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將不識兵亦可。”
皇帝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復述了一下劉鈺的話,看似無意。
這個將不識兵的意思,倒不是說隨便抓個人就去當主將。劉鈺的意思一直就是要搞軍改,軍隊統一訓練,各部軍官創辦軍校。
主將也要在軍校里學習,但出于皇帝的信任等問題,肯定要從勛貴或者龍禁里挑選。
青州軍的情況很特殊,按照前朝的叫法,大可以叫劉家軍了。
訓練、發餉、候補軍官的充任,全都是劉鈺一手主持的。
若是青州軍都可以換主將依舊保持戰斗力,那么后續的軍改肯定可以按照劉鈺之前說的那樣去做。
皇帝知道劉鈺主動找副將的意思,比李九思想的那層要深得多,因為皇帝一直確信劉鈺根本就沒把陸上的威脅當回事,而是一直琢磨著南洋。
若說剛才的問話一點試探的意思都沒有,也不盡然。可若說真沒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想法,那也是誅心。
準噶爾事,皇帝真的是著急了。
眼瞅著自己快要四十了,若是連個安西都護府都沒有,哪來的臉自比李唐?
羅剎國的事,伴隨著齊國公正式出訪,也讓皇帝憂心忡忡。
李淦有幾分自信,但看看歷朝歷代,誰也不敢保證后續的子嗣怎么樣。
萬一日后羅剎國再出幾個彼得那樣的明君,而大順卻出幾個昏聵之輩,那西域可真的就保不住了。
對彼得這個人,李淦心中很佩服。
這種佩服,和波蘭人的造謠脫不開關系。
波蘭人偽造了一份彼得一世的遺囑,把彼得的野心和俄國的野心寫的昭然若揭。
法國此時作為一個傳統盟友是土耳其的國家,對于波蘭人偽造的這份彼得遺囑大量印發。
法國和大順之間的關系,加上李淦對羅剎的擔憂,使得這份波蘭人造謠的野心遺囑很順利地來到了李淦的手中。
縱然明顯的野心勃勃,作為皇帝卻有那么一絲惺惺相惜的英雄之念。
西域的事,俄國的腳已經插的太深,李淦是真的怕俄國再出幾個彼得,將來西域肯定要亂。
齊國公出訪也帶來了俄國政變的消息,一個毫無根基的嫁到外國的女人,一夜之間解散了樞密院,成功奪權。
雖然安娜一世水平也就一般,但此時還看不出來。
這場政變讓李淦驚呼羅剎是不是又要出一個女彼得?
劉鈺說自己練兵的手段學自西夷,李九思從威海回來后,把青州軍猛夸一番,這就更讓李淦憂心。
雖然劉鈺整日說什么會通中西以求超勝,但怎么想都覺得,就算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西洋人的軍隊也不可輕視。
按齊國公派人回報的情況,羅剎的正規軍團完全不是黑龍江上的那群哥薩克水準,而是已經大部分換裝了燧發槍和刺刀。
為了有個直觀的對比,李淦還問了李九思一個很沉重的問題。
若青州軍與京營對陣,兵力相若,鄂國公可有把握獲勝?
李九思當時沉默了許久,很慎重地給出了一個答案:若野戰對壘,他沒有任何獲勝的把握。
這話深深地把李淦驚住了,之前即便對劉鈺的話很相信,可也沒有這么直觀的對比回答。
有了這個直觀的對比,劉鈺那封“請安排副將”的奏折,就另有說法了。
“依卿之見,這副將人選,是龍禁好?還是勛衛佳?”
“臣以為……勛衛。”
“為何?”
“陛下日后希望看到全天下最能打的軍隊,軍官全出自良家子嗎?”
李淦看了一眼劉鈺,臉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正如文官不是鐵板一塊,勛貴也不是鐵板一塊,李淦確信劉鈺不是因為勛貴子弟出身的緣故才說讓勛衛充任副將的。
全天下最能打的軍隊,軍官全出自良家子……這本身也是皇帝所不愿意看到的。
“臣以為,要廣開軍校,選拔更多的人才為軍官。軍校教材要改,良家子出身的武德宮學員,即便學的都是實學,但和新軍要學的東西還是有些差距。短時間內,自然要以良家子充任基層軍官,但陛下不可不考慮日后的事。廣開學校,教授實學,選拔軍官,稀釋良家子。暫時以勛貴掌軍、良家子充任校尉。”
“勛貴子弟的起步可以高一點,學成之后便可為營團主官,熟悉軍務,日后可以隨意調派掌軍。”
“軍校則按級別,招收選拔考核,出任連級主官。短時間內依靠良家子,畢竟他們學的東西更有用;長久看,還是要走‘科舉’之途,開辦學校。只要能當官,文官武官,大家都愿意來。”
“士兵則以募兵為主,集中編練。”
“練兵、將軍、校尉、軍法軍餉,分開。”
“臣也非大言不慚,若臣出題選拔炮兵軍官,一個合格的都沒有。到頭來還要重新學,武德宮出身的不過是學起來更容易一些。但實際上,他們學的那些東西,真正有用的,也不過五六年就能學會。若開辦新學堂,也就五六年,便可不必全然依仗良家子。”
這話也真的不是嚇唬李淦。
再過些年月,法國的炮兵軍官考試就要要求有后世的高中數學和力學水平,再加上初步的微積分基礎。
如果是海軍炮兵軍官,則還要加考球面幾何、導航學。
差距越拉越大,現在只能猛追。
武德宮和營學三舍法打下的基礎很好,但是學的沒用的東西也有不少。
真要是開辦新式學堂,最大的問題就是學了之后不能科舉、不能當官,沒人愿意去學。
而考武德宮,又要騎馬、又要槍法、又要策論。
窮文富武,一般家庭也根本學不起、考不上。富戶有能力脫產學習的,也更愿意考科舉當大官。
炮兵和海軍是技術兵種,學的當然要深一些。
不過營連級別的步兵軍官,要學的就很簡單。若是能夠軍改,給學實學一條科舉之外的當官的路,這無疑有助于推廣。
有特權的良家子,劉鈺本來就是準備把他們搞掉的。只不過現在練兵缺軍官,從頭培養,從教識字、幾何、算數開始,又來不及。
一方面是提前布局,一方面也是為了將來挑唆良家子和普通學校學生之間的矛盾。
如今皇帝既然問了這個問題,他也正好說出來。
科舉可不敢輕動,也就只能如此折中,大不了新學堂的理科生全都去當軍官,最起碼有一條學了之后有用的路。
不然的話,費勁學習又不能當官,誰去學新學問?功利功利,自然是要功利的,天底下古今中外,又有幾個是純粹為了獲取知識而學習的?
