職官,一般都是用龍禁充任,主要就是巡查一下老五營世兵的情況。包括營學、土地、訓練等等。
檢點巡使作為皇帝的代言人,直接與老五營良家子溝通,有一個腰牌,撥派了幾十名孩兒軍的精兵跟隨。
所謂老五營,就是當年西安建制時候的五營編制。
左幅營、右翼營、前鋒營、后勁營、中吉營。
這是大順爭天下的家底子,天下平定之后,這份家底子大約幾萬戶,如今大約十二萬。
之所以叫老五營,是因為京營主力也沿用了這一套名稱。但京營是野戰編制、而老五營是戶籍編制,遂在前面加個老以作區分。
前朝的皇莊、滿清的圈地、遼東的收復,經過殘酷戰亂的北方有大量的可以用于分配的土地。
其中,右翼營和中吉營,分布在京畿、內蒙,共約五萬。
前鋒營于遼東,約二萬。
左幅營于陜西和河套,約二萬。
后勁營于荊襄,約二萬。
右翼營和中吉營拱衛京師,靠的是前朝皇莊和滿清圈地的血腥“遺產”。
前鋒營駐扎遼東,靠的是犁庭掃穴后的大量土地。
左幅營駐扎在大順起家的天命西京,和河套地區,與前鋒營配合東西合力壓制蒙古。
后勁營則駐扎在八十年前幾乎被打成一片白地的荊襄,西可以出兵西南、東可以直插江南,居天下之中。
這大約十二萬戶五營良家子,就是李家真正的基本盤了。
亦算是唐時府兵的一種變種,免稅、免役、當兵、均田。
和松花江畔的“后娘養的”府兵相比,這些親娘養的,有完備的營學三舍法體系、有更容易進武德宮的機會、有朝中的代言人和關系,有每年朝廷投入進來搞教育的錢。
松花江畔那群后娘養的府兵,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可能松花江畔那群后娘養的府兵,唯一的優勢就是荒地有的是,隨便你開,你能自己開出來一萬畝那都是你的……
這也就是為什么北派儒學一直在說“希望朝廷擴大三舍法學堂、搞分齋教育”而大順一直沒同意的原因:養這十二萬漢唐良家子,保證其自耕農身份、保證足夠的教育資源,已經花了太多的錢,根本拿不出更多的錢在整個北方搞三舍法和分齋教育。
這群人,就是能在木里吉衛頂著巨大的傷亡攻城而不崩的基石。
這樣的良家子,若是搞太多,就很容易搞成前朝的軍戶農奴。
只能以這些基本盤為骨干,用募兵制保證軍隊的整體數量。
北直隸保定府的中吉營二十三連,就是一個典型的這樣的村社。
也是劉鈺從武德宮入學考試落榜名單里找的幾個倒霉蛋落榜生的家。
中吉營二十三連,這樣古怪的名字,延續自開國之初李過的遺訓,取“齊桓公編二百戶為一連”的舊稱。
聽起來像是一個軍隊番號,但實際上這個中吉營二十三連是個村社。
村社里一共四百戶。
前朝時候這里是朱家的皇莊,滿清來了后圈地,大順打過來后這里就成了官田。
原本在這里殘存活下來的佃戶本就不多了,之前要么逃亡、要么被滿清抓去當個炮灰,活下來的都被大順充實了遼東。
劉鈺這個檢點巡使來到這里的時候,正值十月,秋收已畢,新長大的一批年輕人正在村社的場院里集結,準備入伍。
場院旁邊,就是這個村社的營學所在地。
武德宮分為三舍,這些營學也是三舍。
各個村社的營學均為營學外舍,大約幾分之一的人能夠進入到營學內舍,然而再經過考核,最終能入營學上舍的就更少了。
這些更少的人,再角逐入學武德宮的機會。
營學的牌匾,是高宗皇帝御筆手書的“中吉營二十三連營學”,當年的老五營良家子一共有大約250個連,所有連的營學牌匾都是皇帝御筆的。
雖然像是搞批發一樣,但這也是一種態度,告訴世人這些人不是前朝的農奴軍戶,而是皇帝的直屬力量。哪怕就是個大頭兵,那也是如秦漢時候二十等爵下的最低等貴族。
皇帝御筆題寫的地方,哪怕寫了句“到此一游”,尋常人路過也要下馬的。
就像是飛魚服之類的衣服,按理說只要有錢就能穿,但在等級制度下,這種廉價的賞賜就成為了一種高貴。
作為類似的同樣廉價的“高貴”,老五營良家子是可以在各處皇帝親提的營學牌匾前騎馬、打架、玩鬧的。
雖然這并不能多出了二畝地,也不能當官,可在等級制度下的封建王朝,無疑是一種施恩,極為有效。
村社場院里,三十多個年輕的小伙子排好了隊列,年紀都不大,也就是十七八的模樣。
一個穿著勛官服的老兵或者軍官,正在隊伍的前面講話,隊伍里的小伙子也不敢說話,只能聽著。
“十六七入伍,入營操訓一年。回來結婚生子,二十歲正式入營,服役十五年,若無大戰,二年歇一年,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規矩。”
“昨天之前,你們還是孩子。可能頑皮,互相往身上抹鼻涕。但從今天開始,就是正兵了。”
“入營操訓,可不比在家里,那是真挨打的。”
“你們自小也都是訓練過的,從入營學那一天開始,學寫字、算術,剩下的時間就是操練,演武。”
“如今長大了,若真有本事,那就混個勛身,砍人砍出來個上柱國。把你們在場院里打架、在營學里胡鬧、在苞谷地里和姑娘膩歪的勁兒,都拿出來。”
軍官還在那講著,劉鈺等人下了馬,就在一旁看著。
他這個檢點巡使沒穿官服,身邊也沒把所有的護衛都帶上,只是帶了幾個皇帝調撥的孩兒軍的軍官,還有饅頭、康不怠等這些自己的親信。
觀看了一陣,又把目光投向了遠處的村落。
村落里好幾家的門口沒有貼去年過年的對聯,顯然是家里三年內死過人,可能就是死在了松花江畔的攻城戰里。
營學里傳來一陣郎朗的讀書聲,聽起來正在背誦九九乘法表。
場院外一群十三四歲的孩子,過了外舍營學的年紀,又沒考入中舍營學,正在那聚堆看熱鬧。
兩個孩子在那摔跤,旁邊跟著幾個小女孩叫好,嘰嘰喳喳的。
村社頭上蹲著幾個老頭,正在那看這些年輕人的隊列。
看樣子這些老頭也都五六十歲了,不知道送走了幾十批村社的孩子,又不知道見到多少人活著回來。
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康不怠小聲在劉鈺耳邊道:“公子,看到這些營學了沒有?我查過典籍,老五營良家子的營學,每年就要撥錢五十多萬兩銀子。公子知道為何北派儒學希望將這些辦法推廣出去朝廷一直不能答允了吧?”
劉鈺心里略算了一下這個推廣的驚人數字,笑道:“這就很容易了解了。不過每年的這五十萬兩銀子不算白花,大賺。”
康不怠應道:“公子所言甚是。主要是這還只是營學的錢。人丁多了移民也是優先老五營良家子,良家子又是最容易立功授勛的,不給地每年給錢,這又是一筆錢。營學里的紙張、筆墨、先生;勛功的年賜、賞錢;移民的花費;太宗皇帝遺訓吃不起肉也要吃豆腐,每年從遼東運來的黃豆賞……這一年,單單是這樣的各種支出,就在一百五十萬兩左右。”
“公子還別忘了,良家子只要從軍,就不繳稅、不服勞役。這數百萬畝土地一進一出,又是不少錢。京畿地,一戶永業田四十畝;遼東一戶六十畝;荊襄一戶二十五畝,河套蒙古不算。因著前朝的皇莊、韃虜的圈地、荊襄的血戰,朝廷手里也就只能拿出這么多官田了。”
“戰死的撫恤,雖說不多,但西南、西北這些地方,凡血戰,每個村社都要死幾個的。這些撫恤也要一筆錢。”
“朝廷也就能養這么多了,再多的話,就只能成為前朝軍戶了。太宗皇帝也說,貴精不貴多。”
劉鈺點點頭,十五年的服役期,滿打滿算,朝廷手里的精兵也就四五萬。
一部分填在西北,一部分常年駐守遼東內蒙,還有一部分填在西南,作為像木里吉衛攻城戰一樣的戰斗的王牌使用。
駐扎西京、河套、遼東、蒙古的那些自不必說,便是駐扎在荊襄的后勁營,也是要去西南打仗的。
看上去他們服役的時候一個月也就一二兩銀子,和那些募兵募來的差不了太多。
可實際上之前的投入極大,算起來的時候可不是一二兩銀子一個月這么算,至少得翻兩三倍,算上土地不納稅不服勞役之類,只怕更多。
大順控制著整個中華,卻也只能養得起這點精兵,再多了真就養不起了。
只不過……劉鈺覺得,還是有些浪費。
大順的軍制,明顯走錯了路子,歪到了天際。
這么厚的底子,完全可以變為基層軍官。
大順卻把他們當成精銳戰兵,獨立編組……
把一群稍微訓練訓練就能當士官、尉官級別的單獨編到一起當列兵用,實實在在的暴殄天物。
這時候,不遠處場院里的隊列散了,幾個人走了過來。
看了看劉鈺牽著的馬的高度和肥壯,于是很客氣地問道:“諸位來此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