李淦知道劉鈺編的軍歌,也知道劉鈺一直認為新軍中根本不需要勇冠三軍的關張為將,而是認為連隊級別的軍官以認字、會算數為上佳。
聽劉鈺這樣說,李淦知道劉鈺對日后的軍改有一整套的體系和想法,并不是孤立的一支青州軍。
也就是說,將來的新軍,只要按部就班去搞,誰都能練出來,而非是非劉鈺不可。
這話讓李淦很安心,也對劉鈺知道進退一事很滿意。當初的承諾初心不改,至今不忘“將不識兵亦可戰”的想法,這才是為國計長久。
劉鈺建議讓勛衛充任副將,這個想法倒是和李淦不謀而合,也是本著制衡的態度這樣想過。
現在既是劉鈺提出來了,李淦點頭道:“卿言甚是。開辦學堂之事,待平準之后再議。副將人選,朕也以為應以勛衛充任。英國公嫡孫,比你略大,就由他充任副將。卿以為如何?”
英國公的嫡孫,劉鈺當然認得。比劉鈺大幾歲,一直在京城做勛衛,也是勛貴圈子里的人。
劉鈺覺得可能是皇帝覺得英國公老了,兒子又是個不當事的,孫子還算可以,也算是給老臣一個待遇。
這人白紙一張,并么有在前線歷練的經歷,只是在京城里做過勛衛,也算是個合適的人選。
選副將,為將來接任,肯定是越白紙越好。
舊經驗、舊體系,和青州軍完全是八字不合。兩個人又都是勛貴子弟,劉鈺有軍功,也壓得住。
這事本身劉鈺不是太在意,皇帝愿意選誰就選誰,遂道:“陛下既有人選,臣聽命即可。只是……呃……靖海宮官學和海軍一事……”
李淦哈哈一笑,心道劉鈺啊劉鈺,你果然最在乎的還是東海的威脅。看來鄂國公說的一點不假,你對青州軍很自信,對準噶爾部真是毫不在意,既有這樣的心思,也是好事。
“西北戰事一開,靖海宮以及海軍之事,朕看,就由你父親翼國公暫攝。海軍初建,朕不想就此毀了。你也不必擔心,你既忠貞為國,朕自然信得過。翼國公多年不出京城,正好做些事,活動活動筋骨。想來也不用做什么,你都安排好了。”
這的確是莫大的信任了,劉鈺暗暗松了口氣,既然是自己家人負責,就不用怕有人瞎胡搞毀了剛剛起步的海軍。
劉鈺那邊的人手,一個個資歷都太淺,根本入不得臺面。按照本朝規矩,一群連武德宮都沒考上的,怎么可能直接管這么大一攤子事?讓那些考上武德宮的、入了上舍的,怎么看?
換別人,皇帝也真怕鬧出亂子。便想著翼國公劉盛正是個合適的人選。
這也算是一種投桃報李,既然劉鈺一直沒有私心,早早就想交出青州軍,皇帝也要表達出應有的信任。
劉鈺叩謝之后,趁勢道:“回陛下,另有一事。臣將內帑今年的分紅運了回來,共十三萬兩。那兩艘戰艦也是陛下內帑的分紅,只可惜不能運來,不能讓陛下過目。”
李淦一怔,隨后道:“朕不是說了嗎?朕信得過。這銀子你送到京城,到時候朕又要送還威海,實在是多此一舉。”
說是這樣說,心里卻極其高興,想著劉鈺之前說的股份制一事,笑道:“罷了,既是運來了,朕再找人送回去就是。賬目清晰,朕也看了。朕也知道,若是官營亦或是效前朝二十四監,必有麻煩。商人重利,只要嚴加看管就好,勿要做出一些有損民生國事的大錯。倒是你給朕的內帑銀取得化名,龍傲天……呵,真是俗不可耐。”
“朕也正是慮及此事,才將海軍一事叫翼國公暫攝。此事有損皇家顏面,萬萬不可聲張。至于卿所言在松江設置海商會以及股票交易所,收取印花稅一事,朕也選好了人。”
“海軍耗費,皆由此出。明年出兵之前,你把這一切都安排好。不要因為西北之戰,耽誤了海軍建設。那些銀子,就暫且入內庫,待過些日子朕派人押送到威海。”